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 嘉平公子 只凭外貌取人，怎不被天下人耻笑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极其别致的人鬼恋故事。

我把它叫俏鬼炒帅哥鱿鱼。这是一个只凭外貌取人被天下人耻笑的故事。

我们已经讲过好多人鬼恋了，人鬼恋可以深刻，像《聂小倩》，可以缠绵，像《连琐》，可以装进刺贪刺虐的新酒像《小谢》《伍秋月》，更可以像《公孙九娘》《林四娘》涉及到改朝换代。

但是天才从不按常规出牌。写人鬼恋，固然应该写得沉重，写得深刻，写得缠绵凄婉，也能写得轻松，写得幽默，写得令人喷饭吗？能。《嘉平公子》。

嘉平公子人物秀美，风度翩翩，他到省城参加秀才考试。偶然经过姓许的妓院门，看到门里有个美人，他目不转睛地看她，美人也微微一笑，对他点点头，公子高兴了，走近跟女子说话。

女子问：“你住在什么地方？”公子告诉了她。女子又问：“你住的地方有别人吗？”公子说：没有。女子说：“我晚上来拜访你。不要让人知道。”到了晚间，嘉平公子把书僮和仆人都安排到别的地方住。

女子果然来了，自称小字“温姬”且说：“我仰慕公子的风流倜傥，所以背着妈妈来了，我有个小小心愿，愿意一辈子跟随公子。”公子很高兴，约定重金把她从妓院赎出来。

从此，温姬隔两三天总要来一次。一天晚上，温姬冒雨而来，进门后，脱去身上淋湿的衣服，挂到衣架上，再脱脚上的小靴子，请求公子代她擦掉靴子上的泥，然后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公子看看她的小靴子，是用绣着五彩花纹的锦缎做成的，已被泥水泡湿弄脏。他觉得很可惜。

温姬却说：“我不是真敢用擦鞋的贱务来使唤公子，而是打算让公子知道我对公子的痴情。”听到窗外的雨还在不住地下，温姬信口吟出一句诗：“凄风冷雨满江城。”要求公子接着往下续，公子说：“我听不懂您吟的是什么？“温姬听了，说：“公子这么个人，怎么会不知道风雅？让我写诗的兴致全都没了。”她劝公子学习着写诗，公子答应了。

二人来往频繁，仆人们都知道了。公子的姐夫姓宋，也是官宦人家子弟，听说这件事，就偷偷求公子让他见见温姬。公子对温姬说了，温姬是人尽夫的妓女，谁都可接待，她坚决不同意，只爱公子一个人。

宋某就藏到仆人房间，等温姬来到时，趴到窗口上看，马上为温姬神魂颠倒，爱得发狂。急忙推开门，温姬已经爬墙跑了。宋生拿了好多礼物到许家妓院，指名要温姬出来接待。妓院的人回答：我们这儿原来确实有个温姬，只是已经死很长时间了。

宋某惊愕半天，只好从妓院出来。他赶去告诉公子，公子才知道，温姬原来是鬼。但他仍然喜欢她。

晚上，温姬来到，公子把宋生的话告诉她，温姬说：“一点儿不错，我是鬼。您想得到个美女，我想得到位美丈夫，各人如愿以偿，还管什么人鬼之别？”公子同意她的话。

等公子考试完回家，温姬跟着他回去，其他人都看不到她，只有公子能看到她。到了家，温姬就住在公子的书斋中。公子总是一个人住书斋不肯回卧室住，父母起了疑心。

等温姬回娘家时，公子才将温姬的事告诉父母。父母大吃一惊，告诫公子跟温姬断绝来往。公子不听，父母很担忧，想尽各种办法驱鬼，温姬就是不走。

有一天，公子写帖子派仆人出去买东西，放在案头上，上边有许多错字。“花椒”写成“花菽”，做五谷杂粮解释的菽，“生姜”，把姜子牙的姜写成了长江的江，“可恨”写成“可浪”，浪费的浪。温姬看到那张帖子，就在后边写了几句：“何事‘可浪’？‘花菽’‘生姜’，有婿如此，不如为娼!”

