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动物凶猛》1 | 原著精华：它是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的原著

本集文稿 

《动物凶猛》

作者，王朔。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寡和自我慰藉。我很小便离开出生地，来到这个大城市，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把这个城市认做故乡。这个城市一切都是在迅速变化着——房屋、街道以及人们的穿着和话题，时至今日，它已完全改观，成为一个崭新、按我们的标准挺时髦的城市。

在我三十岁以后，我过上了倾心已久的体面生活。我的努力得到了报答。我在人前塑造了一个清楚的形象，这形象连我自己都为之着迷和惊叹，不论人们喜欢还是憎恶都正中我的下怀。

我想我应该老实一点。

再次见到她时，我没有认出她。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人，在等候进站的时候，我们相逢了。当时她拿手遮着脸，苍老憔悴。当手放下的时候，我确认这是个陌生人。在行走中，我突然想起她似乎是谁，但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中学聚会的时候，我也想起了那个苍老憔悴的女人，她当年有一张狐狸一般娇媚的脸，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时候她总是和米兰在一起。

我15岁的时候读初三，当时我迷上了钥匙，并用自己设计的万能钥匙，扶危济困，后来经常偷开别人家锁着的门。但我仅仅是开锁，而不做贼。

我的故事是从夏天开始的。某个下午，我溜出校门。我打开了一幢楼顶层的一家房门。这是一套两居室，主卧之外另一间是少女的闺房。那时她在一个相框里，笑吟吟地望着我。她十分鲜艳，我记得她穿的是泳装，事后她一再否认，说她穿的是条花布连衣裙，但我还是无法抹煞我的第一印象。我为她倾倒，丧魂失魄。她的形象让我难以忘怀。我的情感被猛地唤醒了。

我日复一日地守候在那幢楼房前，期待着画中人出现。我一直没见到她，有几次我一直等到夜里，她那个房间总是黑的。

在一次游行中，我又遇到了我以前的狐朋狗友，那天晚上的聊天中，我第一次听到了米兰的名字。

晚上，父亲视察我已经睡了并回房后，我穿上衣服，跳出窗外。我来到后院废弃游泳池边，假山的几个亭子闪动着忽明忽暗的烟头，果然我的朋友们都在这里。那个狐狸眼的女孩也坐在他们中间，她叫北蓓，十八岁。她说话很随便，爱开玩笑。高晋提到了米兰，米兰是北蓓的女友，请求她下次带来认识一下。于北蓓说米兰挺正经的，她不肯来。我担心北蓓怎么回家，汪若海告诉我于北蓓已经在高洋家“涮”了两夜了。

我在外面又晃荡，吃了些炸糕，天亮了，我向高晋高洋两兄弟家走去，一面想着北蓓，一面渴望了解真相。敲了两下门，无人回答，然后我去找其他的狐朋狗友，一起去高晋高洋家。进了屋，大家往里闯，看到他们三个人坐在沙发上望着我们。方方问他们：“你们三个人昨晚怎么睡的？”“上半夜睡这张床，下半夜睡那张床。”于北蓓从容应付，然后咯咯笑起来。她这副开玩笑的样子让我如释重负，使我觉得她什么都不会当真且问心无愧。

之后我在院子里碰见了许逊的妈妈，她把我逃学的事告诉了我爸爸。爸爸盘问我之后，把我打了一顿。

第二天我中午一放学就溜走了，在王府井南口找到了我的朋友们。他们边吃雪糕边盯着过路的姑娘。在这里我们和一个姑娘搭讪，但是出现了民警带着工农兵把我们包围了，让我们解下裤腰带和鞋带，把我们带到了东风市场派出所。屋里绕墙一遭蹲满了少男少女。我们低着头，互相瞅着悄悄笑。一个女民警骂：“臭德性，还涂口红呢。”民警显然是在骂我身后蹲着的米兰，她的嘴唇红艳欲滴，丰满动人。我进民警办公室被一副手铐吓哭了。民警询问情况，我说来王府井想买字典。然后警察就让我走了，我出门后坐车回家，晚上没有出门，对父母十分顺服。第二天晚上我躺下后，听到窗外有人敲玻璃，看到许逊和于北蓓。我穿好衣服，和他们一起出去，来到了高晋家。在这里听说汪若海被人打了，孩子都被动员起来，一起为他报仇。我们一起打架砸砖头，然后我们逃了。之后我们拿手电筒从澡堂的窗户跳进去洗凉水澡。

