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3：王宏图｜法国年轻人成长的烦恼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的王宏图。上一节我们知道了“人间喜剧”从何而来，也知道了更多巴尔扎克个人简历之外的一些资料。今天我们就详细讲讲他的代表作《高老头》。

有人认为，《高老头》可以看作是整个“人间喜剧”系列作品的序幕，它将巴黎社会这个光陆陆离的巨型舞台展现在人们面前，让各个阶层的代表人物登台亮相，作品里的一些人物也还出现在“人间喜剧”的其他作品中。《高老头》还把“人间喜剧”系列作品的中心主题——金钱对人们生活的腐蚀性，也直接暴露了出来。

《高老头》讲述了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

第一讲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说过，小说由两个故事交叉组成，一个是青年人从外省来到巴黎寻求飞黄腾达的曲折经历，另一个是老商人因溺爱两个女儿而荡尽家产，最后被女儿们抛弃的悲惨经历。

我先大致说一下第一个故事。主角拉斯蒂涅出生在外省农村的一个小康之家，和当时众多的年轻人一样，雄心勃勃，急于离开闭塞落后的家乡，到首都巴黎打拼一番，然后跻身上流社会，成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小说开场的1819年，拉斯蒂涅来到巴黎攻读法律，住在地段偏僻、破旧寒酸的伏盖公寓。这座公寓虽然不起眼，但已经营了四十年，主人是寡居多年的伏盖夫人。这个公寓是《高老头》全书人物活动的主要地点，汇集了来自法国各阶层的人物。这种情形还蛮像情景美剧《老友记》的氛围。

拉斯蒂涅到巴黎后，尽管心气很高，但他自己没有一点收入，全靠家人省吃俭用，每年给他1200法郎做生活费。有次通过姑母介绍，他认识了远亲鲍赛昂子爵夫人，第一次见识到了上流社会奢华的生活方式，也第一次知道上流社会和普通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作为法国的首都，巴黎从17世纪以来便是法国上流社会的大本营，也是整个欧洲各国君主和贵族羡慕仿效的对象。花费巨资建成的凡尔赛宫，极尽奢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近郊的美泉宫，德国波茨坦的无忧宫，据说规模样式都是以凡尔赛宫为样板的。

此外，巴黎城里华美的府邸遍布大街小巷，上流社会的达官贵人经常举办各种舞会，炫耀各自的富有和尊贵。而在《高老头》故事发生的那个年代正处于复辟时期，被法国大革命推翻了的波旁王室重登王座，但革命后迅速壮大的资产阶级也不甘示弱，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展示富有，也就是说两个阵营的人互相炫富较劲起来了。

而巴黎的繁华景象，在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外省小城居民的头脑中是难以想象的。拉斯蒂尼这小伙子本来是想依靠自己的努力来取得成功的，但眼前纸醉金迷的场景使他头眩目迷，内心瞬间失去了定力。

于是拉斯蒂涅一心想钻进这个众人之上的富贵圈子，但这又谈何容易。他手头没有足够的钱可供挥霍，于是便和家里谎称自己有急事，需要钱。母亲和妹妹瞒着父亲，给拉斯蒂涅汇来了1550法郎。这成了拉斯蒂涅进入巴黎上流社会的启动资金，他立马信心满满，准备大干一场。

从家里骗来的这笔钱，成了拉斯蒂涅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在巴黎这个大染缸里，先前纯朴的外省乡村青年开始蜕化变质，走上了与这个社会同流合污的不归路。

拉斯蒂涅后面的路是怎么走的？他会飞黄腾达吗？

拉斯蒂涅发现，要想在上流社会站稳脚跟，富太太的提携是一条捷径。于是他盯上了银行家纽沁根的太太，死命地追求她。纽沁根夫人和丈夫之间没什么感情，嫁给他完全是出于金钱上的考虑。纽沁根是个心狠手辣的商人，他借口经营地产生意，将妻子带来的陪嫁全部占为己有。

