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韦公子（上）自食便液，人头畜鸣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韦公子》，我们刚刚讲过纯情绝美的《香玉》，牡丹花神和黄生六世情，心中只有一个情字，为了情，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情之所至，可通鬼神。

《聊斋志异》是封建社会的风俗画，在这幅封建社会的“清明上河图”里，上层，下层，男人，女人，各色人等的恩恩怨怨，爱恨情愁，都写得很充分。有纯情的像香玉，也有只玩弄情欲的韦公子。

有钱有势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霸占丫鬟仆妇，可以到青楼寻花问柳，更可以始乱终弃，只讲渔色，不负责任。蒲松龄对这类花花公子持否定态度，《韦公子》应该是他晚年创造的一个著名故事。韦公子出身富家名门，科举考试中进士，做了苏州令，本来是有家产、有文化、有地位的头面人物。但是这个人有个癖好：放纵好淫。喜欢玩女人，也正是因为这个放纵好淫的癖好，给他制造了极其悲惨的人生困境。

他寻花问柳，结果玩弄了绝对不可以玩弄的人，自己的亲生子女。他风流快活，结果遇到了最大的不快活，犯了封建社会而且是全世界最令人不齿的罪行，乱伦。

我们不是说蒲松龄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吗？蒲松龄就是在这个似乎非常偏门的题材上，也走到世界其他著名短篇小说巨匠前边，比如说，走在莫泊桑的前边。这一点，我们最后说。

韦公子的人生悲剧到底怎么发生？那得先看看韦公子悲剧产生的背景：封建家长的错误教育方针。韦公子是咸阳世家子弟，所谓世家，就是祖上做过官的家庭。因为祖上做官，积累了大量钱财，可以任意挥霍。

韦公子生性放荡，家里稍有姿色的丫鬟、仆妇，一个都不放过。他还发下一个病态的“雄心壮志”：“载金数千，尽览天下名妓。”带着几千两银子，把天下漂亮妓女玩遍。“数千”银子，假定三千，相当于当时一百五十户普通人家的全年生活费，实在惊人。

所有红灯区韦公子没有不去的，不满意的，住两夜离开，喜欢的，同居一百天。韦公子这样的人，说得好听：纨绔子弟，说得不好听，不就是靠几个臭钱作孽的流氓？

像韦公子这样的人在古代和现代屡见不鲜。《红楼梦》里边薛宝钗的胞兄薛蟠不就是这么个人物，看到甄应莲美丽，就打死了冯公子，抢回来做妾，到贾府私塾上学的结果，是勾引了几个小男孩做“契弟”，也就是同性恋小伙伴，看到柳湘莲风流倜傥，也想勾引来做同性恋伙伴，结果给胖揍一顿。

不过薛蟠还没坏到韦公子这个地步，无非是纨绔子弟，在继续祖业上成不了气候，也做不了官。但韦公子跟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和薛蟠不同，他有个叔父，退休的著名官员，对韦公子抓得很紧。他就是要韦公子读书做官。

请了著名的私塾老师，把韦公子和几个堂弟关到别墅苦读。韦公子夜晚趁老师睡着，爬墙出去嫖妓，黎明返回。有一天爬墙摔断了手臂，老师发现。报告叔父，叔父把韦公子狠揍一顿，打得不能起床。然后跟韦公子约法三章：只要你的读书成绩超过弟弟一倍，晚上随便你到哪儿，我不管。你读书成绩不好往外跑，就像这次一样，打得你不能起床。

这位叔父对韦公子搞什么教育？是惟功名之马首是瞻的畸形教育，只要功名、不要道德的实用主义教育。韦公子偏偏非常聪明，读书速度常常超过老师规定的进度。按照约法三章，只要他书读得好，他怎么胡作非为，叔父都不管。

本来韦公子外出玩女人得爬墙，有这约法三章，他可以放心大胆、名正言顺，一边苦读圣贤书，一边逛花街柳巷。读书做人两张皮，读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干的是寻花问柳、鸡鸣狗盗勾当。读书嫖妓两不误，天大的笑话。

韦公子一边嫖妓宿娼玩丫鬟，一边读书应试，秀才、举人、进士，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走上去，功名不断往上长，道德持续堕落，这个登徒子的登龙过程，真是教育史上的天方夜谭。古代小说家还没人这么写过。

这位叔父的教育方法对现代人也有启发和警示作用，有的家长望子成龙，但是教育方法不对头，对子女搞唯高考马首是瞻的畸形教育，只要金榜题名，只要高考过关，只要进重点大学，986、211，不管道德修养。结果，有的大学生、研究生甚至博士生成了刑事犯。

