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家》2 | 金理:面对生活危机,如何自我拯救?

张悦然《家》2 | 金理:面对生活危机,如何自我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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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金理。今天和大家分享张悦然的《家》。


张悦然成名很早,当年顶着“新概念作文大赛得主”“80后写作”“玉女作家”等名号出道。今天我们回望,当年和张悦然一起出道的同代写作者,有的已经转行,从事其它职业,甚至不知所踪。


所以,尽管我们对张悦然的创作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评价,但是她特别让人尊重的地方在于:文学也许是一场马拉松的事业,而张悦然恰恰具备了长跑选手的潜质,她有耐心、心无旁骛、专注于文学技艺的打磨。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这部作品写于2010年,对于张悦然的创作整体过程而言,《家》表现出某种转型的意味。


小说的女主人公叫裘洛,我们先来看看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的生活状态如何?


小说第一段这样描写裘洛的起床——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套上睡裙,到客厅里打开音乐,走去窗边,按下按钮,电动窗帘一点点收拢,她眯起眼睛,看着外面红得有些肉麻的太阳。然后洗澡,用风筒吹干头发,煮咖啡,烤面包,到楼下取了当日的报纸,放在桌上。


这是非常典型的小资产阶级女性的生活画面,看起来,物质需求早已得到满足。接下来开始收拾行李,为离家出走做准备,“电吹风,卷发器,化妆品,唱片,书籍,她苛刻地筛选着陪她上路的每一件东西,放进去,又拿出来……”这个犹豫、反复、手足无措、“放进去,又拿出来”的细节,似乎在暗示:物质需求已得到极大满足,选择的自由似乎也充分实现,但反而无所适从。


在去超市之前,因为距离开门还有半小时,裘洛读了一会书——


她坐在沙发上,把那本读了一半的小说粗略地看完。寡淡的结尾,作者写到最后,大概也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虚伪的故事,顿时信心全无,只好匆匆收场。裘洛已经很久没看过令她觉得满意的结尾了,很多小说前面的部分,都有打动人的篇章,但好景不长,就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


你看,像裘洛这样的小资女往往是文学青年,她们气质忧郁,在阅读的过程中也在张望自身当下的生活,“变得迷惘和失去方向”的,不仅是小说内的人物,也是小说外的自己。同时,一般来说,文学青年也拥有超乎常人的敏感。比如,裘洛发现女友割了双眼皮,居然由此推定“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在说谎”。再比如,当男朋友井宇不辞而别时,裘洛设想最多的就是背叛。显然,她对于身边的世界缺乏基本的信任感。


小说这样来描写裘洛这一天干了些什么——


10点钟,她来到超级市场。黑色垃圾袋(50cm×60cm),男士控油清爽沐浴露,去屑洗发水,艾草香皂,衣领清洗剂,替换袋装洗手液,三盒装抽取式纸巾,男士复合维生素,60瓦节能灯泡,A4打印纸,榛子曲奇饼干。结算之前,又拿起四板五号电池丢进购物车。

12点,干洗店,取回他的一件西装,三件衬衫。

12点半,独自吃完一碗猪软骨拉面,赶去宠物商店,5公斤装挑嘴猫粮,妙鲜包10袋。问店主要了一张名片,上面写有地址和送货电话。在旁边的银行取钱,为电卡和煤气卡充值。

下午1点来到咖啡馆。喝完一杯浓缩咖啡,还是觉得困,伏在桌上睡着了……



上述冷漠机械的叙述语调都在暗示读者:主人公一整天的生活都被安排在刻板的日程表上,这是多么乏味、让人厌倦啊。


通过上面这些细节的分析,我们可以了解到,裘洛遭遇了一场生活的危机,所谓危机,并非是指物质待遇上无法得到满足,而是指精神世界没有出路。如果按部就班不作改变的话,那么未来的生活一眼可以望穿,就像小说中裘洛的女友以及老霍太太那样,只有物质而没有灵魂。看上去,裘洛享有充分的自由,但依然面临着意义匮乏的焦虑,用小说中的话来讲,她渴求出门寻找“崭新的生活”。


