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 香玉（下）情之至者，鬼神可通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香玉》，黄生跟牡丹花神相爱经历了两世情，第一世情，人对花的情，第二世情，人对花神的情。牡丹花被人掘走，移栽，枯萎了，牡丹花神香玉死了，香玉的好姐妹绛雪来安慰黄生，两人共同思念香玉。

黄生担心绛雪也给人移走，问她是哪一株牡丹花？要移栽到家里好好爱护，绛雪不肯说自己的原型。黄生腊月回家过年，绛雪却来到他的梦里，要他赶快回下清宫，晚了就见不着了。

黄生醒了，急忙命仆人备马，披星戴月赶到崂山。原来，道士要盖房子，有棵耐冬树，妨碍盖房，工匠正准备动手砍掉。黄生知道：他梦到的就是耐冬，急忙制止砍树。

到了夜晚，绛雪来感谢他。黄生笑着说：“向来不肯对我说实话，活该遭受这次磨难，我知道你是哪一株了。你如果不肯到我这里来，我就点上艾柱烙那耐冬树根。”

坐了一会儿，黄生说：“现在面对好朋友，越发想念艳美的妻子，好长时间没哭香玉了，能跟我一起去哭吗？”两人对着牡丹花穴，直哭到一更天快过，才回房间。

几天后，绛雪笑着走进房间对黄生说：“报个喜信儿，花神被你的真情感动了，允许香玉在下清宫复活。”黄生问：“什么时间？”绛雪说：“不知道具体时间，肯定不远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香玉死后，黄生“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他跟女友绛雪一起怀念香玉，他没有见异思迁，没有移情别恋，苦恋香玉。黄生的痴情感动了天上的总花神，允许香玉来到她身边。

而绛雪接着两夜不来，黄生跑到耐冬树下，用力摇动树干，在树身上抓搔，一声一声叫“绛雪!”过了很长时间，没回声。他回到房间，点着艾炷，想拿它去烧树根。绛雪进来，夺下他手中的艾炷说：“真是恶作剧！”

突然，香玉飘飘悠悠进来了。黄生热泪夺眶而出，一手抓住香玉，一手抓住绛雪，三人对着脸儿悲伤哽咽。黄生和香玉的又一世情开始，这一次出现在黄生面前的香玉是牡丹花鬼魂，小说写香玉“盈盈而入”来到黄生身边。“盈盈”这个词用得太棒啦，盈盈，是仪态美好貌。“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盈盈，又带点儿飘飘忽忽的意思，像一朵云，像一股烟，总之不是正常人的步态，是灵魂的步态，这样写花的鬼魂形态真是妙哉奇哉。

花枯萎了，花神居然可以再变成花鬼！跟花魂打交道的黄生有种特殊感觉，“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黄生觉得握着香玉的那只手空无一物，好像自己握着空拳。“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两个情人像平时那样相依相偎时，黄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整个靠在自己的影子上。

黄生很痛苦，他希望有个实实在在的爱人。香玉也很痛苦，她希望能跟黄生真真实实相爱。香玉对黄生解释说：过去我是花之神，身体是凝固的，现在成了花的鬼，灵魂只能是飘散的了。现在我虽然来跟您相聚，您不要以为是真实的相聚，看成是做梦好啦。”

蒲松龄实在是太会琢磨事，太能琢磨事了。

他写人和鬼魂相爱，不管是连琐和杨于畏相亲相爱，还是聂小倩和宁采臣相亲相爱，男主角从来没有过握手像握空拳，拥抱像以身就影的感觉，到了黄生这里，花魂成了飘飘忽忽，握手像空无一物，偎傍像以身就影，聊斋文笔之超脱绮丽真是绝了。用词准确优美，盈盈而入，魂游也。花而神，花而魂，巧思迭出，形容臻妙。花的鬼魂状态写得活灵活现，似乎真实存在。