接下来，我们看看韦公子遭遇的第一次人生尴尬，看看他搞同性恋搞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花样儿：韦公子中了进士，该改邪归正吧？不，继续寻花问柳，而且越来越隐蔽，他怕叔父知道，也怕社会上的人知道他是个进士，他把姓改了，“入曲巷中，辄托姓魏”，“曲巷”是偏僻的小巷，妓院。韦公子的“韦”他改成“魏”。“魏”和“韦”同音。进士逛妓院不用真实姓氏，搞个同音字，狡猾，聪明，但聪明用的不是地方。

韦公子是咸阳人，他到了西安，以“魏公子”的身份招来个优童，叫罗惠卿，所谓“优童”字面是演戏的少年，实际上是达官贵人的娈童，同性恋伙伴。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韦公子玩弄了罗惠卿不算，还要连罗惠卿的妻子搭上：“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夜果携妇至，三人共一榻。”真是个丑恶到令人作呕的场面。

韦公子表面上是道貌岸然的进士，实际上是个五毒俱全、在同性和异性间猎艳的下流坯；罗惠卿表面是唱戏的少年，实际是午夜牛郎，只要给钱，什么都卖，可以卖自己，也可以卖妻子，还可以一起卖。进士，优童，上层，下层，都鲜廉寡耻。

韦公子非常喜欢罗惠卿，打算带回家长期取乐。他问罗惠卿的身世，罗惠卿回答：“母早丧，父存。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即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

罗惠卿说：“我的母亲早死了，父亲还在。我原本不该姓罗，母亲年轻时在咸阳韦家服役，卖到罗家四个月生下我。假如我跟公子回咸阳，正好可以查找亲生父亲的下落。”

韦公子听了罗惠卿的话，大惊失色，问罗惠卿母亲姓什么？回答“姓吕”。韦公子一听，汗流浃背。原来，罗惠卿的母亲正是韦公子玩弄后又喜新厌旧卖掉的丫鬟!父子对面不相识，搞上同性恋，这是多么令人恶心、多么惊心动魄的场面! 

韦公子一下子从寻欢作乐的巅顶掉进地狱的深渊。知道自己不仅把亲生儿子当成同性恋伙伴，还同时跟儿媳干出“扒灰”勾当。

中国古代把污辱儿媳叫“扒灰”，这是使用同音字造的典故，跪到地上扒灰，不就是污染了膝盖，所以“扒灰”是“污膝（媳）”，《红楼梦》里边贾珍和秦可卿干的就是这件事，被焦大公开骂出来，而韦公子却是在自己不知道、世人也不知道、只有神灵知道的情况下干出来的这件事。

按照封建伦理，乱伦和扒灰，是最不可饶恕的两宗大罪，他竟然无意中同时犯下。乱伦行为，是全世界都不能允许的恶行，希腊神话里俄狄浦斯因为命运的捉弄，犯下了弑父娶母的乱伦大罪。真相大白后，母亲自杀，俄狄浦斯自己挖掉双眼，惩罚自己目不识人。

希腊神话又成了希腊非常著名的悲剧。古希腊三大悲剧家之一索福克勒斯写的《俄狄浦斯王》，我还是在1962年在大学读三年级时学西方文学时读到的。因为韦公子假托姓“魏”，虽然罗惠卿明明知道咸阳韦公子是生身父亲，但他跟改了姓的父亲却对面不相识。韦公子明明知道罗惠卿是亲生儿子，却心怀鬼胎，不敢相认。

一个达官贵人怎么有脸承认自己养个儿子认他人做父？一个堂堂进士怎么好意思承认自己有个做男妓的儿子？又怎么面对既跟亲生儿子搞同性恋、又跟儿媳扒灰的尴尬？韦公子屁滚尿流，悄悄溜走。这就是韦公子遭遇的第一次人生尴尬，应该天打五雷轰的人生尴尬，搞同性恋搞到亲生儿子头上还顺便扒灰。

我们再看韦公子遭遇的第二次人生尴尬，看看他嫖娼嫖出的新花样：韦公子三十几岁做了苏州令，遇到美丽的乐伎沈韦娘，所谓乐伎就是既卖艺又卖身的歌伎。

这个小雏妓什么样儿？“雅丽绝伦”，文雅美丽，超凡脱俗。韦公子看上了，“爱留与狎”。“狎”有“玩弄”“狎玩”的意思。旧社会把嫖客叫“狎客”，韦公子喜爱小歌伎，留下她过夜。然而在这次寻常猎艳中，不寻常的惨案发生了。

