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石清虚（下）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石清虚》，神奇的石头，能够有下雨的时候孔孔生云，如塞新絮，石头上的孔又是爱石头的邢云飞的寿数，邢云飞在石头神下临时，宁可放弃三年生命也要跟石头在一起。我们已经讲过的情节说明，这块神奇的石头，它是有灵验的，它是有爱憎的，它是和爱石的人息息相关的。

过了一年多，邢云飞因事外出，夜有小偷入室，其他都没丢，就是把石头偷走了。邢云飞回来，追念石头，懊丧欲死。到处察访，想出钱买回来，毫无踪影。

又过几年，他偶然来到报国寺，看到有卖石头的，近前一看，竟然是自家那块石头！他向卖石头的人认取。卖者不服，背着石头跟邢云飞到县衙打官司。审案官问：“你们俩个都说石头是自己的，有什么凭证？”卖石头的说：“我这块石头上有八十九个小孔。”看来，卖石头的人早就认真数过了。

邢云飞问卖石头的人：“你还有其他证明吗？”卖石头的说：“没有。”邢云飞说：这块石头最大的小孔里边刻着字，是“清虚天石供”，还有三个似乎是闭起来的小孔，上边有手指印。

县令让吏员检查，邢云飞说的完全符合。县令要杖责卖石者。卖石的人声明：我是用二十两银子买的，不是偷的，县令就把他放了。邢云飞重新得到石头，把石头包上锦缎，藏在箱子里，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

每次赏石，他都要先焚异香然后才把石头请出来。邢云飞以为这样珍藏秘收，石头就丢不了啦。没想到，更有势力的人眼红石头了。某尚书知道这这块奇石，让人带信给邢云飞，要用一百两银子买下石头。邢云飞说：石头比我的命还重要，一万两银子也不卖！

尚书很生气，一个小小老百姓，朝廷大员拿这么多银子买你块破石头你还不卖？真是赏给你脸你不要！就把邢云飞诬陷进财产纠纷案中。邢云飞被收审，需要典质田产。尚书托人给邢云飞的儿子带信，如果交出石头，可以摆脱官司。邢云飞说：我宁可以死殉石，也绝对不跟石头分离。邢妻悄悄和儿子商量，把石头送到尚书家。

邢云飞出狱知道后，打老婆骂儿子，几次上吊，都被家人发现后救下来。尚书大人比起盗贼、恶霸，抢夺财物手段高明。在贪官污吏那里，真是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负能量。邢云飞，一个老老实实的小老百姓怎么能跟这类官员抗衡？

有天晚上，他梦到一位男子来到自己跟前，自称：“我就是石清虚。您不要悲伤。我现在只不过特地跟您分离一年而已。明年八月二十日天亮时，您到海岱门用两贯钱就能把我赎回。”邢云飞高兴极了，恭恭敬敬记下石清虚说的日子。海岱门是哪儿？就是现在的崇文门。

更有趣的是，那块石头在尚书家，下雨时从来也不冒云絮，时间一长，尚书也不珍视了。这块石头妙不妙？你尚书大人有钱有势，你略施小技就白抢白夺老百姓的东西，你想看石头美景？我偏不给你看美景。我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估计这位达官贵人并没有琢磨一下石头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就不神奇了。

第二年，尚书获罪削职，不久就死了。这也是活该！为了区区一块石头都费尽心思害人。其他罪行可想而知。罢官之后很快呜呼哀哉，是他应有的下场。邢云飞如期到海岱门，恰好尚书的仆人把石头偷出来卖，邢云飞用两贯钱把石头买回家。

石头屡次被抢夺、盗窃，屡次重回邢云飞手中，石头到尚书家就不冒云絮了，石头有感情、有爱憎，对不喜欢的人，绝对不给好脸色看！

邢云飞八十九岁时，自己安排好丧事和葬具，嘱咐儿子：一定要把石头跟他埋在一起。不久，邢云飞果然去世。儿子按照他的嘱咐，把石头埋在父亲墓中。

半年后，有盗墓贼把石头偷走了。邢云飞的儿子知道了，却无处追究。过了两天，邢云飞的儿子跟仆人在路上走，忽然看到两个人好像后边有人追赶，跑得张口气喘、汗流浃背，然后停下奔跑，跪到地下，向着空中磕头：“邢先生，不要逼我们！我两人偷了石头不过卖了四两银子。”邢云飞的儿子把那盗贼拴起来送到县衙，一审讯，他们就供了。

问：石头到哪儿去了？回答是：在宫某家。把石头取回来，按说案件已经查清，应该物归原主，没想到，县官却喜欢上石头了，爱不释手，说：先放到官衙仓库保存吧！又来了一个对神奇石头伸手的。县官公然以存到官库为名要纳入私囊。小吏搬起石头，石头一下子掉到地上，碎成数十片。众人无不失色。县令把两个盗墓贼重责四十后放了。

这是干么呢？我们常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石头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它宁可碎成碎片，也不跟县官玩。