从古罗马时期起，女性结婚将嫁妆带入男方家庭已成为一种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婚姻家庭制度方面，法国很多方面沿袭了古罗马的做法，女人对源自娘家的嫁妆有一定的支配权。

可以推想，嫁妆的金额越多，她能支配的数额也相应增多，家庭事务上便会有更大的发言权。巴尔扎克生活的年代，妇女并没有取得和男人平等的公民权利。在19世纪初开始施行的“拿破仑法典”中规定，已婚妇女没有资格行使民事权利，就连出版作品都要经过丈夫授权同意。

作品中的纽沁根之所以能侵占妻子的陪嫁，除了在合同契约上玩花样外，一定程度上也是利用了法律中男尊女卑的相关条文。

拉斯蒂涅的出现，正好填补了纽沁根夫人情感上的空白。拉斯蒂涅对年轻貌美的纽沁根夫人也算情有独钟，但他对女人的欲望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地位和金钱的追求，女人只是他获得较高社会地位的捷径和炫耀的猎物。

巧的是纽沁根夫人的父亲高老头和拉斯蒂涅同在住伏盖公寓，高老头溺爱女儿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喜欢拉斯蒂涅，还自愿为他们牵线搭桥。就这样，拉斯蒂涅一时间过上了花天酒地的生活。

除了纽沁根夫人，拉斯蒂涅还面临着其他诱惑。他居住的伏盖公寓中有一个来历不明的房客伏脱冷，这个人其实是一个隐姓埋名的逃犯。伏脱冷时不时以自己的邪恶道德

观影响拉斯蒂涅，说“要弄大钱，就要大刀阔斧地干，要不就完事大吉”。还鼓动拉斯蒂涅追求同住在伏盖公寓中的维多莉·泰伊番小姐，与她结婚。

像伏脱冷这样的坏人怎么会热心做媒人呢？原来泰伊番小姐狠心的父亲剥夺了女儿的财产继承权，让儿子独占家产。伏脱冷设下圈套，让泰伊番小姐的哥哥与人卷入决斗死去，泰伊番小姐便顺理成章继承万贯家财。撮合拉斯蒂涅与她成婚，伏脱冷可以捞上一大把钱。

这下拉斯蒂涅开始犹豫了，他一方面不愿意放弃情人纽沁根夫人，另一方面也垂涎泰伊番小姐的财产。不过最后由于伏盖公寓里两个房客告密，警察逮捕了伏脱冷，这场阴谋才没有得逞。

听到这，你估计不会感到特别兴奋。穷小子到巴黎寻求发迹的历险故事在两百年前的读者心里会掀起巨大的波澜。但到了今天，这类故事已变得不新鲜了，已很难激起人们的好奇心和兴奋感。

但如果换一个视角，你还是能体味到几分新意的。新在哪？

拉斯蒂涅这一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巴尔扎克的自我写照，他写的是自己刻骨铭心的那段奋斗经历。年轻时为了摆脱父母安排的“事业单位”道路，实现作家梦，巴尔扎克孤身一人到了巴黎，在贫困拮据中奋斗了好多年。如果你领会了这一点，那拉斯蒂涅初到巴黎后的种种遭遇和感受正是巴尔扎克当年亲历过的。

虽然他和拉斯蒂涅追求的目标大不相同，但心理感受还是大致相近。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当初巴尔扎克在巴黎的这段经历，即便他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把拉斯蒂涅这一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

此外，拉斯蒂涅与纽沁根夫人间的关系是他历险经历中的重头戏，而这也与巴尔扎克的亲身经历密切相关。除了上节我说过他的婚姻故事，巴尔扎克还与比自己年长近二十岁的柏尔尼夫人有过恋情，这段感情成了他生命之河中一道艳丽夺目的霓虹。

柏尔尼夫人不仅给了巴尔扎克从小缺乏的母爱，而且这个女人能理解巴尔扎克的苦恼与追求，并在肉体上给了他安慰和满足。他们两人间的关系和18世纪法国思想家、作家卢梭年轻时和华伦夫人的关系颇为相似。