绛雪说：“妹子来了太好了，我快要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告辞走了。

黄生跟香玉说说笑笑都像她生前一样，但互相偎依，黄生没有实实在在的感觉，他闷闷不乐。香玉也非常懊恼，说：“您用白蔹碎末和上些硫黄泡水，每天给我的花根浇上一杯水，明年今天，我就可以报答您的恩情了。”

听众朋友还记得马瑞芳品读《红楼梦》课程里边仔细讲过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三世情吗？他们的第一世情，林黛玉是灵河岸边三生石畔一株绛珠仙草，因为得到贾宝玉前身神瑛侍者用甘露浇灌，得以常存岁月，修成了绛珠仙子。而聊斋花神香玉的复活靠黄生浇灌，《红楼梦》三世情文学渊源，不是明显从聊斋里来的？不同的是，聊斋用的是中药泡水，而中医中药又是蒲松龄非常擅长的。

蒲松龄写的《农桑经》被写进中国农业史，蒲松龄因此得了个农学家称号。蒲松龄非常懂得如何种花。香玉让黄生给自己浇灌的中药是白蔹碎屑和上些硫黄，白蔹是可以治疗肿块的药，硫黄是有杀毒作用的天然矿石。

李时珍《本草纲目》写到如何种牡丹这样写：“凡栽花者，根下着白蔹末辟虫，穴中点硫黄杀害蠹。”《香玉》这段描写完全符合《本草纲目》要求，符合农学技艺要求。

香玉的花魂出现后的第二天，黄生发现，白牡丹已发芽。他按照香玉所说的，每天浇硫黄白蔹水培育，又做个雕花护栏护起白牡丹。不过呢，这种牡丹每天浇水对不对，我有点怀疑，有一年有朋友送了曹州牡丹给我，准备叫我春节赏花。我每天灌水，结果给灌死了。

香玉再来时，非常感激，黄生怨恨绛雪总不来，香玉说：“我能把她请来。”香玉跟黄生挑着灯笼来到耐冬树下，取一束草用来量树干，量到四尺六寸，让黄生按住用两只手猛劲搔抓。一会儿，绛雪从树后边出来，笑骂道：“这丫头助纣为虐吗？”多么有趣的描写，乔木亦有腋窝而且怕痒，妙哉。三个人手拉手回到房间，香玉说：“姐姐不要怪罪，麻烦姐姐替我陪伴郎君，一年后，就不再打扰您啦。”

黄生看那株牡丹花芽，一天天长大，十分茂盛，春天将完时已经二尺多高。黄生回家时，就拿钱给道士，让他一早一晚照看。

四月，黄生回到下清宫，看到白牡丹上有朵花含苞未放，他在花旁边流连，忽然，花朵摇动着想开，不一会儿，已经开放，像盘子大小，花蕊上坐个三四指长的小美人，转眼间，美人从花蕊中飘然而下，原来是香玉！她笑容满面地说：“我忍受着风风雨雨等您，你来得怎么这么晚呢？”

牡丹花神复活，是古代小说最美丽的片段之一。必须欣赏一下原文：

“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多么美妙的镜头，电影、电视、动画，不管怎么表现都美极了妙极了的镜头。但明伦评：“种则情种，报则情报，苞则情苞，蕊则情蕊。”

香玉跟黄生进他的房间。绛雪也来了，笑着说：“天天代替别人做媳妇，现在幸好退而变成朋友了。”三个又说又笑又吟诗，直到半夜，绛雪离去，香玉和黄生像过去一样恩爱。

后来黄生干脆搬到崂山长住。白牡丹已经长得像手臂粗。黄生常指着牡丹说：“我将来有一天把魂寄在这里，长在你的左边。”香玉和绛雪笑了，说：“可不要忘了啊。”

十几年后，黄生病了。他的儿子来到下清宫，对着他哭，黄生笑了，说：“这是我重生的日子，不是我死亡的日子。有什么可悲哀的？”接着对道士说：“将来有一天，白牡丹旁边有红芽长出来，长五个叶子，那就是我。”黄生的儿子用车把他接回家，黄生到家就死了。