第二天，我看到米兰从地铁站出来，走路的姿态十分妖娆，我被紧紧地吸引了。我走上前去和她搭讪。

我想要认她当姐姐，她说让她当姐姐就得听她的话。她说她上班的地方离城里很远，不常回家，最近因为生病了，所以请假在家。她说可以去她家找她，催促我回学校。我走到校门口回头张望，她站在楼门前，远远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动人微笑之一。

在一堂重要的课上，我难以专注听讲，迫切想要见到米兰。我离开教室，敲开米兰家的门，发现她正在洗头。我看她洗头，还帮她往头上浇热水。然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翻看她的影集，问她怎么没有穿泳衣的照片，她说她从来没有穿泳装拍过。我拿下一张她的单人照片，强烈要求送给我。她过来争抢照片。她一推我使我一屁股坐回到床上。“拿女孩照片不好，送你一支圆珠笔吧。”

我知道自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很危险，每当从她家鬼混出来，我便陷入深深的忧虑，决心以加倍的努力补上荒废的功课。但就算是做功课到深夜，满脑子也是对她的胡思乱想。

我几乎天天都到米兰家和她相会。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时候。那时我真的把自己想成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向往那种亲密无间的天然关系，我幻想种种嬉戏撒娇的场面。

自从和米兰认识了以后，我腾不出空和哥们儿一起玩了。之前打架的事暴露了，汪若海和高晋被派出所抓走拘留。但是所有的孩子回家都挨了打，受到严格管束。

放假后我邀请米兰来和我们院一起玩，她答应了。后来高晋和汪若海从看守所回来了，所有哥们怀着浓厚兴趣听高晋吹他在看守所的表现。我被问到最近在干什么？怎么都没见到我。我说：“找不到你们，自己玩儿来着。明儿我给你们带圈子，刚在西单商场拍的。”

我把米兰称为“圈子”，这并无侮辱的意思，只是作为女性的第三人称代称。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点，果然转移到我身上。我要想不被人当作好孩子，就必须显示出标志着成熟男人的能力——在格斗中表现勇猛和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我在院门口等米兰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本来期待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但她穿得乱七八糟就来了，这叫我怎么拿得出手？

高晋一见米兰就说：“我见过你，你是不是和于北蓓一个农场的？”她说是。我去买冰棍给大家吃，然后和一群小孩争抢弹弓玩。亭子里，米兰和高家哥俩有兴趣地聊起来。米兰笑着看我们。“你要是会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们军文工团就缺小提琴。”高晋盯着米兰说：“晚上你别走了，咱们到假山来唱歌。”“你不能晚上不回家吧。”我问米兰。“那倒无所谓，我今天出来倒是和家里说了回农场，问题是我晚上不走，住哪儿呢？”许逊笑着说：“你愿住谁家都行。”“那我挑一家吧。”米兰笑。

她扭头对我说：“你家能洗脸吗？我觉得我脸上特脏。”我带她回家洗脸。我问她跟高晋聊了什么。“没聊什么，就说我想当兵他可以帮我。”

她抹上雪花膏。“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既然人家说能帮我，我就利用一下他呗，我真是挺想当兵的，从小就想，可惜我们家是地方的，没路子。”米兰回头问我，“你说他真的会帮我吗？”我说：“会吧，只要他爸爸点头，进他们的军文工团应该没问题。”

就在这时，我爸回来了。米兰看到我爸，尴尬地问好。我解释说：“这是我们老师。”我爸爸打量米兰，似乎洞悉一切，对米兰说：“跟我来一下。”片刻之后，他们谈好了，两个人都很严肃。之后米兰离开，和我说：“你爸教育了我一顿。”晚饭过后，我和父亲长谈。他告诫我不要过早交女朋友，年轻的时候应该把精力都用到学习上去。我耐心地听他说完，掉了几滴泪。