如果说华伦夫人在卢梭身上烙上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么柏尔尼夫人也以其女性的魅力重新塑造了巴尔扎克，使他成了真正的男人。因此，《高老头》中写到拉斯蒂涅与纽沁根夫人两情相悦的场景时，巴尔扎克情不自禁地将他与柏尔尼夫人间的情感体验融入到了其中。

说到这里，我暂且把拉斯蒂涅的故事放一放，开始讲一下高老头的故事。因为到了这里，两个故事慢慢交叉在一起了。

在伏盖公寓的房客中，高老头的地位经历了一个由盛行转衰的过程。他在公寓中住了六年，这位昔日白手起家的面粉商人最开始一年有七八千法郎的收入，房东伏盖太太对他刮目相看；后来由于收入锐减，租住的房间的档次和价格也是一降再降，人们的目光就转为鄙夷轻视了。

细细想来，高老头也是个相当复杂的人物。他一方面是个暴发户，法国大革命期间靠囤积面粉赚了笔不义之财，另一方面他有很强的家庭观念和传统道德观念，因此他一直力图用“父爱”来维护家庭的和谐。他丧妻以后拒绝再娶，把全部的爱都转移到了两个女儿身上，女儿出嫁时每人的嫁妆竟高达八十万法郎。

这笔丰厚的嫁妆让女儿们成功地跻身上流社会，一个成了伯爵夫人，一个成了银行家夫人。此时的高老头深受女儿们的爱戴，一派父女情深的景象。但两个女儿婚后挥金如土，不停向父亲要钱，高老头逐渐被榨干。他再也拿不出钱时，女儿们果断地抛弃了他。

当爱与金钱挂钩时，金钱耗尽之时，爱也荡然无存。老父亲奄奄一息想要再见女儿们一面，他的两个女儿却在精心打扮准备参加舞会，完全不顾父亲的死活。高老头起先还对两个女儿还抱有幻想，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绝望。他诅咒着这个“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的社会，便含恨去世。

高老头去世后，他富有的女儿女婿对丧事不管不问，全由拉斯蒂涅打点。贪财的房东连死人也不放过，在高老头入殓时，还狠狠地敲了拉斯蒂涅一笔钱。灵柩驶往墓地时，女儿女婿一个都没有到场，只派来了管家和车马。

这一切都被拉斯蒂涅看在眼里，他在高老头入葬的时候，也把心中最后一点残余的纯真一同埋葬了。他在高处眺望巴黎全城，发誓要向社会挑战，不择手段地往上爬。

你听了上面的情节概要，心里作何感想？这部小说是想表达什么呢？

从第一个故事看的话，我们可以将《高老头》看作是一部展示年轻人，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中命运经历的小说，一部细腻描绘年轻人在环境影响下成长发展的小说。这一类作品在欧洲文学中其实有很深厚的传统。

18世纪晚期到19世纪初期，德国文学上出现了一种小说的类型，叫成长教育小说，它以年轻人对象，通过复杂纠结的经历，展示他们如何一步步走入社会，不断成熟，获得成功。德国作家歌德的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就是成长教育小说中的佼佼者。

但不是所有描写年轻人成长发展的作品都像歌德笔下的迈斯特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也有不少人误入歧途，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与巴尔扎克同时代的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便写的是法国波旁王朝复辟时期，一个平民子弟自我奋斗的悲剧。

主角于连出身寒微，他凭自己的才干，成了法国最古老的贵族侯爵的秘书，并与侯爵的女儿相恋。就在要接近成功的峰巅时，他昔日的情妇在教士的逼迫下写了一封告发信，于连失去了即将到手的一切。他一气之下，向情妇开枪报复，最后因故意杀人被判死刑，年轻的生命就此殒落。

我们再来看一下巴尔扎克笔下的拉斯蒂涅。和司汤达《红与黑》中的于连相比，他要幸运得多。“人间喜剧”系列的其他作品里，你会看到拉斯蒂涅借助纽沁根夫人一步步向上爬，娶了她的女儿为妻，后又被国王封为伯爵，成为贵族院的议员，可谓春风得意。