第二年，白牡丹旁边果然长了棵肥大的红芽，五个大叶子。道士觉得奇怪，给它浇水。三年后，它长到几尺高，枝干盈握，就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他的弟子说：“这株红芽儿牡丹不开花，砍掉吧！”接着，白牡丹耐冬树都憔悴而死。这个“花以鬼从，人以魂寄”（花以鬼的形式追随恋人，人以魂的形式追随花神）的动人爱情悲剧落下了帷幕。

汤显祖说过，“情不起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复生，成千古绝唱。黄生和香玉为了爱，可以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可以费尽曲折地选择重生，生生死死，痴情不变。

前人爱情小说经常写三世情。《香玉》完成了前人从未写过的痴爱六部曲：

第一部，黄生爱大自然的牡丹花；

第二部，黄生爱幻化成少女的花神；

第三部，黄生爱变成鬼魂的牡丹花神；

第四部，黄生爱从花魂复活的花神；

第五部，黄生变成紫芽牡丹跟白牡丹长相依。

第六部，白牡丹为黄生化身的紫芽殉情枯萎。

古代诗词小说写忠贞不渝的爱情常用比翼鸟、连理枝。杨玉环和李隆基在长生殿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六朝小说韩凭夫妇生前不能相聚，死后墓地上的树枝枝相连，鸳鸯在上边啼鸣；乐府诗里的刘兰芝和焦仲卿以死跟封建家长抗争，最后也变成交颈鸳鸯；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起化成蝴蝶。黄生和香玉之恋，从人爱牡丹花到人变牡丹的连理枝，再到花的殉情，太不寻常了。

牡丹花神香玉和黄生是古代爱情小说大名鼎鼎的人物。劳山下清宫也因为他们成了著名景点。1996年我那本描写中外学生爱情的长篇小说《蓝眼睛黑眼睛》由中央电视台王扶林导演执导为电视连续剧时，王导演就选中下清宫拍外景。在17世纪人与花神爱情故事的发源地，拍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外大学生的异国之恋。也算巧中之巧吧。

《香玉》堪称聊斋最精彩的爱情故事，也是中国古代短篇小说最精彩的。黄生明知香玉是花妖，是花鬼，反而爱得更深，更切，更执着，黄生和香玉为了爱，可以生生死死，痴情不变。

蒲松龄在篇末异史氏曰发表感慨：“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而人以魂寄，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犹是情之不笃耳。

仲尼读《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仲尼，是孔子的字，《唐棣》是《论语·子贡》引用的古逸诗：“‘唐棣之花，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孔子认为用“室是远而”解释“岂不尔思”没有说服力。因为真正的感情不会因为距离而成问题，假如真的想念，遥远的距离算得了什么呢？蒲松龄用孔子这个典故，是为了说明“情之至者，鬼神可通。”

用白话来说，异史氏曰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感情爱到极致时，鬼神也可相通。白牡丹花的花之鬼痴情追随黄生，黄生死后将灵魂依托在白牡丹之侧，他们的爱情不是深到顶点？黄生的紫芽一死，香玉和绛雪也随着殉情，既使不说是坚贞，也是为爱情而死。人不能守贞，是因为他的感情不够深厚，孔子读完《唐棣之花》诗后说：‘没有思念，又有什么远不远呢？’确实如此啊。”