我在床上胡思乱想半天，还是穿衣跳出窗外。我走上亭子，米兰坐在我对面弹着吉他，愉快地唱歌。米兰和高晋不断相互注视，我没有一点嫉妒和不快。我们一起唱歌到清晨。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记忆有点混乱。她在我们院的传达室窗口打电话，眉飞色舞。她站在葡萄架下，摘下来葡萄放在两唇间吮咂。米兰背靠着洞桥头的白栅栏，专注地和高晋说话。还有一些场景模糊不清。这些也许是出自我的想象。我和她在雨天的街头共撑一把伞行走，她的一只手垂搭在我肩头。

我对米兰那些日子的印象如此丰富，环环相接，重叠交织，分隔不开。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见面。为什么我还会有寂寞心情和强烈怀念？

"八一"建军节，食堂会餐，我们一群孩子大吃大喝。下半夜，高晋回来了，他形容憔悴。他到里屋闷头躺下。几天后我才知道，他那天晚上去了米兰家，一幢楼一幢楼地喊过去。米兰听到和她的父亲一起下楼。他请高晋上了楼，给他一支烟让他镇定。高晋很快从醉态中清醒过来，掐了烟一声不吭地走了。米兰的反应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毫无反应。有人说她流露了对高晋的不满。还有一种说法，说她对她父亲很愤怒。两位当事人从来没有对我透露一个字。

至今我对高晋和米兰那段昙花一现的关系，仍无从猜测。米兰也没到高晋父亲的部队当兵，两个月后我和米兰断绝了来往，他们也没再私下联系。年底高晋和高洋就当兵走了。

当时，确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俩的互相吸引和迅速接近。米兰来到我们院不再先找我，而是直接到高晋家去。米兰对我一贯持亲热的态度，对高晋往往不客气。当和我高晋争执，她总是坚决地站在我这一边。

有一次我们去游泳。米兰身穿红色泳衣，曲线玲珑。她笑着说："你说我穿这游泳衣好看么？是不是太暴露了？""傻波依似的。""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她笑着白我一眼，迎向从男更衣室出来的高晋。他们俩说说笑笑向游泳池走去，从后面看，他们像广告中的情侣一样般配。我看着他们在一起戏水玩耍。

之后，我对米兰说话的措辞愈来愈尖刻，常常很难堪。我除了背后对她进行诋毁，当面也对她进行人身攻击。

"你怎么吃这么多？跟头猪似的！"她吃得多时我这么说。

"你怎么吃这么少？装什么秀气！"她吃得少时我如此道。

我们一见面就吵，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

我笑眯眯地问她："你中学毕业干吗非得去农场不考技校呢？"她反问我："我干吗要考技校？上了技校也不是进工厂。""不，你上了技校不就可在接着进技（妓）院了么？"

那天，我捉弄完她，把她气哭了。她质问我："你干吗没事老挤兑我？"

"没什么意思，好玩，开玩笑。"

“我什么时候、怎么招了你了？你对我这样？"

"你没招我，都挺好。"

"可你对我就不像以前那么好。"

"我对你一向这样！"

她摇头，"你是不是有点讨厌我？"

"讨厌怎么样？不讨厌又怎么样？"

"不讨厌我就还来，讨厌我就走。"

"那你走吧，别再来了。"我冷冷地说。

她低头小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看见你就烦，就讨厌！"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你不是不来了么？怎么又来了？"

我一进"莫斯科餐厅"就看到米兰在座，不由怒上心。那天，我和高晋过生日。

"我叫她来的。"高洋对我说。

"不行，让她走。"我指着米兰："你丫给我离开这儿--滚！"大家都劝，"干吗呀，何必呢？"

"你他妈滚不滚？再不滚我扇你！"我说着就要过去，许逊拦住。"

“我还是走吧。"米兰说。高晋按住她，"别走，就坐这儿。"然后看着我温和地说，"让她不走行不行？"

"看在我的面子上......"

