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4 法家对中国社会产生了什么影响？

韩非子的学术，以“损道德，集权力”为其宗旨，跟马基雅维利认为一切道德只是君主施行权力的束缚，这个看法一致。他在《扬权篇》中讲“上下一日百战”，这句话我们听起来很熟，它的意思是君王的下属，天天窥视着君王，想着要颠覆你，这叫“上下一日百战”。它跟文革前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很有意味上的相通，叫“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韩非子的学说和中国的这个政治结构，内部格斗非常血腥，所以它的内控方式也就非常残酷。郭沫若给它做了七条总结，第一叫权势不可假人。就是权力一定要集中在自己手里，君王手里千万不敢分权。第二叫深藏不露。要会玩阴谋，不敢来阳的。第三，把人当成坏种。第四，毁坏一切伦理价值。第五，厉行愚民政策。第六，罚须严峻,赏须审慎。第七，于必要时不择手段。归根结底就是一个“诡”字。

说起来，中国社会叫礼仪之邦，大家要知道，孔子的礼制文化确实是礼仪之邦。古代有一个礼叫乡射礼。就是乡村每年定时举行射箭比赛，它都有繁文缛节各项规定。比赛以前双方怎样向尊长敬酒，然后双方怎样比赛，双方怎样互相致敬，然后开始射箭比赛，比赛完双方又怎样互相致敬，然后再向尊长致敬等等非常复杂。

要知道直到今天，日本人九十度鞠躬的那个礼节，韩国人唯唯诺诺的诸多礼节，其实都是中国古代礼制系统在东亚的流布。可是自从法家学说兴起，由于上流社会执行的是不守一切基本道德，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结果导致中国社会道德败坏。自古以来，中国社会文化中就流行着一种极为缺德，玩弄权术，残害他人，获得各种利益的种种方法。

直到民国时代，居然出现一本书叫《厚黑学》，也就是脸厚心黑，居然还能形成一门学问，这在全世界绝无仅有。而且这本书据统计，从民国时代一直到现在，一直处在十大畅销书之列，可见中国民间败德文化流行到何等程度。这都是中国法论系统的阴暗产物。

我讲到这里，可能大家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中国社会稳定存在数千年，法家反而要居功了，其实不然。要知道，法家它的学说在中国上流社会政府体系，王权系统内流行，这叫伴君如伴虎。

中国社会基层还有一个说法，叫天高皇帝远，也就是中国整个社会基层，实际上是在儒家学说的笼罩之下，这才是中国社会的基础。大家知道中国古代政府机构只分三级：中央朝廷、州、郡级。县及县以下没有政府机构，乡村两级没有政府机构，它跟现在不一样，现在还有乡政府，村里还有乡政府管理控制的村干部领域体系。古代都没有。

而99.99%的民众生活在乡村两级，他们凭什么来管理？我建议大家有空可以到河南内乡去看一下。那个地方有一个明清时代完好保留下来的县衙，你去看一下那个县衙，里面的说明朝廷命官居然只有区区几个人，其他所有人都是临时工。捕快、狱卒都是临时工。跟今天的一个县政府，你看到一个县里最高最大的那个楼一定是县政府，里面塞几百上千人，市县政府官员、工作人员完全不同。一个县几十万人口，凭几个命官如何管理？它是靠乡村两级的乡绅来管理的。

大家知道中国农村古代都是有祠堂的，所谓“祠堂”有这么几个功能，第一，祭祖的地方。第二，教育和议事的地方。第三，执行家法的地方。

谁来执行家法？谁来教育议事？乡绅。这些乡绅是什么？是用儒家思想武装的知识分子，地方知识分子，他们以儒家学说、儒家精神、儒家理论来管理社会基层，宅心仁厚。所以中国古代一般民间纠纷全都在乡舍范围内自行解决。除非发生极度恶性事件，杀人越货之类才会递交县级衙门处理。因此中国民间社会总体上是在儒家仁厚学说氛围下滋养和生存的，这才是中国社会稳定基石所在。这是大家要特别注意理解的。

著名社会学家兼经济学家哈耶克曾经讨论过一个问题，他说西方学者曾经研究过欧洲的两个村落，这两个村落很有特点：一个村落非常理性，孩子掉入池塘，母亲要跳水救孩子，母亲不会游泳，村民和邻居就会阻挡母亲，说你跳水救孩子你救不了，你也会被淹死，你还不如保住自己的命，将来可以生更多的孩子。另一个村子，村民仁厚而不理性。如果孩子落水，母亲愤然跳下去，结果导致母子双亡。

这两个村落的文化村风完全不同，欧洲学者追踪调研，结果发现数十年以后那个极为理性，孩子掉到水里母亲不救的村落反而兴散，宅心仁厚、非常不理性、温情脉脉的那个村落，人丁旺盛长期存在，我们可以因此得出一个评价，说糊涂的温情都比冷酷的理性更有利。

我提醒大家注意这段话的含义，糊涂的温情都比冷酷的理性更有利。这就是中国儒法两家的区别。

法家学说极为理性，编织法论体系极为周密，达到中国先秦学术的最高水平。但是它缔造的是中国的超稳定超震荡结构。大家知道，此前有一个很著名的学者叫金观涛，他曾经提出中国社会是一个超稳定超震荡结构，就是中国社会极度稳定，数千年不发生社会制度和形态变革，被马克思称为社会化石。两千多年君主专制，皇帝统治得到完好维系，丝毫不变，这叫超稳定状态。

但是它每两三百年就发生一次剧烈动荡，改朝换代、农民暴动，这叫超震荡结构。所以你在中国大地上，远古文物早已消失，你今天到欧洲、希腊、罗马、西班牙、法国，你去看看古代建筑大量保存，这当然跟中国的建筑古代这个土木建构有关，而欧洲是石建筑有关，但是跟中国社会的超震荡结构也有关。

每二三百年社会大乱，把一切财富和文化毁于一旦，然后又建立一个原模型继续运转，这叫超稳定超震荡结构。它其实来源于农业文明社会本身的这个状态。自然物候条件所缔造的这个生存结构构型封闭地貌所带来的这种文化不交流状态。

当然它的超稳定状态跟儒家学说关系至大。我在讲孔子学说的时候讲，孔子用最原始最底层的血缘纽带，重新整顿超血缘文明社会的社会失序状态，从而构成极为稳定的社会结构序列。这就是超稳定社会的基本来源。它的超震荡来自于哪里？法家。当然这个超稳定结构本身，它的文化基础本身、生存结构本身就不可能永远超稳定。但是法家体系带来的过度压制，带来的过度残害，带来的过度社会损害，也是这个社会不断地发生震荡的原因。

所以在想做奴隶都不得的时代，民众只有起来造反才有一条生路。中国社会因此超稳定超震荡。法家理论体系及其政治建构，我们把它叫血缘家天下，血缘结构。皇权是一个血缘家族，天下就是他的，这叫家天下，一家人的天下和暴政治天下，用极残酷的方式，崇尚暴力和残忍的方式统治社会，从而构成中国民众的一种奇怪心态。它不是爱国心态，自古以来反而常常是一种憎国心态，憎恨国家，因为国家不是我的国家，是他人的国家，国家对我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戕害，因此中国不断做亡国奴，因此中国自古汉奸极多。

毛泽东在抗日战争时候在黄帝的祭祀系辞里，都专门讲汉奸何其之多。抗日战争时候，中国仅是追随皇军的伪军竟达二百万人以上，这都跟这样的一个政治体制和法制体制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