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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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金理,今天我们一起欣赏王朔的代表作、发表于1991年的中篇《动物凶猛》。
在进入情节分析之前,我们不得不先谈谈这篇小说的语言。熟悉王朔的读者,一提起他的作品,首先浮现在脑海中的肯定是那种充满京腔的叙述以及时不时逗人发笑的俏皮话。比如在《顽主》中我们读到过这样的句子:“草地上,开满鲜花,可牛群来到这里发现的只是饲料。”比如在《我的千岁寒》中我们读到过这样的句子:“某人说他不装,从来没装过,你赶紧上去记住他长什么样,你见到不要脸本人了。”这是王朔作品最主要的语言风貌——嬉笑怒骂,看上去“一点正经没有”(这也是王朔的一部作品的篇名),却暗含着讽刺的力量。然而今天我们阅读的《动物凶猛》却是王朔作品中的特例。比如小说开篇这一段——
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作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是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们的标准挺时髦的城市。没有遗迹,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这里的语言是伤感的、沉郁的,我们也听明白了其中的感喟:被改变的不仅是城市空间,还有潜藏在城市空间中、真真切切的个人岁月。再结合紧接下来的那句话“在我三十岁以后,我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似乎更是在暗示我们:虽然“我”现在成为了成功人士,但是在得偿所愿的过程中也丧失了很多,而这丧失的很可能才是最值得去珍视的东西,这就是一个人的青春,这就是激情涌动的少年梦想和纯洁烂漫的初恋体验,或者用作品改编电影后的名字来讲,那是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甚至可以这样说,小说书写的那段“日子”里,肯定也有王朔的身影;这种迫切怀旧的心理需求,不仅来自小说中的“我”,也来自于作家本人。所以我们刚才讲这部作品的特殊性就在于,与王朔的创作整体相比,《动物凶猛》的商业气息最少,属于作家为自己而写,也特别为其所珍视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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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到底珍藏着什么样的生活呢?那是“文革”特殊岁月里的夏天,主人公“我”十五岁,获得“空前的解放”,整天逃学,和部队大院的男孩们拉帮结派,抢着抽烟,“嘴里不干不净骂着脏话”,不过这些脏话“没有隐含的寓意,就为了痛快”,他们参与打架斗殴,也和骂脏话一样,只是为了发泄无处发泄的精力,图个痛快。他们在马路栏杆上坐成一排,“一边吃雪糕一边盯着过路的姑娘”……请注意,王朔在叙述这些生活事件和状态时,经常会描写到阳光,比如“每个院落、每条走廊都洒满阳光,至今我对那座北洋时期修建的中西合璧的要人府邸在夏日的阳光照射下座座殿门、重重楼阁、根根朱柱以及院落间种类繁多的大簇花木所形成的热烈绚烂、明亮考究的效果仍感到目眩神迷的惊心悸魂。”——这里反复出现的、关于阳光的描写刻意在烘托一种明媚的、荷尔蒙涌动的氛围。
那是“文革”中的特殊岁月,政治和个人生活双重解放的状态下,“我”发展出一种恶习,用一把万能钥匙来打开别人家的门锁入室闲逛,由此得以进入米兰的房间,在馥郁的香气和明媚的阳光(请注意又是阳光,而且米兰的形象“犹如阳光使万物呈现色彩”)中见到了照片上的米兰,这个鲜艳夺目的女孩给“我”造成的巨大震撼立刻引发了一见钟情,当黄昏时分从米兰家里出来,小说原文这样写道:“那个黄昏,我已然丧失了对外部世界的正常反应,视野有多大,她(指米兰)的形象便有多大;想象力有多丰富,她的神情就有多少种暗示。” 于是“我”鼓足勇气、想方设法和米兰结交,“像一粒铁屑被紧紧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后”。“我”与米兰的这段交往呈现出一种含混的、交界的性质:“我”对米兰当然是情窦初开,但是米兰只是把“我”当作弟弟;即便是“我”向米兰投射的情感,也既是单纯清白的亲密关系,又不乏富有暗示的性冲动。这种含混的关系令“我”无比欢悦,由此体验到人生中最初的巨大幸福与迷乱的情感,成为记忆中最宝贵、最不愿丢失的部分。
但是接下来形势发生转变,出于某种炫耀的心理,“我”迫不及待地把米兰介绍给了大院里的玩伴们,尤其当米兰和“我们”这群人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晋发展出更为亲密的关系后,“我”顿时感觉受到了伤害,伤害来自背叛,也来自一腔情愿式的初恋的脆弱。这个事件导致了两大后果:一是米兰形象发生了近乎180度的翻转:此前她是明朗的、美好的、光彩照人,而现在变得“体形难看”、放荡下流,“我”不惜以刻薄的言辞当面嘲弄米兰。二是随着美好的初恋情感的消散,“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与中断,不得不在叙事的中途停下来解释说:“我感到现在要如实描述我当时的真情实感十分困难,因为我现在和那时是那么不同的两个人。记忆中的事实很清楚,毋须置疑,但如今支配我行为的价值观使我对这记忆产生深刻的抵触。强烈感到这记忆中的行为不合理、荒谬,因而似乎并不真实。”
