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墨家理想中的世界是怎样的？

墨子提出十个大项，第一叫“天志”，就是“明鬼”。就是说明上帝，在天志的统领之下，提出“兼爱”，也就是博爱。“非攻”，反对战争，“明鬼”，把鬼神挑明，“非命”，不承认天命论，“节葬”，不主张厚葬孝道。“非乐”，不主张农业意识形态，“尚贤”，主张选贤能者作哲学王，“尚同”，大家跟这个贤能者哲学王保持一致，以求天下大公，自由、平等、博爱。这就是墨家学说的体系。但是大家要注意，这种工商业文明的思维方式和思想体系，一旦在东亚，在中国这个农业文明体系的强大压抑之下，它会发生奇怪的变形和冲突，这就使我们看到墨家学说内在矛盾，颇显离乱的原因。所以墨家学说跟古希腊的学说有一个很大的特征的不同，就是学说和操作内部是矛盾的，是混乱的。

我们来看，可以表达为四点：

第一，既主张工商业自由，同时又主张尚同专制。它的尚同学说最初是保持跟天志尚同，跟上帝尚同，但它同时暗含着跟明君跟哲学王保持统一，从而表达出一种专制独裁倾向。

大家知道，这个东西在古希腊是绝然相反的，古希腊是一个离乱的民主制，它离乱到这样的程度，任何一个执政官，甚至一个将军，如果他威望过高，人民立即瓦片投票法把他驱逐，怕他专制，以至于正在打仗，将军仗打得太好了，于是得赶紧把将军流放，免得他将来势力大了独裁，以至于搞得古雅典的战争总是失败。

那么中国反过来，墨家到了中国，反而主张独裁，主张专制。这个东西被后来的法家所利用，以至于中国人后来说法家把它叫“墨法之学”，说法家跟墨家是一路，以至于中国先早期在中国远古时代，墨家跟法家是一家，古人理解不了墨家工商业文明诉求这一面，所理解的都是法家那一套。而且韩非子借墨子的学说加固了他的集权利益论体系，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东西方截然分判。而且我们会发现，在人类社会历史上，但凡是集约化的，明确的，代表下层民众说话的声音都主张独裁和集权。

请注意我这句话，你比如古希腊的那一批人，柏拉图之类，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他们关心社会政治问题。古希腊哲学家关心社会政治问题的人很少，但他们代表工商业者说话的时候，在古希腊工商业者不是下层，而是中上层，因此他们没有代表下层说话的那种压抑感。但是墨家在中国当它代表工商业者说话的时候，工商业者在中国是末流，是下层。士、农、工、商处在最底层，而人类的思想体系文化学者，他一旦代表下层说话，他一律主张独裁，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大家想，下层民众总是占人类的大多数90%到95%以上，这一定是这样。按理说代表下层民众说话的人，当然应该主张民主，因为民主是一人投一票，下层民众人数多。所以按道理，凡是代表下层民众，说话者应该主张民主。

可奇怪的是，人类历史上但凡代表下层民众说话都主张集权。

我给大家举例子，墨子主张集权，马克思。马克思是为无产阶级说话的，大家知道工人总是比资本家多得多。可马克思主张的是什么？无产阶级专政，他绝没有主张无产阶级民主，反倒是资产阶级高高唱着民主的大高举着民主的大旗。

那么奇怪的是，从墨子到马克思，为什么一旦代表下层民众说话，他本来应该主张多数人民主，他反而自古以来都主张专制。请大家想想，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是因为人类文明从来解决不了一个重大难题，就是人类的大多数从来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因此对于下层民众来说，他们只能指望民主，只能指望能代表他们利益的人来当君王。

可他们忘记了，这个人一旦成为君王，他就有他自己独自的独特的上层利益，他所形成的政府集团上层集团就会有自己独立的利益体系，他就无法再继续长远的代表下层民众。所以由此形成一个悖论，多数人主张自己保护自己，人类历史文明和人类社会从来无法实行。多数人主张明君保护自己的利益，而明君又一定退化成另外一个利益集团。这个难题，几千年文明史迄今得不到任何解决。这就是墨家当年主张独裁的原因。