邢云飞的儿子拾起石头碎片，仍然埋到父亲的墓中。

蒲松龄构思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

我们看看“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而况人乎！” 

异史氏说：“物品的杰出者必定会带来大的祸灾，至于邢云飞打算以身殉石，也真算痴迷的了。而最终石头终于跟人同命运、共始终。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并不过分。石头竟然能这样，何况是人呢？”

爱石赏石进而在石头身上做文章其实早就是中国文学的传统。“石能言”是中国历史著名的典故。《左传•昭公八年》：晋国有块石头说话，晋侯问师旷：为什么石头能说话？师旷回答：石头本身不能说话，恐怕是有人借石头来说话。当权者昏庸无道，老百姓活不下去，石头说话有什么奇怪的？

古代文人喜欢石头的很多。宋代的米芾（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米南宫”）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首，他酷爱奇石，看到奇石，他居然称“兄”，膜拜不已，被人称“米颠”。把他拜石头的事告到皇帝那里。

蒲松龄崇拜米芾，在诗歌里写过”若遇米南宫，仆仆不胜拜。“蒲松龄也非常爱石，现在蒲松龄故居还保留着当年他在绰然堂教书时摆的三星石，蛙鸣石，我都写到《幻由人生蒲松龄传》。

他坐馆三十年的尚书府有许多太湖石，上个世纪我几次到西铺尚书花园考察，还在文章里边写过“昔日尚书花园，今日社员猪圈。”那时还有人民公社。我看到蒲松龄喜欢的丈人石，那是块一丈多高的石头。《聊斋诗集·逃暑石隐园》有这样的诗句：“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欢喜缘。”说明蒲松龄会拿石头做文章，正如他拿鲜花做文章。他果然写出了《石清虚》这样一篇特异的作品。

《石清虚》其实是一部短篇《石头记》。清虚天石以奇石面目出现，又总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灵性和智慧。

恶霸、盗贼、尚书、县令都想将奇石占为己有，他们本质上都是贼，只是做贼方式不同，恶霸强夺强抢，盗贼入室偷盗，尚书和县令利用手中的权力。围绕着这块奇石，展开一幅一幅弱肉强食的社会图画。弱小子民邢云飞对黑恶势力一筹莫展，只能束手待毙。

是石头保护了自己也保护了邢云飞。石头屡次被抢夺、盗窃，屡次重回邢云飞手中，就像人间生死之交的好友历经磨难总得聚合在一起。对势豪，石头钻到水里，藏得无影无踪，邢云飞到来蓦然出现；石头到尚书家就自掩光芒，不冒云絮，就是不给你看到孔孔生絮的奇观！对县令，石头宁可碎成片也不“入库”。好像石头有感情、有爱憎，对不喜欢的人，绝对不给好脸色看！像仙境美女到人间寻找知音男子，石头到人间也是寻找知音。

邢云飞爱石如命，宁可减掉寿数也要与石相伴，尚书索石，他以命相殉。人和石之间演出一幕幕相知相悦从相守到相终的动人悲剧。石有情，石有义，石有骨气，石有灵性。这块有灵性的石头无愧堂堂正正的伟丈夫。那就是蒲松龄经常看的丈人石啊。

聊斋的石头记和《红楼梦》有什么关系？

我们知道，《红楼梦》里象征着曹雪芹的、无材补天的石头变成通灵宝玉随贾宝玉来到人间。石头记录下贾宝玉的见闻。故《红楼梦》又叫《石头记》。曹雪芹为什么以石头自命、借石头说话呢？这跟他的身世有关。“无材补天”是曹雪芹一生最惭恨的事，用无材补天之石头自比，是“石头记”一书的主旨，而聊斋早就用石头本身创造个动人心弦的故事，给曹雪芹提供了参考。天才的作家总是会从前辈只言片语中获得灵感，何况是整个一个石头悲欢离合故事呢？

《聊斋志异》对《红楼梦》的影响，我已经在课程里分门别类讲过几次，现在综合起来再絮聒几句供听众朋友特别是红迷朋友参考：

1·《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和聊斋故事《石清虚》有逻辑上的联系；

2·《红楼梦》的甄士隐贾雨村，贾宝玉甄宝玉，真真假假，和聊斋《真生》里边的真生和贾生有联系；

3·《红楼梦》的一僧一道和聊斋的疯僧颠道脏乞丐有必然联系；

4·宝黛爱情的三世情，贾宝玉前身对林黛玉前身的甘露浇灌和聊斋《香玉》的六世情、黄生浇灌中药让香玉复活有必然联系；

5·《红楼梦》的诗化爱情和聊斋的《连城》《宦娘》有联系；

6·王熙凤的杀伐决断和聊斋人物仇大娘、细柳、辛十四娘有联系，尤其是王熙凤借官府的停妻再娶案整丈夫贾琏，跟细柳用伪金案教育儿子有密切联系；

7·细节描写上，贾宝玉挨打喊姐妹不疼，跟聊斋《娇娜》美女开刀孔生不疼有联系，这是已经讲过的，还有不久要讲的《王桂庵》和芸娘金钏定情被贾琏和尤二姐模仿秀；

8·诗词酒令在小说中起到举足轻重作用，我们将在此后《田子成》《鹗鸟》等讲解中分析。

红楼聊斋，中国古代小说的两个顶峰，聊斋在前，蒲松龄继承在他之前的文化精华，曹雪芹继承包括蒲松龄在内的文化精华， 这说明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中国文化奔腾汹涌，不断有高峰出现，哪一个天才也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总得站到前人肩膀上，站在巨人肩膀上。说曹雪芹承传蒲松龄，一点儿也不会贬低曹雪芹，反而说明他高明。

