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武黎嵩 | 秦汉时代就有了“千人大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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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武黎嵩。欢迎收听由观乎文化和喜马拉雅联合制作的《中国历史大变局》。

今天我们来讲一下秦汉时代的工商文明。中国的秦汉时代，就有千人的大工厂，这种周流天下的商业活动，是战国以来的工商传统，它给人呈现的是繁荣的商品经济。可以说，在秦汉时代的中国，由于战国以来不同地域间的贸易，形成了地域化的生产中心和周流天下的大市场。可以说，工——也就是手工生产这种工人，和商——就是促进商品流通的这种商人，工、商之间的分工与互动，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泼泼的市场经济的国家。我们甚至有这样一种怀疑：古代的中国曾经有一条通往工商文明的道路，可是呢，我们最终没有选择它，仍然走向了农耕帝国。

首先，战国到秦汉时代，是一个自然经济与商品经济大比拼的时代。自然经济它的理想社会，是一个小国寡民的、自给自足的、一种区域化、封闭的这种经济形态。老子在《道德经》里这样说，说“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的意思就是说，一个真正好的社会，邻国之间的老百姓都互相能够看得见，鸡叫了，狗叫了，相互都能听得到。但是呢，人们乐于自己的那一块一亩三分地，穿着自己的衣服，吃着自己的食品，安享着自己的风俗，从事着自己的职业，老死也不相往来。可以说，这是一种理想化的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的这种经济形态。

到了汉代司马迁就说，老子这种理想在汉代根本是不能实现的。由于人们对物质有着某种欲望，这种欲望刺激着生产和流通。司马迁这样形容，说人啊，嘴里想吃着小猪，吃着鲜嫩肥美的蔬菜，耳朵想听美好的音乐，眼睛想看美好的事物，而内心又希望能够享受荣誉感的欲望，说这些欲望刺激着生产，刺激着流通。这种大规模的市场活动，已经让老百姓浸染其中很久了，哪怕你去家家户户劝说他，让他回到这种小国寡民的时代，老百姓也是不乐意的。

所以我们可以说，秦汉的国家统一给市场的广泛流通带来了某种可能。而汉朝初年“清静无为”的政策——何谓清静无为？就是从上到下，官员们都有一种想法，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在维护一般的社会稳定的基础之上，官员们不太去干涉民间的行为，这使得民间自发的商业活动越来越多。

汉代，全国性的流动都已经出现了。比如说，在今天的东北地区，已经靠近了朝鲜这一带，这个地方是汉代的辽东四郡（所谓辽东四郡，就在辽河以东，汉代设置了四个郡一级的地方单位）[①]，在辽东四郡有一些汉代的墓葬，在这些墓葬里面，就出土了西工官[②]所制造的黄金釦器和白银釦器。这个“西工官”是什么呢？这个西工官是设置在四川成都，专门从事漆器和釦器生产的这样的一个经济官员、经济部门。什么叫漆器？就是汉代人使用的碗、盘子、杯子，为了清洁雅致，尤其是轻便，他们用麻或者用竹、用木做胎，外面大量地髹漆，为了让它保持长久的使用度，在这个漆器的边沿，用薄薄的金皮或者是银皮把它包边，这个就被称为漆器的釦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四川生产的漆器釦器，最终出现在了东北地区鸭绿江的两岸。可见汉代的这种经济活动是多么的发达。

海昏侯墓出土的扣银边贴金漆盒

经济活动的发达也带来了经济思想的开放。司马迁在这个《货殖列传》里面就这样提到，说汉代的西部地区（主要是指关中地区）多树木、竹、牛毛、玉石；而汉代的东方地区，就是主要是今天的山东和黄河中下游平原，多的是鱼、盐、生丝、漆器，以及能够为人们提供娱乐的声色，声是声音，色是表演；而江南地区，多出一些基本性的矿产资源，比如说金、锡、丹砂，以及像犀牛角、玳瑁、珠玑，和一些基本的调料，比如说姜、桂；而龙门、碣石以北的北方地区，主要是山西、河北这些地区，多马、牛、羊、筋角这些东西。

所以可以说，各地不同的物产，都是人们所需要的生活必需品。它通过生产、通过商业流通实现了共享。司马迁相信，经济有内在的规律在里面，所以他在《货殖列传》里面对经济就有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态度，他说“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与之争。”司马迁认为，经济活动有其内在的客观机理，这种机理，是它有自发的运转的一个原则。统治者对于经济的最好的态度应该是根据经济的客观规律而行动；其次一等，是用引导的方式来对待经济规律；再差一点的态度，就是用一种教育的态度扭曲经济规律；再差一点的是用行政命令干预经济；最差的态度是统治者直接利用强权干涉经济活动，与民争利。可以说，汉代的经济思想已经是非常的开放了。