韦公子在床上对沈韦娘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开玩笑地问小歌伎：“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春风一曲杜韦娘”啊？”

“春风一曲杜韦娘”这个典故出自唐诗大家刘禹锡赠李绅的《歌妓诗》，据《本事诗》记载，刘罢官后，李绅慕他的名，请到家里设宴招待，酒喝到快醉，李绅叫歌妓唱歌，刘禹锡当场赋诗一首，第三句是“春风一曲杜韦娘”。结果李绅就把小歌妓送给他。杜韦娘是唐代著名的歌妓。

韦公子显然很熟悉这类典故，他卖弄才学，问小歌妓名字是不是来自唐诗，他有没有想也把这个小歌妓带回家？没想到小歌伎回答：“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

“‘韦娘’不是我的名字。我的母亲是个名妓，十七岁时遇到位咸阳公子，和大人您同姓，他跟我母亲同居三个月，订下婚约，公子走后八个月母亲生下我。给我取名叫‘韦娘’，实际上我姓韦。”

世界何等的小啊，韦公子神差鬼使地又跟亲生女儿钻进了乱伦的衾被!这时的韦公子可能既心惊肉跳又心存侥幸，沈韦娘会不会是另一个同姓风流公子的孽种?

没等韦公子追问，灵牙俐齿的沈韦娘主动把铁的证据拿出来了：“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

沈韦娘说：“韦公子临别送我母亲黄金鸳鸯做信物，我现在还保存着。公子一去没音信，母亲愤恨而死。我三岁时被沈老太太收养，所以姓沈。”沈韦娘把韦公子对她母亲甜言蜜语、始乱终弃，把她跟韦公子的父女关系，说得斩钉截铁。黄金鸳鸯更是板上钉钉，把父女关系敲定了。

面对这样惨烈的事实，韦公子怎么办呢?

原文 

韦公子，咸阳（1）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尝载金数千，欲尽览天下名妓，凡繁丽之区，罔不至。其不甚好者，信宿（2）即去；当意，则作百日留。叔某公亦名官，休致（3）归，闻其行，怒之，延明师，置别业，使与诸公子键户读。公子夜伺师寝，逾垣而归，迟明而返，以为常。一夜，失足折肱，师始知之。告公，公怒，不之惜，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后药之。月余渐愈，公与之约：能读倍诸弟，文字佳，出勿禁；私逸者，挞如前。而公子最慧，读常过程（4）。如此数年，中乡榜。欲自败约，而公犹箝制之。赴都，以老仆从，授日记籍，使志其言动，故数年无过行。后成进士，公乃稍弛其禁；而公子或将有作，惟恐公闻，入曲巷中，辄托姓魏。

一日，过西安，见优僮（5）罗惠卿，年十六七，秀丽如好女，悦之，夜留缱绻，赠贻丰隆。闻其新娶妇尤韵妙，益触所好，私示意惠卿。惠卿无难色，至夜携妇至，果少好，遂三人共一榻。留数日，眷爱臻至。谋与俱归，问其家口，答云：“母早丧，惟父存耳。某原非罗姓。母少服役于咸阳韦氏，卖至罗家，四月生余，倘得从公子去，亦可察其耗问。”公子惊问：“母何姓？”答：“姓吕。”骇极，汗下浃体，盖其母即生家婢也。生无言。天明，厚赠之，劝令改业。伪托他适，约归时召致之，遂别而去。

后令苏州某邑，有乐妓沈韦娘，雅丽绝伦，心好之，潜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6）’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君侯同姓，留三月，订盟昏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

公子闻其言，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藏有鸩毒，暗置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不解其故，悉不平，共贿激优人，使讼于上官。公子惧，浑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归家。年三十八，颇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无子，欲继公之孙。

公以其门无内行，恐习气染儿，虽诺嗣之，但待其老而后归之。公子愤欲往招惠卿，家人皆以为不可，乃罢。又数年，忽病，辄挝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闻之，叹曰：“是殆将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诣其家，使定省之。月余寻卒。

异史氏曰：“盗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问。然以己之骨血，而谓他人父，亦已羞矣。而鬼神又侮弄之，诱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刭其首，而徒流汗投鸩，非人头而畜鸣者耶！虽然，风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风尘中，亦皆擅场。”

【注释】

（1）咸阳：陕西咸阳。

（2）信宿：住两夜。

（3）休致：退休。

（4）读常过程：读书常常超过规定的进度。

（5）优僮：青年艺人，其实是男妓。

（6）春风一曲杜韦娘：诗句出自唐代刘禹锡《歌妓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