对于裘洛来说,内部的焦虑已经涌动而出,如何在百无聊赖中重建生活的意义,现在还需要一种来自外部的救赎力量。这个时候,地震发生了,离家的裘洛和男友不约而同地奔赴救灾现场。恰如青年批评家杨庆祥的分析:“一场历史的灾难成全了无数个体解放的渴望,……地震提供了这样的一个历史现场,在这个现场里面,个体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和真实的存在感,他们不再是躲在空房间里面的可以被随时替代的虚假的主体,他们也不是被日程表和物质符号所控制的‘单向度的人’。”(杨庆祥:《从小资产阶级梦中惊醒——从张悦然的<家>谈起》)“单向度的人”这个术语来自哲学家马尔库塞,指的是,在发达工业社会中,人们丧失了自由和创造力,不再想像或追求与当下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这就是裘洛们焦虑的根源所在。


我们上面所分析过的裘洛小资女性的生活,是张悦然早期写作反复出现的主题。而《家》的转型意味就在于,通过裘洛的自救,张悦然企图告别这种生活,而救赎的契机来自于一场地震。


2008年汶川地震,是张悦然这一代“80后”青年人的社会评价发生巨大转变的标志性事件。此前2006年,《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与搜狐、新浪两大门户网站合作开展一项网络民意调查,共有3457名“80”后的前代人参与。在他们眼里,“80后”“永远以自己为中心”(61.4%)、“不愿意承担责任”(53.1%)、“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64.2%)(《“80后”—— 请别误读这两亿青年》,《中国青年报》2006年4月3日)。而在汶川地震和北京奥运会之后,对“80后”的社会评价明显趋于正面、积极,类似“感动中国”、“撑起中国的脊梁”等字眼纷纷占据媒体视野。尤其是,“80后”在救灾中的表现赢得广泛赞誉,一举颠覆先前人们对这一群体的消极认识。


这也是张悦然真实的经历与体会。地震发生后,她奔赴北川救灾现场,在博客中她非常诚恳地写道:“这场参与救援的经历,之于志愿者自己的意义,也许远远大于对外界的。这更像是一段自我洗涤,洁净灵魂的路途。当他们怀着奉献和担当的虔意,在这条路途中忙碌着的时候,他们的灵魂正在抖落厚厚的尘埃,渐渐露出剔透晶莹的本质。”(张悦然:《在汶川之二》)


对于张悦然而言,她和裘洛们参与救灾,某种意义上是自我的救赎。其实在张悦然此前的写作中,少女出走是反复演绎的主题(比如《毁》、《霓路》等),或者出于和成人世界的无法沟通,对理想或未经历的生活的幻想,或者就是青春期没有理由的理由,这些“出走”没有明确方向,出走的女孩们恍若迷途羔羊般的流浪者,对于身处的历史变迁毫无所知,也缺乏改变现状的能动性。终于,《家》这篇小说作出了改变,张悦然笔下的青年人和一次历史性事件相遭遇,此前淹没在刻板的日常生活里的裘洛们被解放出来,成为行动的主体,在介入社会与历史的过程中获得了救赎——这也许可以视作在宅男宅女的生活状态之外,当代青年人的又一种成长的选择。


《家》这部作品是张悦然对自身过往生活的反省,其实,不管是宅在家里,或者走出家门,人都应该有这种反省的能力,就像古希腊的哲人所说的——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CORAL韶棠似锦

    裘洛和井宇的救赎的契机来自于一场地震,与之相似的是,香港之战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倾城之恋。在《家》中,我们可以看到物质的富足反而加深了精神的贫瘠,由此产生了心理上的危机。于是,裘洛和井宇开始逃离生活,探索人生的本质与意义。与其说他们是地震的志愿者,莫不如说他们的虔诚的朝圣者,渴望得到灵魂的救赎。

  • Missy1234

    为什么没有评价小菊,这才是精髓吧,小资本女和小资男追求的是精神的家,保姆追求的是物质的家,穷人和有钱人区别。

  • 九珹芷

    这篇文章给我震撼特别大,我一直以为,好工作,好女友,加薪,平稳的生活应该是每个人期望,原来这样生活的背后隐藏着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好的没有意义”!体验过他们的“单向度生活”过后,我非常感谢我现在每天努力奋斗的考研生活,非常幸运我有着这样为梦想拼搏的日子,加油!

  • 杨飞飞飞

    好喜欢这篇~谢谢

  • 1598259bphc

    为什么没有出书?

  • 松寒公子

    反省,不断找寻生活的意义。

  • 她是颜舒舒呀

    单向度的人,如何自救?

  • 我是大钟钟

    灵魂的救赎

  • 雪兔lyra

    想起了倾城之恋。人也是贱,平淡的生活没有意义,非要在所谓的大事件里找自己的存在感。

  • 沙月岁孤影

    猛然陷入沉思,不知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