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红楼梦》的开篇神话有什么隐喻？

这开卷第一回，是《红楼梦》这个宏大叙事的开端，充满了丰富的象征。曹雪芹从超现实的神话世界写到现实的人间世界，让整部小说开展了恢宏的视野，又创造了一种深邃的神秘感，不只充满了浪漫的想象力，其实也融入了深刻的象征意义。 那么曹雪芹为什么要用神话作为整个小说的开篇，这两个神话故事和我们小说的主人公贾宝玉、林黛玉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先来看第一个神话，就是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女娲补天的故事。曹雪芹以女娲补天这个神话来揭开序幕，这可是非常特别的安排，这其中有好几层的含义，与后面的故事息息相关： 我们都知道，《红楼梦》写的就是一个贵族世家来到了末世的故事，曹雪芹在故事中时时暗示我们，贾府的天要塌了。神话世界里，有女娲来补天，那么在贾府中，补天的女娲是谁呢？当然是贾府末世时努力「裙钗一二可齐家」的女性，包括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可以说，曹雪芹在小说的开篇，借由女娲补天的故事，暗示了贾府的危机，同时也表达了对贾府这些治家有功的女性的赞美。 其次，我们再来看看那块被女娲遗弃的石头，女娲用来补天的石头，可不是自然界普通的、天然的石头，也不是神话故事里经常出现的灵石，一定要注意，女娲补天的石头是锻练过的，不但是美丽的五色石，而且还通灵能言，其实已经就是美玉了。对于华夏文化而言，早在春秋时代以前，玉就是上层阶级代表权力、甚至与皇权结合的珍贵物品。可是我们在红楼梦开头见到的这块石头，却偏偏是被女娲遗弃了的。小说第一回里三次说他「无材补天」，导致他「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而巧合的是，恰恰是这块被遗弃的石头，被一僧一道带到了富贵场去投胎，听到这里，你一定明白了，这块石头正是贾宝玉的前身，而他无缘补天，也恰恰暗示了宝玉一生都难以有治国传家的成就。  你看，一个看似和小说无关的神话故事，其实充满了对现实世界里贾府和宝玉命运的暗示。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第二个神话故事里有什么隐喻。第二个故事讲的是这颗畸零玉石被丢弃在青埂峰下，化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你看，这个“瑕”和“瑛”都是玉字偏旁，就是在暗示他和这块玉石的关系。而这位神瑛侍者，游荡度日，因此看到了灵河边快要枯死的绛珠仙草，这时便发挥了他天赋的仁爱之心，以珍贵的甘露水加以灌溉，被救活的仙草也感恩戴德，在神瑛侍者要幻形入世的时候，跟着一起来到人间，还泪作为报答。  没错，这个来到人间的神瑛侍者，也是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出于恻隐之心，灌溉绛珠仙草，正是在映射宝玉博爱泛施的性格，他终其一生都对许多弱势者展示出与众不同的尊重与同情。  那绛珠仙草又是谁呢？当然是林黛玉，她原来就是绛珠仙草，为了还泪来到人间，因此形成了极端的感伤性格，这种与生俱来的不快乐，让她表现出好哭的习惯，也完成了还泪的目的。  所以说，这两个神话故事其实是对贾宝玉、林黛玉的性格特质给予一种先天性的解释。  值得一提的是，绛珠仙子还泪，本质上其实是一种报恩的表现，而不是爱情。我们听到警幻仙姑和绛珠草仙之间的对话，说要「酬报灌溉之德」、又说“灌溉之情未偿”，还有“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这其中的「酬」、「报」、「德」，「偿」，还有「惠」呀、「还」呀，都属于受恩回报的原则，可见这一段「木石前盟」都是建立在儒家品德的良好基础上，一个乐善好施，一个知恩图报，体现了《礼记》所谓「礼尚往来」的精神，和爱情并没有关系。  讲完了神话世界，我们接下来就要去人间的现实世界。怎么去人间呢？曹雪芹带我们认识了两个连接神话世界和人间世界的中介人物。  甄士隐和贾雨村。  这两个开场的人物将来也会在故事结束的时候做整体的收尾。他们一个姓甄、一个姓贾，当然是为了谐音真、假的辩证，也就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例如说，住在葫芦庙旁的甄士隐拥有清高脱俗的性格，被称为神仙一流的人品，但他的本名叫甄费，脂砚斋说是谐音「真废」，真没用；而困居于葫芦庙内的贾雨村则是一个热中权位、贪赃枉法的小人儒，可他却能看出简陋破烂的智通寺可能隐藏了大智慧，这不就是辩证的道理吗？ 除了他们的姓是谐音以外，这两个人的名字也是谐音。  「甄士隐」这整个名字又谐音「真事隐」——真正发生的故事被隐藏去除了，「贾雨村」这整个名字则是谐音「假语存」——留存在小说里的是假的内容。这两个名字就是要告诉我们，这部《红楼梦》是虚构的小说，虽然一定会用到作者亲身经历、所见所闻的现实材料，但它已经通过了艺术手段加以改写，形成了一部完整的、有机的文学作品，有它自己的生命。所以我们直接欣赏这部作品本身就好，不要再去穿凿附会，那些猜谜者喜欢对照曹家或谁家的人事，其实是多余的。 这一回最后写到甄士隐赠送五十两银子给贾雨村，让他有足够的资金上京去参加科举考试，而甄士隐自己却遇到了家破人亡的大灾难，女儿甄英莲在元宵节失踪，家产也付之一炬，投靠岳父却又被诈骗一空，在这百般打击之下，偶然听到道士所唱的劝世歌《好了歌》，让甄士隐立刻大彻大悟，当下作出了《好了歌注》，然后便跟着道士飘然出家，具体印证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道理，也预告了宝玉未来的结局，为全书染上了既超脱又幻灭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