《香玉》这个小说人物美，情节美，语言美，而且以巧妙的构思给了《红楼梦》构思三世情重要启示。这个小说不仅是聊斋最有名的作品，放到整个中国小说长河中也出类拔萃。

我们讲过了情之至，下次要讲个完全相反的内容，花花公子放荡不羁给自己带来所谓“自食便液”，也就是跟亲生子女乱伦的人生悲剧《韦公子》。

原文 

劳山下清宫（1），耐冬（2）高二丈，大数十围；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如锦。胶州黄生，筑舍其中而读焉。一日，遥自窗中见女郎，素衣掩映（3）花间，心疑观中乌得有此？趋出，已遁去。由此，屡见之。遂隐身丛树中，以伺其至。无何，女郎又偕一红裳者来。遥望之，艳丽双绝；行渐近，红裳者却退，曰：“此处有人。”生乃暴起，二女惊奔，袖裙飘拂，香风流溢。追过短墙，寂然已杳，爱慕殷切，因题句树上云：“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窗。恐归沙吒利（4），何处觅无双（5）？”归斋冥想，女郎忽入。惊喜承迎。女笑曰：“君汹汹似强寇，使人恐怖；不知君竟骚士，无妨相亲。”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隶籍平康巷（6），被道士闭置山中，实非所愿。”生问：“道士何名？当为卿一涤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与风流士长作幽会亦佳。”问：“红衣者谁？”曰：“此名绛雪，亦妾义姊。”遂相狎寝。既醒，曙色已红。女急起曰：“贪欢忘晓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占勿笑。”曰：“良夜更易尽，朝暾（7）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生握腕曰：“卿秀外惠中，使人爱而忘死；顾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别。卿乘间当来，勿待夜也。”女诺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绛雪来，辄不至，生以为恨。女曰：“绛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当从容劝驾，不必过急。”

【注释】

（1）劳山下清宫：劳山在山东青岛海中；下清宫，为山上道观的名字。

（2）耐冬：常绿木本植物，初夏开红花。

（3）掩映：忽隐忽现、

（4）恐归沙吒利：唐代许尧佐《柳氏传》：柳氏与韩翃相爱，安史之乱中，柳氏与韩翃离散，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得。虞侯许俊设计将柳氏救出，与韩翃团聚。

（5）何处觅无双：唐代薛调《无双传》：王仙客与刘无双有婚约，无双在兵变中入宫做宫女，侠客古押衙用药让无双假死，从宫中赚出，与王仙客团圆。古押衙为表明绝不泄露二人秘密的心迹自杀。

（6）平康巷：唐代妓女聚集的地方。

（7）朝暾：初升的太阳。

一夕，女惨然入曰：“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8）？今长别矣。”问：“何之？”以袖拭泪曰：“此有定数。难为君言。昔日佳什，今成谶语（9）矣。‘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10）。’可为妾咏。”诘之，不言，但有呜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11）蓝氏，入宫游瞩，见白牡丹，悦之，掘移迳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怅惋不已。过数日，闻蓝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极，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其处。

【注释】

（8）君陇不能守，尚望蜀耶：你连我都守不住，还得想到絳雪吗？这是化用“得陇望蜀”。陇，是香玉自喻；蜀，是比喻絳雪。

（9）谶语：预言吉凶祸福的话语。

（10）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这是宋代《彦周诗话》引用王晋卿的诗句，意思是，佳人已被抢走，却没有一个义士来相救。古押衙，是《无双传》里的侠客。

（11）即墨：位于青岛东北的县。

一日，凭吊而返，遥见红衣人挥涕穴侧；从容而近就之，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澜（12），已而挽请入室，女亦从之，叹曰：“童稚之姊妹，一朝断绝！闻君哀伤，弥触妾恸。泪堕九泉，或当感诚再作；然死者神气已散，仓猝何能与吾两人共谈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当亦无福可消双美。曩烦香玉道达微忱，胡再不临？”女曰：“妾以年少书生，什九薄幸，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与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昼夜狎昵，则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别。生曰：“香玉长离，使人寝食俱废，赖卿少留，慰此怀思，何决绝如是？”女乃止，过宿而去。