由于中国工商业者处于社会底层，请记住，我再说一遍。墨家代表的是下层民众的声音，这跟古希腊代表工商业者发言是代表中上阶层的声音完全不同。因此墨家就会提出跟古希腊雅典工商业文明体制完全相反的专制体制，这又是一个矛盾。

我们再看，墨家既主张非攻，他主张反对战争。大家知道工商业文明是很怕天下大乱的，他们虽然激烈竞争，但他并不希望发生战争。尽管到资本主义大规模发展的时候，他们以殖民的方式抢掠资源，但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一个恰当的殖民活动。大家注意“殖民”这个词，把我本族人放到另外的地方去繁殖，去发展叫“殖民”。所以他们不认为它是一个战争行为，他认为是他的一个文明播散和获取资源以及市场的行为。尽管在近代，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大规模发展带来巨大的战争，人类文明的发展的方式不断是以战争烈度提高的方式进行，但是就工商业文明早期发育的时候，他需要的是一个无战的非战的体系。

所以墨子提出“非攻”反对战争，因为当年农业文明各国、封建各国，它们互相是不断打仗，这对工商业文明非常不利。但是墨家不断地参与战争。由于墨家是手工商业者，攻城器械的发明和制造能力最强的恰恰是墨家。大家知道像鲁班叫公输盘，木匠，他就是墨子的弟子。那么因此当年各国参加战争所要借助的一个重大力量就是墨家。因为只有墨家能制造复杂的工程器械。那么墨家在中国由于代表最下层利益说话，因此墨家出现了一个难题，他们自己社会地位卑微，无论是他们的发言人，还是他们的阶级存在，都是强烈受到压抑不被承认的。

因此他们要在当时以农业文明为主体的社会中，寻求一个张扬自己、显示自己力量的平台。什么平台？战争。

所以他一方面主张非攻，反对战争，一方面积极参与战争，以彰显自身的实力和能力，由此造成又一个重大矛盾。

大家知道，《淮南子》书中形容墨家用八个字，我前面提到过叫“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它的整个学团参加战争，赴汤蹈火，死都不会转个脚后跟逃跑。它曾经有一个政团，它的首领叫孟胜——我前面讲过吴起在楚国变法，是被72家贵族最后反扑，把吴起射杀的。那么楚悼王的儿子楚肃王即位以后，就把这72家贵族全部斩绝，其中有一家贵族叫杨成军，他被楚王抓走以前，把他的城池委托给墨家的一个政团，这个首领巨子叫孟胜——他带领180个墨家弟子，居然为杨成军守城。楚国军队攻城180人岂是对手，他们居然全部战死，绝不投降。

所以墨家的战争能力和他的战争组织群团的严肃性，被世界各国刮目相看。以至于后来秦国楚国在进行战争的时候，诸多国家都借用墨家群团的力量参与战争。因此墨家在战国时代是重要的一支战争力量。

尽管它的学说主张“非攻”，反对战争，道理我刚才讲过，下层学说和下层阶级，要找一个展现自身实力能力的平台，这又造成一种矛盾。

第四，我们会看到墨家学说后来成为中国逻辑论学派的奠基者。大家想想，我前面讲过，我说古希腊文明缔造了什么？缔造了哲科思维。请注意，墨家既然代表工商业说话，它在思维模式上也就有古希腊的余韵。我们后面专门谈，因此它会出现逻辑论，出现科学观。但是大家知道古希腊的逻辑论、哲科观，它是务虚的，它是不务实的。

它认为凡是能用的东西都是匠人的东西，他们只是在思想上，在学问上，在终极追问上无穷的发展，从而形成极为巨大的深层人类智能储备调动。可是墨家它一方面有逻辑论，一方面有哲科思维的萌芽，但它另一方面关心实物，有社稷关怀。大家知道中国古代把自己的政治活动叫江山社稷，“社”指土地神的祭祀，“稷”指百谷之王，土地和粮食叫“社稷”，它实际上是中国农业政治的体现。而你会发现墨家对中国社会人伦问题极为关注，而且深陷其中，援以实物操作。