我们下次讲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故事《嘉平公子》。

原文 

邢云飞，顺天人，好石，见佳石，不靳重直。偶渔于河，有物挂网，沉而取之，则石径尺，四面玲珑，峰峦叠秀。喜极，如获异珍。既归，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有势豪某，踵门（1）求观。既见，举付健仆，策马竟去。邢无奈，顿足悲愤而已。仆负石至河滨，息肩桥上，忽失手，坠诸河。豪怒，鞭仆。即出金雇善泅者，百计冥搜，竟不可见，乃悬金署约（2）而去。由是寻石者日盈于河，迄无获者。后邢至落石处，临流於（wū）邑（3），但见河水清沏，则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犹存。既归，不肯设诸厅事，洁内室供之。

一日，有老叟款门而请，邢托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请入舍，以实其无。既入，则石果陈几上，错愕不能言。叟抚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见之，请即赐还。”邢窘甚，遂与争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验证？”邢不能答。叟曰：“仆则故识之。前后九十二窍，巨孔中五字云：‘清虚天石供（4）。’”邢审视，孔中果有小字，细于粟米，竭目力裁可辨认；又数其窍，果如所言。邢无以对，但执不与。叟笑曰：“谁家物，而凭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门外，既还，则石失所在。大惊，疑叟，急追之，则叟缓步未远；奔去，索其袂而哀之。叟曰：“奇矣！径尺之石，岂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强曳之归，长跪请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仆家者耶？”答云：“诚属君家，但求割爱耳。”叟曰：“既然，石固在是。”还入室，则石已在故处。叟曰：“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此石能自择主，仆亦喜之。然彼急于自见，其出也早，则魔劫未除。实将携去，待三年后，始以奉赠。既欲留之，当减三年寿数，始可与君相终始。君愿之乎？”曰：“愿。”叟乃以两指捏一窍，窍软如泥，随手而闭。闭三窍已，曰：“石上窍数，即君寿也。”作别欲去。邢苦留之，辞甚坚；问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积年余，邢以故他出，夜有小偷入室，诸无所失，惟窃石而去。邢归，悼丧欲死；访察购求，全无踪绪。积有数年， 偶入报国寺（5），见卖石者，近视，则其故物，将便认取。卖者不服，因负石至官。官问：“何所质验？”卖石者能言窍数。邢问其他，卖石者不能言。邢乃言窍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伸。官欲杖责卖石者。卖石者自言以二十金买诸市，遂释之。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之。

有尚书某，购以百金。邢曰：“虽万金不易也。”尚书怒，阴以他事中伤之。邢被收，典质田产。尚书托他人风示其子。子告邢，邢愿以死殉石。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自经，皆以家人觉救，得不死。夜梦一丈夫来，自言：“石清虚。”戒邢勿戚：“特与君年余别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时，可诣海岱门（6），以两贯（7）相赎。”邢得梦，喜，敬志其日。而石在尚书家，更无出云之异，久亦不甚贵重之。明年，尚书以罪削职，寻死。邢如期诣海岱门，则其家人窍石出，将求售主。因以两贯市归。

后邢至八十九岁，自治葬具；又嘱子，必以石殉。既而果卒，子遵遗教，瘗石墓中。半年许，贼发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诘，逾二三日，携仆在道，忽见两人，奔踬(zhì)汗流（8），望空自投，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将石去，不过卖四两银耳。”遂絷送诸官，一讯遂伏。问石，则鬻诸宫氏。取石至，官爱玩，欲得之，命寄诸库。吏举石，石忽堕地，碎为数十余片。罔不失色。官乃重械两盗而放之。邢子拾石出，仍瘗墓中。

异史氏曰：“物之尤者祸之府（9）。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而况人乎！”

【注释】

（1）踵门：登门。

（2）悬金署约：贴出招帖，找到石头的人奖励金钱。

（3）临流於邑：对着河流哭泣。“於邑”即“呜邑”，哭泣。

（4）清虚天石供：月宫的石制供品。清虚天，即月宫。

（5）报国寺：北京城南的寺庙。

（6）海岱门：北京崇文门。

（7）贯：钱的单位。一贯钱亦称“一吊钱”，串着铜钱一千文。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至一千五百个铜钱。

（8）奔踬汗流：满头大汗跌跌撞撞奔跑。

（9）物之尤者祸之府：特别神奇的物品能招来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