《高老头》4：王宏图｜异乎寻常的父爱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的王宏图。通过前面的讲解，《高老头》的情节你大概已经清楚了，也知道这部作品写的是年轻人的成长经历。那今天我们就好好聊聊作为标题的—高老头这个人。

说到高老头这一人物，和老吝啬鬼葛朗台一样，他是巴尔扎克塑造得最为成功、给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人物之一。他之所以如此吸引读者，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机敏的、发了大财的面粉商人，而是因为他对女儿那种异乎寻常的爱。

什么样的父爱可以称得上异乎寻常呢？

高老头给女儿的远远超出了普通的父爱，他爱得如痴如醉，为此在妻子去世后没有再娶，在女儿结婚时送上了令人咋舌的高额陪嫁。日后只要女儿开口，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积蓄掏出来给她们，直到最后被榨干。但他最终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重病垂危之际，两个女儿对他不管不问，一心忙着参加上流社会的交际舞会。

高老头的遭遇与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人物有某种相似之处，那就是李尔王。有人甚至将高老头称为近代李尔王。和《哈姆莱特》一样，《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有的批评家甚至认为，它在艺术成就上超过了《哈姆莱特》。

造成李尔王悲剧的主要原因在于他那根深蒂固的幻觉：他身为一国之主，狂妄自大，自我崇拜严重。因为国王身份而享受到人们的尊敬，他觉得是自己个人魅力的结果。在他决定放弃王位时，依然相信在退位后人们还会一如既往地敬畏他。

从社会地位上说，高老头是个面粉商人，无法和李尔王相比；但他对女儿狂热的爱也在脑海中滋生出一种幻觉，只要他全心全意地爱女儿，即使他身无分文，女儿们也会给他应有的感情回报。

为了不使女儿的情感受到伤害，在妻子去世后他没有再婚，全身心地扑在女儿身上。他还根据两个女儿不同的性情，给他们选择了丈夫：大女儿羡慕贵族的门第，他将她嫁给了雷斯多伯爵，二女儿贪图金钱，他为她选择了银行家纽沁根先生。除了在她们结婚时给了巨额的嫁妆外，女儿们来找他讨钱他也是尽量满足要求，自己年近七十，却住在破败不堪的伏盖公寓中。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对女儿的溺爱发展成了一种变态扭曲的激情，它主宰了高老头的全部生活，成为他生活中的唯一支柱。那是什么导致了高老头如此扭曲的心理？

我前面说过，高老头是在大革命期间靠囤积面粉发的财，在生意场中他表现得异常精明，但在家庭生活中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不一样。在他和女儿的关系中，他则是全身心、百分之百的付出。

我觉得之所以产生这一奇怪的现象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补偿。他整天出入于尔虞我诈的商场，可以说得不到任何感情上的慰藉。他本应从家庭生活中获得幸福，但妻子过早离世，使他在感情上失去了依托。由于没有新的女人进入他的家庭，他便把全部的感情投注到女儿身上。

其实，你可以发现，他对女儿在百依百顺的态度已经超出了普通的父女关系，而像一个男人在死命追求一个美艳的女人。女人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只要她不离开他。在心理层面上，他和两个女儿的关系暗地里变成了一幕男人使劲百般花样求取女人欢心的戏剧。

然而，高老头也是有醒悟的一刻。是什么促使他醒悟过来的呢？

在他弥留之际，虽经拉斯蒂涅几次催促，朝思暮想的女儿依然迟迟没有来到他床边，这时他发出了绝望的诅咒：

“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民法都应该帮我。我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

“我觉得我要死了。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报仇的。”

然而，在痛痛快快地骂了女儿一通后，高老头又话锋一转，将过错统统揽到自己身上，“别为了我为难她们。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上帝是为了我责罚她们，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权利。”看吧，高老头直到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对两个女儿还在怨恨诅咒和疼爱怜惜这感情的两极间摇摆不定。

李尔王的悲剧是因为他的自我崇拜，那造成高老头悲剧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其实高老头的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自己近乎偏执的幻觉。他实在是高估了对女儿爱的力量，甚至将它抬高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他仿佛坚信，两个女儿心中对他也怀着同等强度的爱，这种爱能经受考验，不管他是富裕还是贫穷。但是他错了。

听到这，有没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高老头的故事和现在热播电视剧的情节还真有点像。这些年，以家庭伦理情感为主线的电视剧非常多，父母子女间各式各样纠结复杂的关系是它们表现的重心。痴心的父母，不孝不义的子女，这几个元素凑在一起，就编出了赚足人们的眼泪的戏。

在这类作品中，亲情有时甚至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眼泪汪汪的感伤情调太多，有时也就让人有点反胃。巴尔扎克的这部作品在表现父女感情的时候也有类似的问题，读完后有时候给人一种廉价的情感剧的滋味。

其实不仅仅在《高老头》里，巴尔扎克其他作品都有这方面的缺陷，就是在文学表现上缺乏一点必要的分寸感。巴尔扎克激情洋溢，所以也将自身丰沛的感情带给了笔下的人物。但他常常陷入滔滔不绝的情感宣泄之中而不可自拔，失去了节制，使作品陷入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感伤之中。

《高老头》中对父亲和女儿的描写便有这样的特点，为了获得强烈的戏剧效果，突显高老头的悲惨命运，巴尔扎克不惜将人物的感情推向极端，带有过分夸张的成份。其实，两个女儿为了参加舞会不来探望将死的父亲还能说得通，但不参加葬礼似乎有点夸张过度，给她们贴上了不敬不孝的标签，她们复杂的情感世界完全被忽略不计了。所以，即便是像巴尔扎克这样的大作家，他的作品也远不是完美无缺的。