这一点跟孔家学说很像，跟古希腊的那种纯务虚的文化倾向又发生背离。所以他说一段话，他说“凡入国必择物而从事焉。”他说你要进入任何一个国家，你要根据它的实际状况而作出决定。他说“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他如果国家很混乱，你就要主张“尚贤”立有哲学王，然后大家都受他独裁，他就是“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他说如果国家贫穷，就要讲节用、节葬、节俭，大家知道资本家是最节俭的，因为他得不断地扩大再生产。

那么他接着讲，“国家憙音湛湎，则语之非乐非命”，他如果国家整天就是娱乐到死，那么咱们就讲这个非乐、非命，他说“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而国家如果没有理智，乱七八糟的东西胡来，那么就要讲鬼神，就要讲遵从上帝。他说“国家务夺侵凌，则语之兼爱非攻”。

你会发现他讨论问题的时候，却是落实在实物领域里想问题的。这又跟古希腊学者古希腊哲人很少讨论实际问题，而只做务虚的精神追问，这个行为方式背离。所以墨家学说是典型的环地中海工商业文明思想体系的展现，但由于它发生在中国农业文明的强大压抑之下，于是它又会发生种种矛盾和离乱，这就是读懂墨家学说非常困难之所在。

很多人读墨家，觉得它跟儒家很像，那是表层。它骨子里又反儒，那是深层。它的离乱表达的是农业文明和工商业文明在东亚大地上的不兼容性。这是墨家要理解它，要打开它的钥匙所在。由于墨家代表工商业者文明，展开他们的思想。而工商业者的思绪和农业文明文化思绪及其思维方式都会自然发生分野。所以墨家的思想就会呈现某种一反中国传统思想方式的形式展开。中国农业文明体系的思想方式叫散点式思忆，而古希腊是典型的抽象逻辑思绪。于是墨家也就成为中国逻辑论的先河。我们看看墨子在《公输》篇中讲一段故事，但同时表明了他的思维方式。

他讲，“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公输盘就是鲁班，墨子的弟子，木匠。“将以攻宋”，他帮助楚国制造云梯，攻城器械，准备攻打宋国。

“子墨子闻之，起于齐，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大家注意，墨子叫子墨子，两个原因。这个“子”哪来？第一，我前面讲过，宋国被周公旦封国以后，赐子姓。这可能是墨子在宋国子姓的表达。第二，先秦时代把先生叫子，子墨子也有可能是先生墨子或老师墨子的称呼，他从齐国北方赶了十天十夜的路，来到楚国首都郢这个地方，见公输盘曰“北方有侮臣者，愿借子杀之。”给鲁班说，北方有人侮辱了我，我想请你帮我把这个人杀掉。

公输盘不悦，子墨子曰：“请献千金”。公输盘不高兴，说你老师怎么能让我去替你杀人呢？

墨子就给他的弟子说，我愿意出千金，雇佣你杀人。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我的道德底线是不杀人的。“子墨子起，再拜曰，”墨子对公输盘接着说，“请说之。”请听我说。

“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我在北方就听说你为楚国制造攻城的云梯，宋国有什么罪过，你要对它发动战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大家知道古代的时候把楚国也叫荆国，认为楚国是不毛之地，荆棘丛生，所以把楚国也叫荆国。他说楚国地很大人很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你地多人少，结果你还去杀人。那这个做法不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宋没有罪过，你去攻它，这不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楚王要打仗，你知道这个做法不对，你不跟楚王争执，这叫不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如果你跟楚王争论过，你说服不了楚王，说明你不够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说你的道德底线是不能杀一个人，结果你却去发动战争，杀大量的人，这叫不知类。大家注意“类”这个概念。他说这在逻辑上，你把类搞错了。

请注意，墨子这一段跟公输盘的对话，完全是一个逻辑推导论证，是用这样的方式讨论问题的。

这种方式你在孔子的文本中是绝然见不到的。墨子在《非攻下》中又说一段，说，“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他说你没有听懂我的概念归类，因此你就不知道它的因果关系。注意“类”和“故”，这种讨论问题的方式是典型的逻辑论方式，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著名历史学家曾经说墨子是中国逻辑史的伟大发端的原因，而且墨家从此成为战国中期以后名家的滥觞。我们后面讨论名家，再进一步讨论这个逻辑论和哲科思维的问题。大家在这里只要记住墨家学说，开中国哲科思维的萌芽。关于墨家，我们就简单讲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