在汉代，追求财富是否能够得到认可呢？我们一直认为，在中国古代的主流思想当中，追求财富，获得美满的生活，是一个可以做，但是不可以说的事。我们知道很多古代的商人，尽管他拥资巨万，可是他对商人的这个身份却不认同，他更认可自己是一个读书人，或者是一个官僚的身份，他更认可是一种道德文化，而对商业这种追求利益的文化不认可。

可是我们知道在汉代，人们是认可这种追求财富的生产倾向，认为生活的富足是建立道德文化的基础。司马迁引用《管子》的话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认为人的精神建设要植根于深厚的物质基础之上。他说礼仪这种东西，是因为人们有了富足的生活之后才开始讲究礼仪；而没有富足生活，人们就变得非常穷困潦倒；穷困潦倒的人，哪还有心思讲究礼仪呢？所以在汉代，人们认为贫困是值得羞耻的事情，而没有本事让自己致富，则被人们所看不起。

所以在汉代，一度很多人都来追求财富，用各种办法致富。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汉代形成了很多区域性的中心城市。而这些城市当中，商业文明是非常发达的。比如关中地区。关中地区是西汉和秦的王畿，就是它的中央政权所在地。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就说，说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人众不过什三”，关中这个地方，它的人口只占全国的30%，土地也只占全国的1/3，可是关中地区的财富，聚集了天下60%的财富，所以关中地区是富商、大贾云集的地方。

在汉代出现了很多中心城市，有邯郸，就是今天的河北邯郸；有燕，就是今天的北京；洛阳，今天的河南洛阳；临淄，今天的山东淄博；睢阳，今天的河南商丘；彭城，今天的江苏徐州；江陵，今天的湖北荆州；寿春，今天的安徽淮南；等等。这些地方在汉代都是中心城市。这些中心城市都有赖于商业文明，和有赖于手工业生产。

那么这种中心城市周围，还有着地域化的农业生产中心，比如在山西的西南部安邑就有大量的枣树；在关中和河北就有栗树，就是我们吃的板栗；在蜀汉、江陵，也就是在今天的四川和湖北的西部，就种着橘树——汉代有专门设置负责收购和转运橘子的“橘官”，屈原也曾经写过《橘颂》。可以想见，橘在汉代人们的生活消费当中是十分重要的水果。再比如在河南的南部有种植漆树，通过漆树上面生产生漆；在齐鲁也就山东地区，有桑树和麻，这个是主要保障人们的穿衣，生产丝绸和麻布；在关中的南部，在渭川平原上有竹，这个是汉代人们日常生活做一些手工业的，比如说竹筐、箧，箧就是小箱子，然后书写用的简牍，等等等等。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地域化的农业生产中心，再反过来支持着大都会的商业活动。同时，汉代还有规模性的手工业生产。什么叫手工业生产呢？比如说在这些大的都市当中，有酿酒，有制造酱，有制造浆（浆就是饮料），有制造皮革，有粮食的贩运，有生活日用的柴（就是薪）的贩运，有竹器，有马，有铜器，有木器，有铁器这种贩运，还有僮（僮就是单人旁一个童子的童），这是什么呢？这是我们今天讲的劳动力市场等等等等。这种规模性的手工业生产，不仅可以生产出大量的手工业制品，同时也制造了对于劳动力市场的需求。

我们举几个例子，可以看看汉代的典型人物。比如说汉代有一家人姓卓，大家都知道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这个卓文君家的卓氏，本来是赵地人，在秦灭六国之后，这个卓氏就被强行地迁入四川，就是迁入蜀地。他们本来是夫妻两个推着小车到迁徙的地方去，结果发现这个地方有一些矿产资源，而且这个地方劳动力比较便宜，所以他们就到了临邛（就是今天四川的邛崃这一带），就靠着这一带的矿石，冶铁，结果就成为了四川地区远近闻名的冶铁致富的手工业的大业主。《史记》里面记载说卓氏“用铁冶富”，他们是依靠铸铁、炼铁致富的，“富至僮千人”，他们这个家族控制着手工业生产的工人就有多少呢？就上千人；说他们家“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③]，也就是说，他们有了钱之后修筑一些园林，从事一些娱乐活动，比一些封建君主还要奢侈。

再比如河南南阳的宛县，也就是今天南阳市的所在地。这个地方有一个姓孔的人家，他们同样也是靠冶铁致富的。他们致富之后，说“家致富数千金”，他们家致富之后资产有数千金。汉代一金相当于一万铜钱，数千金就是有数千万的家产。这种家产之后，他们就引领了河南南阳这一带的社会流行文化。说当时“行贾尽法孔氏之雍容”，当时这些做生意的人，连生活方式都模仿这个宛县孔家的生活方式。所以我们可以想见，汉代这种大规模的手工业生产已经有点现代“千人工厂”的味道，也正是因为这些大规模的手工业生产和商品经济，催生了汉代有原始的金融业。