"我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的面子也不看，今天谁护着她，我就跟谁急--她非滚不可！"

之后，我拿烟灰缸砸中了米兰，还差点和高晋打了起来。我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叉了你！我非叉了你！"高晋双目怒睁。

现在我的头脑清醒，我发现我又虚伪了。我忽略了一些细节，夸大粉饰了一些理由。

我的记忆也背叛了我。实际上，起初的情况是：那天我从派出所出来后回了家，而高晋在拘留室里也看到了米兰，也知道米兰认识于北蓓，便邀了于蓓一起等米兰出来，当下就彼此认识了。我印象中米兰在传达室打电话，正是第二天上午所目睹的。这彻底动摇了我的全部故事情节的真实性。

高晋根本不是通过我才见到他梦寐以求的意中人，而是相反。我与米兰也并没有那段彼此的缠绵，这一切是出乎我的想象。那个中午，我和卫宁正是受高晋委派在院门口等米兰的。这也说明了我为什么后来会到另一个亭子去打弓仗而没加入谈话，我和米兰从来就没熟过！她总是和高晋在一起，也只有高晋在场我才有机会和她聊上几句。

还有于北蓓，我把她遗忘了。在高晋弃她转而钟情米兰后，她便逐一和我们其他人相好，最后我也沾了一手。

那天在"老莫"过生日时，没有任何不快。我们聊得很愉快，我和高晋轮流和米兰碰杯。高晋醉得比我厉害。我搀扶他回家。他一路语无伦次地说米兰，说他们的关系，那时我才知道他们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已经睡了觉。

也许那个夏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看到了一个少女，产生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想象。我在这里死去活来，她一无所知。后来她消失，我为自己增添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我不敢肯定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我现在非常理解那些坚持谎言的人。做个诚实的人真难呵！忘掉真实吧。我又要继续撒谎了。

我紧紧攥着裤兜里的刮刀把。我冷静了下来向高晋走去，他紧张地盯着我。

让他先动手！我站住了。

"你叉我吧，我不会动手的。"高晋鼓励我。

我眼泪一下夺眶而出。

他也哭了："你叉我呀，叉呀！"

我哭了，站着一动不动。他也抹眼泪，哭得很凶。

"算了，你们俩和了吧。"大家围上来相劝。

我和高晋泪眼相对，伸出手握在一起。大家一拥而上，喜极而泣。我想：要和在这儿哭的所有人永远做哥们儿！我和高晋边哭边互诉衷肠，争着抢着表白自己其实多重感情、讲义气。

我和高晋又成了好朋友，对米兰我也没再继续无礼。

我开始和于北蓓混在一起。晚上，我们吃夜宵回来，又去澡堂洗澡。她也在外间浴室冲起来。我们洗完了，她站在浴室水龙头下，我偷偷觑了一眼，心惊肉跳。从澡堂出来，我对她说，"晚上我去找你。"她捏了捏我的手。

那天夜里，我在卫宁家聊天，直到他们都睡了或离开了，我进里屋找于北蓓。我伸手捅醒她。我上床，亲亲她的嘴。我动手深入，总不得要领。“真笨。"她伸手解开搭扣。我要做进一步努力，她正色道："这可不行，你才多大就想干这个。"她傍着我小声教育我："我要让你呢，你一时痛快，可将来就会恨我一辈子，就该说当初是我腐蚀了你。你还小，还不懂得感情。你将来要结婚，要对得起你将来的妻子--你就摸摸我吧。"

那真是我上过的最生动的一堂思想政治工作课。

醒来后，我悄悄溜走，觉得自己亏了。

从和于北蓓共度那一夜起，我便用看待畜生的眼光看待女人。那时我读了《曼娜回忆录》，对米兰起了勃勃杀机。

那天我一直跟踪着她。她回家后，我用万能钥匙捅开她家的门，我看到她刚脱了裙子，穿着内衣。

我向她走去，一个纵身把她扑倒在床上。她和我搏斗，胸罩带子被我扯断了，半裸着身子，后来她忽然停止了挣扎，忍受着问我："你觉得这样有劲么？"

我没理她，办完了我要干的事站在地上对她说："你活该！"然后转身摔门而去。

我带着满足的狞笑离去。就让她恨我吧，但她会永远记住我的！

那个夏天我还能记住的就是在工人体育馆游泳池跳水。当我准备爬上岸时，我看到那个曾挨过我们痛殴的同志站在我面前。他和几个同伴在岸上来回逡巡，只要我在某处露头，便把我踹下去。我筋疲力尽地在池中游着。他们咋呼着要下水灌我。

我抽抽嗒嗒地哭了，边游边绝望地无声饮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