而且我们在《高老头》看到的还只是拉斯蒂涅奋斗的起步期，是他发迹的前传。巴尔扎克将拉斯蒂涅在巴黎，从一个纯朴的外省青年蜕变为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野心家的过程，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可以说这是一部有关拉斯蒂涅之类的年轻人的成长小说。

但和歌德等德国成长小说不同的是，主人公拉斯蒂涅并不是通过历练，一步步地完善自己的人格，达到道德上的完美的，相反却是抛弃自己身上纯朴真诚的感情和道德感，以恶抗恶最终上位。从这个意义上看，我们可以把《高老头》看作是一部负面意义上的成长小说。

拉斯蒂涅刚到巴黎时还是个纯朴的年轻人，他明白父母为了供自己上大学，省吃俭用，将一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交给他。所以，他想通过自己的才干赚钱，爬上高阶层。但他的这种期望在远亲鲍赛昂子爵夫人那儿就破灭了，子爵夫人对他上了“人生教育”的第一课，她说：

“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毫不留情地打击别人，叫别人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作驿马，把它们骑得精疲力竭，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

拉斯蒂涅在巴黎社会初次尝到人生的悲酸后，心中五味杂陈，这番话对他而言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睁开眼睛，开始看到了人生残酷的真实面相。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人物在拉斯蒂涅的成长历程中起着非常关键性的作用，猜下是谁？

那便是我上面提到的伏盖公寓的房客之一伏脱冷。这个被警察追捕的逃犯是巴尔扎克小说中最富有性格魅力的人物之一，此话怎讲呢？他的原型据说是那个时代的一个江洋大盗，全身洋溢着一股子匪气，蛮横狂野，气势逼人，而且非常强硬。

在伏脱冷眼里，涉世不深的拉斯蒂涅太天真了，所以常常进行开导：“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凡是浑身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拖着两条腿走路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随便一样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场上去示众，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你大贤大德。”

这番愤世嫉俗的话尽管是从伏脱冷这个反面角色嘴里说出来，但还是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的，它无情地撕去了那个社会的假面目，暴露出黑暗污浊的真相。尤其是伏脱冷后面几句，让我联想起中国先秦时代哲学经典《庄子》中的一句话，“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意思是偷窃小小钩子的人被严苛的法律判了死刑，而偷盗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成了堂堂正正的君王。法律是那些位居高位的一小撮人制定的，它只惩处小偷小摸的人，但对于为害天下的偷盗了整个国家的人却是万般庇护。

听了上面的内容，你是不是以为《高老头》就是一部人生教科书？错了。

它可不是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教，而是通过展示人物形象来映射人生哲理。上个世纪民国时期，李宗吾先生写过一本著名的《厚黑学》，这本书将社会的种种阴暗面和潜规则展示了出来，系统阐述了类似伏脱冷宣扬的人生哲学：做人脸皮要厚，心肠要黑，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高老头》并不是这类挖掘厚黑奥秘的典籍，巴尔扎克本人尽管目睹种种人生乱相，但他的道德观念还是很坚定的。他曾在《<人间喜剧>前言》中说，他是“在两种永恒的真理，即宗教和王权的照耀之下从事写作”。

巴尔扎克对宗教的态度其实是矛盾的，他既看到了宗教的伪善，又看到了宗教在道德培育上的积极作用。《高老头》里没有任何一个正面的形象值得人学习，但拉斯蒂涅在道德上的沦落又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反面例子，借此警示世人，警示我们。

这节我给你讲述了《高老头》这部作品的情节梗概，以及通过对拉斯蒂涅这一人物的描绘展现的当时社会年轻人的成长历程。我前面提到，这部小说是两个故事交叉进行，这次讲的还大多集中在索拉斯蒂涅的故事上，而有关高老头的故事，和被称为成长教育作品的整部小说又有什么联系呢？下节我们再谈。今天就到这里，我是王宏图，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