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导师 | 张悦然：充满束缚的青春才是青春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1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你们好，我是张悦然。很高兴担任这门中国文学大师课的特别导师。今天我想和大家谈一谈关于青春这个话题的一些看法和感受。

高中时代，我想是我人生中特别难忘的一段时光。在最初的那些小说里面，我就对虚构这件事情充满了热情，所以很少会将身边的人，或者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情写进小说。那些人物偏执，而且一意孤行。他们是我吗？也许他们是我想要成为的人吧。我的故事总是和生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的时候他们甚至天马行空，脱离了生活的轨道。但是当我再去回想那些最初的小说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篇特别例外，可能算是我最早的一篇小说叫做《黑猫不睡》。

在那篇小说里面，我写了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的爱情。那个爱情当然都是杜撰的，是一个完全想象出来的故事。但是，其实在那个小说更深的一个肌理里面，所发生的其实是一个女孩对抗她所生活的一个父权的世界，就是她有一个非常令他感到压抑，剥夺了他自由的父亲，而那只猫可能就是她的一种对于自由或者对于一种真正向往的生活的追求。我现在想想，我觉得这个故事也许实际上反映了最初的我内心的某种渴望，或者是某种潜意识里的所感到的压迫，那就是一个女孩反抗她所在的一个好像天花板很低的，充满着各种面目可憎的大人的紧张的关系。

当然这个小说可能也隐隐包含着我和父亲的关系。我当然非常尊敬我的父亲，但是我们似乎并不亲密，有似乎有某种威严的东西，或者有某种约束着我的看不到的东西在我们的情感当中。所以我把这种情感变成一种能量注入到了小说里面，写成了这篇最初的《黑猫不睡》。 

2

事实上当我回头去看最初的一些作品的时候，我还是能够清晰的看到生活和作品之间的关系。虽然在当时我觉得那些故事离我很远，那些故事完全来自于我的想象和我的虚构，但事实上里面的很多的情感，或者是里面的很多的愿景和渴望，其实还是和我个人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我觉得每一代人的青春故事当然都是不同的。比如在我们的青春故事里面，没有那么多的互联网、新媒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特别朴素的、特别传统的关系。但是我相信在00后或者在更未来的人的青春故事里面，我们可能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形态。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又觉得每一代人的青春是相似的。因为所有的青春的意义也许从来不曾改变。这种青春的意义也许就是冲破那些阻碍，翻过面前的一一堵一堵的高墙，青春是关于摆脱束缚的，青春也是关于寻求自由的。我想这种意义无论在哪一代人的青春里都不曾改变。

确实有很多的小说都给我们提供了令人难忘的青春形象。比如说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那个叫做霍尔顿的少年，我至今经常想起他那句“请不要让我消失，请不要让我消失”。我觉得那是青春的时候，每个人都曾经有过的迷惘和困惑。此外我能想到的一本小说是美国女作家珍妮弗·伊根的一本小说，叫做《恶棍来访》。这本小说不全是关于青春的，但是里面还是写到了很多的青少年。我印象非常深的是关于女主角萨莎，她和她的舅舅的一段故事。萨莎很早就辍学，然后一个人到外面去闯荡，她去了意大利，然后生活在意大利的南部，她的家人都很难联系上她，然后她的舅舅被她的妈妈委派去意大利的南部找她。后来舅舅通过多方打听找到她的侄女，萨莎当时看起来非常的落魄，也非常的无所事事，几乎觉得这个女孩已经无药可救了。但是当舅舅最后来到萨莎所住的公寓的时候，他坐在萨莎的房间中间，看着窗户，窗户上有一个用衣架弯成的一个圆，这个圆看起来像一个神秘的符号，舅舅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直到夕阳落下的时候，舅舅忽然看到那轮红日一点点地落到了这个圆圈中间，这时候他听到萨莎在他的旁边，轻声说：“你看，它是我的。”

这一刻舅舅忽然受到了特别大的心灵的冲击，因为他意识到这个女孩并没有放弃她的自我成长，即便她一个人在很遥远的地方，即便她过着可能父母并不认同的生活，但是这个女孩每天可能花很长的时间和自己相处，她坐在这个房间中间等着太阳一点点的落在这个圆圈里面。为了这样的一个时刻，为了她拥有太阳的这个时刻，她可能会等待很久。而这个时刻说明什么呢？这个时刻说明了她的孤独和自省，或者说明了她对于美好事物的期待。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细节。我经常会想到那个孤独的女孩等着太阳落进她的圆圈的那个场景。

3

当然也有很多关于青春的电影，是我非常喜欢和难忘的。我特别喜欢法国的女导演凯瑟琳·布雷纳的一部电影叫做《胖妹妹》。这部电影非常的残酷，也非常的令人心碎。一个一直处于自卑，处于被人嫌弃的这样的一个妹妹，在遭遇了性侵之后，她的反应可能跟正常的女孩非常的不一样，她可能觉得这是一种对她的禁锢的灵魂的一种解放，是一种自由的获得的方式，或者说是一种对她的肯定。这当然是错的，但是她错的特别的令我们每个人心碎。

在很多的青春的文学和电影里面，那些经历着悲惨的命运，或者经历着重创的年轻人们，总是令我们感到特别的难过。我想这种难过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一道永恒的阴影，是一道可能他们此生都要去翻过的围墙，是他们一直需要去面对的敌人。

如果让我用几个词去形容青春的话，我可能首先会想到的是束缚、反叛和迷惘。我觉得青春当然是充满束缚的。那些把青春一味地形容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表达，我觉得应该是已经远离了青春的人，对青春的一种羡慕和追忆吧。然而身在青春当中的人，应该更多地感觉到的是束缚吧。因为他们开始一点点地进入成人世界，了解成人世界，他们开始看到越来越多的边界、越来越多的禁区，这个时候他们感觉到的会是束缚，感觉到的会是这个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而反叛当然是青春必不可少的精神。事实上反叛当然也是属于青春最巨大的热量。当我们去考量一段青春的价值的时候，我想所有的青春的创造都是在反叛中完成的。

至于迷惘，事实上我觉得任何在青春中的人，可能都会看不清前面的路，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这种迷惘当然也是最大的动力，是我们对世界好奇的一种表现。我们想要去尝试不同的道路，想要去探索，而这种时候迷惘总是伴随着我们。

所以我想从某种角度来说，迷惘是积极的。事实上，我觉得无论在任何的人生阶段，迷惘和困惑其实都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我确实觉得它是一种追问的动力，它是一种和世界并不融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