【注释】

（12）汍澜：流眼泪。

数日不复至，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簟，揽衣更起，挑灯命笔，踵前韵曰：“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诗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无和。”听之，绛雪也，启门内之。女视诗，即续其后曰：“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生读之泪下，因怨相见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热，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与狎。曰：“相见之欢，何必在此？”于是至无聊时，女辄一至；至则宴饮酬倡，有时不寝遂去。生亦听之，谓之曰：“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每欲相问：“卿是院中第几株？早以见示，仆将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恶人夺去，贻恨百年。”女曰：“故土难移，告君亦无益也。妻尚不能终从，况友乎？”生不听，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辄问：“此为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适生以残腊归过岁，二月间，忽梦绛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难，君急往，尚得相见，迟无及矣。”醒而异之，急命仆马，星驰至山。则道士将建屋，有一耐冬，碍其营造，工师方纵斤矣。生知所梦即此，急止之。入夜，绛雪来谢。生笑曰：“向不实告，宜遭此厄。今而后已知卿矣。卿如不至，当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告也。”坐移时，生曰：“今对良友，益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至一更向尽，绛雪收泪劝止，乃还。

又数夕，生方独居凄恻，绛雪笑入曰：“喜信报君知：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复降宫中。”生喜问：“何时？”答云：“不知，约不远耳。”天明下榻，生曰：“仆为卿来，勿长使人孤寂。”女笑诺。两夜不至。生往抱树，摇动抚摩，颇唤绛雪，久之，无声，乃返。对烛团艾，将以灼树，女遽入，夺艾弃之曰：“君恶作剧，使人创痏(wěi)（13），当与君绝矣。” 生笑拥之。坐方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见，泣下流离，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捉绛雪，相对悲哽。已而坐道离苦，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惊其不类曩昔。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虽相聚，君勿以为真，但作梦寐观可耳。”绛雪曰：“妹来大好！妾被汝家男子纠缠死矣。”遂辞而去。香玉款笑如生平，但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生邑邑不欢；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蔹(liǎn)（14）屑少杂硫黄，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报君恩。”亦别而去。

明日，往观故处，则牡丹萌生矣。生从其言，日加培溉；又作雕阑以护之。香玉来，感激倍至。生谋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质，不堪复戕。且物生各有定处。妾来，原不拟生君家，违之反促年寿。但相怜爱，好合自有日耳。”生恨绛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强之使来，妾能致之。”乃与生挑灯出，至树下，取草一茎，布掌作度（15），以度树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处，使生以两爪齐搔之。俄见绛雪自背后出，笑骂曰：“婢子来，益助桀为虐耶！”牵挽并入。香玉曰：“姊勿怪，暂烦陪侍郎君。一年后，不相扰矣。”自此遂以为常。

【注释】

（13）创痏：烧出疤痕。

（14）白蔹：中药名。据《群芳谱》，种植牡丹，以此拌种，可使苗旺。

（15）布掌作度：以自己的手掌作为丈量单位。

生视花芽，日益肥茂，春尽，盈二尺许。归后，亦以金遗道士，使朝夕培养之。次年四月至宫，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间，飘然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遂入室。绛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妇，今幸退而为友。”遂相谈宴赓和，至中夜，绛雪乃去。两人同寝，款洽一如当年。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复归。是时，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两女笑曰：“君勿忘之。”

后十余年，忽病。其子至，对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谓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叶者，即我也。”遂不复言。子舆致而归，至家，寻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叶如其数。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寻死。无何，耐冬亦死。

异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从（16），而人以魂寄（17），非其结于情者深耶？一去而两殉之（18），即非坚贞，亦为情死矣。人不能贞，犹是情之不笃耳。仲尼读《唐棣（19）》而曰‘未思’，信矣哉！”

【注释】

（16）花以鬼从：牡丹花的鬼魂跟随黄生。

（17）人以魂寄：黄生死后灵魂跟随着牡丹花香玉。

（18）一去而两殉之：黄生变成的紫牡丹被道士砍掉，香玉、絳雪都为之殉情而死。

（19）唐棣，语出《论语·子罕》：“‘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这段话的意思是：“‘唐棣树的花优雅地摇摇摆摆，难道我不想念你？只因为家住得太远了。’孔子说：‘还是没有想念，如果真的想念，有什么遥远呢？’”作者引用孔子的话，意思是：只要有至情，就能坚贞地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