此外，高老头的悲剧除了他个人的情性之外，还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密不可分，这也正是《高老头》这部作品关注的焦点。一个痴心父亲被无情无义的女儿抛弃的故事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发生，但《高老头》这部作品描绘的19世纪初的法国社会是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时期，金钱对每个人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影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怪不得巴尔扎克在书中借主人公拉斯蒂涅之口说，“没有一个讽刺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下的丑恶”。

这里我们学习点社会学的相关小知识。

“社会环境”这四个字，指的不是抽象的东西，通俗点说，就是指人与人之间众多的交流互动。举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对于我自己来说，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就是社会环境的一部分；反过来，对于其他人来说，我也成了他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的一份子。

《高老头》中故事发生的年代，金钱成了人们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东西，种种传统的宗教信念、道德准则、家庭的温情在钱的巨大威力面前不堪一击。我在前面说过，巴尔扎克的许多作品，就是以鲜活的笔触反映金钱是如何一步步，腐蚀瓦解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

《高老头》全书临近结尾时的一幕场景，非常明显地表现出了金钱至上的社会氛围。拉斯蒂涅的远亲子爵夫人原先是巴黎社交界头号人物，她的客厅是众人梦寐以求的乐园，置身其中仿佛就拿到了通向上流社会的钥匙。但好景不长，她的地位摇摇欲坠。

她原先有个侯爵情人，但这个侯爵空有贵族封号，经济上困窘不堪。为了得到20万法朗的陪嫁，他无情地抛弃了子爵夫人，娶了一个暴发户的女儿。子爵夫人不仅在情感上遭受重创，还在上流社会中丢尽脸面。伤心绝望之余，她决定退出社交圈，离开巴黎，到乡间隐居。在她离开前特意举办了一场告别舞会，与亲朋好友告别。

这场舞会见证了子爵夫人的命运，同时也为以她为代表的贵族们唱响了一曲挽歌。舞会基调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与惆怅，昔日贵族也曾有过辉煌绚烂的时光，如今却一个个都落魄了。我们前面说过，这也是贯穿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作品的主旋律。

我上面提到的名著《红与黑》，聚焦的也是法国复辟时期的社会生活，但作者司汤达关注的是主人公于连那样的青年人要想发迹，如何穿梭行进在贵族、教会幽暗的网络之中。“阴谋、野心、征服的激情”是《红与黑》全书的关键词，金钱的作用虽然也不能忽视，但还不是全社会的主宰性力量。

和司汤达等作家相比，巴尔扎克更关注金钱在社交上的力量，以及对社会的腐蚀。高老头本人虽然是金钱至上社会的受害者，但他的发家史也并不光彩。其他人物也不例外，伏盖公寓中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房客米为得到赏金，私下向警察局告发伏脱冷，并配合警察将他逮捕。

拉斯蒂涅也不光彩，他不爱纽沁根夫人，这个女人只是一艘通向上流社会的摆渡船。由于不是真爱，因此当伏脱冷劝他设法将泰伊番小姐搞到手，以便弄到大笔财产时，他也真动了心。后来只是由于伏脱冷被捕，这一阴谋才没实现。设想一下，如果这一计划能顺利推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纽沁根夫人。在“人间喜剧”的其他作品中，拉斯蒂涅也的确这样做了。

听到这里，我提出一个问题。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金钱既然起着这么巨大的作用，那他的意思是人们都成了金钱的傀儡吗？这种现象可能会有，但也不可能全部都是吧。

这个问题，得稍微说深点了。它触及到了巴尔扎克作品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环境的作用要重视，人的激情也要淋漓尽致地展现，而且还要让这两者之间不太明显的联系起来。在巴尔扎克眼里，环境虽然可以影响人，但人也是可以改变环境的。

就拿钱来说吧，美国作家霍桑曾经说过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金钱并不是罪恶，有罪的是我们对金钱的贪婪，它才是邪恶的根源。人性内部的力量原本是中性的，它既可为善，也可以作恶。”巴尔扎克所处的那个时代，恰恰激发的是人对金钱无止境的欲望，它给某些人类为非作歹提供了机会。而对金钱近乎疯狂的追求，就是人激情的一种扭曲表现。

看一下“人间喜剧”中的大部分作品，你会发现巴尔扎克笔下的很多人物都具有这种超越一般人的、疯狂的激情。那个大家熟知的老吝啬鬼葛朗台明显是被对金钱的贪欲控制了；《绝对的探求》中，主人公巴尔搭查尔是个科学狂人，为了探查大自然的秘密，将祖上积累下的巨额财产花费一空，毁掉了家人的幸福。驱使他这么做的，是探索和创造的激情，这使他对一般人所关心的一切都不管不顾。

我刚刚提出的问题，答案出现了。这种疯狂的激情，目标不是金钱。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也不是金钱的傀儡。只有理解了这点，我们对巴尔扎克的作品，以及他对金钱影响力的刻画才会有一个全面、深刻的把握。

有关巴尔扎克《高老头》这部小说的分享，我们到此告一段落。我先是介绍了巴尔扎克的系列作品“人间喜剧”的概貌，然后又讲述了《高老头》的情节，分析了主人公拉斯蒂涅成长和高老头落魂的根源，以及制约影响他们的社会环境。这样你对《高老头》有了一个粗略的了解。

但要真正欣赏这部作品，感受巴尔扎克作品的魅力，还是要去读作品本身。如果你读了《高老头》感到意犹未尽，还可以接着读“人间喜剧”的其他作品。有关它的中文译本，我向你推荐是傅雷先生的译本。傅雷先生生前对这个译本反复打磨，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我相信通过阅读这个译本，你会对《高老头》这部作品有自己独特的体悟。

今天就到这里，我是王宏图，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