因为感情的受伤和初恋的一去不返,仿佛原先阳光灿烂的回忆世界开始被阴影吞噬,随着阴影面积的逐渐增大,“我”的叙事终于走向了崩溃:“现在我的头脑像皎洁的月亮一样清醒,我发现我又在虚构了。……我一直以为我是遵循记忆点滴如实地描述,……可我还是步入了编织和合理推导的惯性运作。……我像一个有洁癖的女人情不自禁地把一切擦得锃亮。” 叙述者“我”极不情愿地道出真相,原来他与米兰的恋爱故事完全是自己伪造出来的,事实是他和米兰从来就没熟过,只是那年夏天“我看到了一个少女,产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想象。我在这里死去活来,她在那厢一无所知。后来她循着自己轨迹消失了,我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于是这里打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记忆大门:一边是真实的但不如人意、毫无传奇色彩,一边是伪造的却绚丽烂漫、入骨入髓……其实从读者的旁观立场来看,这两类记忆都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情理。但是小说的叙述者“我”经过一番自我说服,还是放弃了真实而选择在虚构中完成整个探索记忆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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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叙述者“我”为什么要公开这段情感记忆的虚构性质呢?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我”就是要以此来袒露出往事中照亮自身生命历程的阳光,那是“我”唯一能够借以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的、但却失而不复得的东西,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采取叙事上的冒险行为,最终剥落故事所有的外在包装,包括故事本身,然后显露出来的便直接是一个少年在混乱时代里无所拘束的欲望和自由自在的情感(详参陈思和主编:《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这是小说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对于人来说也是最值得去宝贵的。
不过,记忆的化进化出也为这部小说增添了反思性。欲望来自人原始的自然本能,具有盲目性和破坏性,需要理性和文明的引导和规范。正像小说中所说的:“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小说的题名“动物凶猛”可以联系这段话来理解。回到小说情节,当拆穿后的虚构再难以完满、美丽起来,“我”就如同闯出笼子的猛兽一般强暴了米兰。然而这并未导致性的满足,反而给少年的稚嫩心灵造成致命伤害。小说最后“我”在水里挣扎的情景,可以视作对“我”越界行为的惩罚。
如果从精神分析角度而言,坦诚地直面,正视创伤的根源,其实可以看做一种治疗的行为。在回忆当中,既看到了初恋的美好,也看到了美好当中所暗藏的如猛兽出笼一般的危险。另一方面,小说也是在引导读者,应该如何以一种健康的态度去面对人的自然本性,如果一味放纵或一味压抑,可能都会适得其反。
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一味的压抑或放纵总有一天会带来想不到的大爆发。慢性病和急性病正是过往经历的结果。
我看过陈思和老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有一段讲《动物凶猛》的话和这里说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像
你是我生命中的暖阳 回复 @秋月分明: 金理老师是陈思和的学生
男人的意淫罢了呵呵
像一场仲夏夜之梦
大学影视课上欣赏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听完解析好想再去看一遍
与王朔的创作的整体相比,巜动物凶猛》的商业气息最少,属于作家为自己而写,也特别为其所珍视的作品。
不值得讲两课...
当时想为什么叫动物凶猛,现在好像明白了
好,原来只是看热闹,现在是看门道,谢谢金老师!
其实,我们可以在字里行间里读出一个暗恋者,求而不得的内心中的孤独。即使,他给自己编织了美丽的幻梦,他内心深处仍然是空虚的。“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见面。为什么我还会有寂寞心情和强烈怀念?”明明知道自己在说谎,却不愿意醒来,把自己变成一个“遭到背叛的受害者”,来为自己的兽性行为提供依据。“我现在非常理解那些坚持谎言的人。做个诚实的人真难呵!忘掉真实吧。我又要继续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