温姬告诉公子说：“我以为您是位出身世家、有学问的人。所以不顾人鬼有别向您毛遂自荐。没想到您徒有虚表。我以貌取人，岂不要被天下人笑话!”说完，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子虽然又惭愧又悔恨，却始终不知道温姬写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还折起那张帖子交给仆人。听到这事的人，都传为笑谈。

《嘉平公子》是调侃徒有其表者的妙文。当年美男子潘安坐车在街上走，妇女围观，把各种好吃的果子丢满他坐的车子，从此有了“掷果满车”成语。聊斋美男子嘉平公子竟然引得女鬼的幽魂从冥世间走了出来！一鬼一人，洒脱得很，和谐得很。似乎美貌的魔力不可阻挡。但是，仅仅有美貌，行吗？

假如温姬没看到公子写给仆人的帖子，这场美妙的人鬼恋大概还要恋下去。没想到曼妙鬼姬竟然因几个错别字就炒了阳世帅哥的鱿鱼！错别字居然能起驱鬼作用！读书人写个把错别字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嘉平公子常用字上一概都错，错出水平，错到坎上，错得登峰造极。

温姬看到公子错字连篇的帖子，提笔写段四言诗，聊斋文言太美，很难译成白话，温姬的意思是：什么事这么可恨（浪）？是阁下这个读书人连花椒（菽）和生姜（江）都不会写！有这样不学无术的女婿，还不如趁早回去倚门为娼呢！

在很多聊斋女鬼看来，能跟上情投意合的人间男子已足够，管他有没有真学问？温姬却有条特殊的底线。在温姬看来，公子你是人，是有钱的人，是父母捧在手心的骄子；我是鬼，一无所有的鬼，无家可归的鬼，你们家想方设法要驱除的鬼。本来我跟你相爱有点儿“高攀”，有点儿不合世情。即使这样，我也绝对不容许我爱的人写错别字！女鬼有如此坚定的价值底线，怪不得蒲松龄要称为“温姬可儿”。

蒲松龄自己对这个故事很得意，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哉！”

异史氏说：“温姬太可爱了!对于风度翩翩的公子，难道还一定得要求他肚子里有学问吗？甚至于后悔还不如做妓女。那公子的妻妾岂不要羞得哭泣？公子的父母千方百计驱鬼都赶她不走，而看到那张帖子就欣然归去，那么‘花菽’‘生江’起到的驱邪作用跟杜甫的‘子章髑髅’有什么区别？”

这里引用了一个杜诗里边的典故“子章髑髅”：子章就是段子璋，唐肃宗上元二年造反，自立梁王，被成都尹崔光远的部将花敬定所杀。杜甫《戏作花卿歌》称赞花敬定：“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唐诗纪事》说吟这两句诗可以起到驱邪作用。

《嘉平公子》很像个幽默小品，实际还是个小小说，小小说的最突出特点是写得精练，聊斋点评家但明伦把这篇作品成功原因归结为反逼法“此篇纯用反逼法，入手只说公子风仪秀美；即接入丽人，自微笑，自点首，自问寓居，自来奉访，自语小字，自言公子风流，自言愿奉以终身，且自冒雨而来，恐不知其情之痴而脱靴相示：一路均作满心快意之语。

中间清兴消然一笔，略作顿跌。至明知其鬼而两相爱好，促以寄斋，至于亲命戒绝而不能从，万术驱遣而不得去；在女一边真写到十二分快足。忽然转落正面，作万分扫兴语，真足令人喷饭。公子如此者不少，其父母可以无忧矣。”

所谓反逼法，就是从温姬非常爱嘉平公子入手，一步一步写来，一层一层剥去公子秀美外表，先是不会写诗，写诗，是读书人必须得学的，贾宝玉的侄子贾兰都能写像样的诗，正在考秀才的公子却不懂温姬那句“凄风冷雨满江城。”当然也不可能续。

一人一鬼的互相爱悦写到充足，公子不懂写诗稍稍有点减少热情，温姬仍然爱他，可能认为这是一时的失误，一人一鬼情投意合如胶如漆，亲人驱鬼也驱不走，没想到几个错别字一出，女鬼醒悟自己以貌取人，没看到心上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绣花枕头一包草，飘然而去。