我们只知道，明清时代有所谓的钱庄、票号、当铺，这是我们心目当中的中国古代原始的金融业。其实在汉代，也有了这种通过炒作资本而形成的金融行业。汉代把这种行业叫做“子钱家”，什么叫“子钱家”呢？就是把钱作为“母亲”，用钱来生钱，这叫“子钱家”，就是靠资本的运作获得收益的。汉代中央政府规定，子钱家最高的利润，不得超过20%，也就说汉代的放贷，它的利息不能超过20%。但是在一些关键的节点上，人们需要钱的时候，在子钱家里借贷，有的时候付给的利息可能是100%、200%、甚至300%，所以汉代也有专门用金融业致富的人家。

《史记》当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关于子钱家的小故事，说在汉景帝吴楚“七国之乱”的时候，长安当中这些列侯是以军功积累的侯爵，但是国家一旦遇到大的这种战斗或战争的时候，他们都是军官，他们要从事军旅生涯，要去带兵打仗。七国之乱，战争打起来了，这些列侯准备出征了，他们要准备一些衣装、行具，还有一些川资（即路费），包括一些自己的口粮。可是仓促之间哪有这么多钱呢？他们就跑去子钱家里，相当于我们讲的可以贷款的人家里去借钱。汉代有很多子钱家在关中，就是在长安，因为这些列侯的封地都在关东，而七国之乱的战场恰恰是在关东，这些子钱家都不敢把钱借给列侯们，生怕这一仗打输了，他们还不上。

这时候有一个叫无盐氏的子钱家，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借给这些列侯，而且要求，说这个利息要10倍。我们知道汉代最高的利息刚才讲是20%，10倍就是200%的利息。所以三四个月之后，“七国之乱”平息了，这个无盐氏一岁当中，他就获得了千金的10倍利息，所以他的千金就变成了三千金，因此成为关中的首富。这个是我们看到汉代利用资本致富的一种情况。

我们可以说，在汉代，尤其是在西汉时代，追求致富是当时一般民众的社会心理。那么人们如何致富，以及致富之后如何保持这种财产的升值呢？

汉代的致富，有所谓的“本末”，所谓的“本”就是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第一产业、第二产业，比如说农业或者是手工业，这叫本；而“末”呢，是从事一些比较卑贱或者是流通领域的一般叫做“末业”。所谓“本末”，“本”是树干，“末”相当于树梢；“本”好像农业、手工业生产，是“树干”，而从事一般的服务业、商品流通、销售，这个被称为，叫做“末”。

汉代一般说法叫“用末致富”。什么叫“用末致富”呢？就是用一般的手段来致富。司马迁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④]，你从事农业生产致富，不如从事手工业生产；从事手工业生产致富，不如从事商业的这种流通。你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刺绣，不如站在市场上去叫卖货品，这个统称为“末富”。

可是致富之后，如何使这些资产保值和稳固地升值呢？汉代人又说，“以末致富，以本守之。”所谓的“本”就是通过购置农田、购置田产，让这些资产获得保值和增值。而汉代，致富，人们又有着一个精神，这就是所谓的“诚一之道”。什么叫“诚一之道”？就是你要专注地，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情，就可以让自己富起来。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的结尾，列举了各种致富的形式，他说有的人是依靠田农，就是农耕致富；有的人是依靠博戏（就是开赌场）这种很恶劣的行业致富；有的人就靠挑着货郎担子行贾致富；有的人就靠贩脂（贩猪油）来致富；有的人就靠卖浆（卖酒水卖饮料）致富；有的人就靠洒削（就是做竹器、做这种竹子），把它弄湿了削削，这种来致富；有的人做胃脯（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做卤菜）来致富；有的人是马医，这个马医不是我们今天的兽医，我想，这个马医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专门维修汽车的4S店，就靠这种基本的方式致富。司马迁说，致富的方法有许许多多，只要你能在一个行当里面做到极致，都可以富起来，而富起来的根本缘由就是你专注、诚一。

而如何能够致富呢？司马迁又说，致富啊是没有可以copy（复制）、没有可以模仿的方式的。他说“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⑤]富，没有一个统一的模范、统一的渠道。而这些货品又没有一个固定的主人，只有你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专注获得财富。同时，也有一些人因为自己的能力差而丢失财富。有了财富的人，获得和封建君主一样的富足生活，这在汉代被称为“素封”。

可以说，我们曾经有这样一个活泼泼的有着市场、大的流通的这样一个时代。可是这样一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存在的时间比较短，大概就是从战国的早中期开始，到西汉中期就被消灭掉了；我们也曾经有这样一个路径，走工商文明的路径，甚至我们都有了工商文明的这种理念，可是最终，我们这个民族还是选择了农耕文明。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向？为什么会有这种选择？我们在今后的节目当中会向大家解答。

好，感谢你收听今天的《中国历史大变局》，我们下次再见。

今天的问题是：听了这节课，你更倾向于“用本致富”还是“以末致富”？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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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包括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和临屯郡。

[②]秦朝曾在蜀郡设置“东工”，生产军队急需的兵器等产品；到了汉代，政府又在蜀郡设立“西工”，主要生产漆器、蜀锦等。

[③]见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④]见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

[⑤]见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