这样一来，这个所谓人鬼恋故事的人鬼恋就让位一个教育理念，贵家子弟不要只有华丽的外表，还得好好读书，好好上进，这简直成了宋真宗的《劝学篇》的谐趣表达。

这个故事虽然简短，却很有读者缘，三十年前我应邀到山东老年人大学上课，讲到这一篇，我刚说到“何事可浪，花菽生姜”，台下边就有一位白发老太太大声接上“有婿如此，不如为娼”。全场大笑。研究聊斋红楼几十年，我也读成了白发老太太。聊斋红楼肯定还会不断有年青人读下去。

原文 

嘉平（1）某公子，风仪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试。偶过许娼之门，见门内有二八丽人，因目注之。女微笑，点其首。公子喜，近就与语。女便问：“寓居何所？”具告之。问：“寓中有人否？”曰：“无。”女曰：“妾夕间奉访，勿使人知。”公子诺而归。既暮，屏去僮仆，女果至，自言：“小字温姬。”且云：“妾慕公子风流，遂背媪而来。区区之意，深愿奉以终身。”公子亦喜，约以重金相赎，自此三两夜辄一至。一夕，冒雨而来。入门，解去湿衣，罥诸椸(yí)（2）上，已乃脱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涂。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视其靴，乃五文新锦，沾濡殆尽，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贱务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痴于情也。”听窗外雨声不止，遂吟曰：“凄风冷雨满江城。”求公子续之。公子辞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风雅！使妾清兴（3）消矣！”因劝令肄习，公子诺之。

往来既频，仆辈皆知。公子有姊夫宋氏，亦世家子，闻其事，窃求公子，一见温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隐身仆舍，伺女至，伏窗窥之，颠倒欲狂。急排闼，女起，逾垣而去。宋向往殊殷，乃修贽诣许媪，指名求之。则果有温姬，但死已久。宋愕然而退，以告公子。公子始知为鬼，而心终爱好之。至夜，以宋言告女，女曰：“诚然。顾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愿足矣，人鬼何论焉？”公子以为然。

试毕而归，女亦从之。他人不见，惟公子见之。至家，寄诸斋中。公子独宿不归，父母疑之。女归宁，始隐以告母。父母大惊，戒公子绝之。公子不能听。父母深以为忧，百术驱遣不得去。

一日，公子有谕仆帖（4），置案上，中多错谬：“椒”讹“菽”，“姜”讹“江”，“可恨”讹“可浪”。女见之，书其后云：“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为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荐，不图虚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为天下笑乎！”言已而没。公子虽愧恨，犹不知所题，折帖示仆。闻者传以为笑。

异史氏曰：“温姬可儿。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5）哉！遂至悔不如娼，则妻妾羞泣矣。顾百计遣之不去，而见帖浩然（6），则‘花菽、生江’，何殊于杜甫之‘子章髑髅（7）’哉！”

《耳录》（8）云：道傍设浆者，榜云：“施恭（9）结缘”，讹茶为恭，亦可一笑。

有故家子，既贫，榜于门“卖古窑器”，讹“窑”为“淫”云：“有要宣淫、定淫（10）者，大小皆有，入内看物论价。”。崔卢之子孙（11）如此甚众，何独“花菽、生江”哉。

【注释】

（1）嘉平：安徽县名。

（2）罥诸椸：挂在衣架上。

（3）清兴：吟诗的雅兴。

（4）谕仆帖：吩咐仆人的便条。

（5）苛其中之所有：苛刻地要求一定得有真才实学。

（6）浩然：有归去之想。此借用《孟子.公孙丑》的“然后浩然有归志”。

（7）子章髑髅：子章即段子璋，唐肃宗上元二年造反，自立梁王，被成都尹崔光远的部将花敬定所杀。杜甫《戏作花卿歌》称赞花敬定：“子璋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唐诗纪事》说吟这两句诗可以起到驱邪作用。

（8）《耳录》：蒲松龄友人朱青的作品。

（9）恭：俗话将大便叫作“出恭”。

（10）宣淫、定淫：宋代最著名的瓷窑是宣窑、定窑，分别位于景德镇和河北定州。因此人讹“窑”为“淫”，“宣窑、定窑”就成了“宣淫、定淫”。

（11）崔卢之子孙：崔、卢是魏晋以来两大族姓，世居高位。后世遂以崔、卢代指高门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