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李山 | 铁器、初税亩和“国人”权力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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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变幻莫测，历史教你选择，大家好，欢迎收听由观乎文化和喜马拉雅共同制作的《中国历史大变局》，我是李山，由我来为大家主讲历史大变局的先秦部分。在前一讲我们谈到了春秋争霸所导致的历史变化。其中关于国人的问题，我们讲了一个开头。讲国人必须要涉及到一种税制的改革，这种改革实际上直接导致了国人处在了一种新的经济地位上。这就使国人可以有相当多的政治发言权的群体变成了后来一些纳税户，就是“编户齐民”。所以我们要讲一讲“初税亩”的问题。

那么，什么是“初税亩”？就是履亩而税。为什么要履亩而税？过去在西周时期，民众为贵族、为王者、为诸侯，主要是出劳役的一族，就是国人们到君主、到诸侯的田地上去要服十分之一的劳作，比如说100天，你要抽出10天来，这就是十分税一，这也是税。但是随着历史的发展，随着一种东西的出现，历史开始出现变化。那么春秋到战国实际上最了不起的，也可以说引起显著变化的就是铁器在农耕方面的广泛使用。中国什么时候铁器大规模地运用于农耕，学术界是有大致相同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是从春秋早期开始的。

铁，我们知道世界上赫梯人最早开始炼铁。在中国的新疆，在商代就有人工冶铁的痕迹。注意，新疆那个时候还不属于华夏。过去在商代，人们就开始用陨铁，是天上掉下来那个铁，打造一些工具，这个也发现了实物。那么到了春秋早期西周晚期，我们开始看到了文物——就是由铁打制的这种剑，这个在这个河南省古虢国遗址发现过，肯定是人工铸铁（如古虢国玉柄铁剑）。那么人工冶铁就需要一种技术的发现。我们看到在西周时期，四川这一带曾经向王朝贡铁，这见于《禹贡》，《禹贡》的年代，现在看应该是西周中期的文献，就讲四川这一带向王朝要贡一些珠宝（注），还有铁，也就是那个时候铁器还是比较珍贵的。那么到了春秋时期开始广泛地运用于农耕，于是引起了生产力的提高，引起了中国社会大家族劳作方式的解体。于是人们就开始更广阔地开垦土地。这个时候诸侯们就觉得再用劳力地租不合理了，于是就要算一算，就要踩一踩你的土地，丈量一下，然后重新划定，根据你现在开垦的土地，向宫室，向诸侯纳税。

蔡、蒙旅平，和夷厎绩。厥土青黎，厥田惟 下上，厥赋下中，三错。厥贡璆、铁、银、镂、砮磬、熊、罴、狐、狸、织皮（此处蔡、蒙指峨眉山，蒙山）。（《尚书·禹贡》）

所以《春秋》经记载宣公15年说初税亩（注），初税亩是“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取其一”，这是晋代杜预注释说（注），实际上是增加了人们的负担。公田之法，十分之一的税，就是纳实际的劳力；现在又要踩一踩你的田亩，再十分取一。所以这就是十分取二，五分之一了。这是杜预的说法。《左传》在记载这个事情也说“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注）。说它非礼，实际上就是不合礼法，反对的。总而言之，几乎古代的注释家没有一个不承认，“履亩而税”实际上是增加了民众一倍的负担。所以《公羊传》说为什么要记载初税亩呢？就是因为讥讽当权者贪得无厌。这实际上我们说起来，中国在周代，几百万人口，在一个黄河流域几百万人口，是非常地广人稀，一直到《左传》记载春秋后期，在今天的开封到商丘这一带，还有多少邑的荒田，也就是空闲土地很多。当这种铁器普遍了以后，中国老百姓很勤劳，自己要去开垦土地，这未必是政府组织的。所以政府只是觉着用过去的纳税方式不合算了，所以要履亩而税，这实际上是一种扩张权力的表现。

初税亩，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春秋·公羊传》）

杜预注曰：公田之法，十取其一。今又屦其馀亩，复十收其一。故哀公曰：“二，吾犹不足。”遂以为常，故曰初。（《春秋左氏经传集解》）

初税亩，非礼也。谷出不过藉，以丰财也。（《左传·宣公十五年》）

所以一种新的工业技术，就是冶铁技术的出现，当然，我们从总体上看，带来春秋到战国的巨大变化，那就是人口的增加，国土的这种田亩的增加，整个各国实力的增加。但是如果细说起来，小百姓得的利益，并不像我们过去想象的那么多。

有人说原来开垦土地没有合法化，现在履亩而税了，就是无形中承认了你的土地的私有制，注意，这是一个误解。为什么？因为一块土地，它最实用的价值就是产粮食，产粮食，产100斤，诸侯说收10斤就收10斤，他说收20斤就说收20斤，那么这个私有权是残缺不全的。这是我们要注意的，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就是民众在捍卫自己的劳动所得方面，力量是非常虚弱的。所以这个问题是需要去追究的，为什么如此？

马克思他在经济学著作里边曾经说过这样一个观点，他说在中国古代的这种税收以及经济生活方面，是政府直接跟农民对立。所以这种我们最好是说它不是在承认私有制，这种所谓私有制是虚假的。当然了，强横的君主，像汉武帝打仗没钱了，他就是硬要大家按照你们家有多少钱，你给我出多少钱，这叫“算缗”（注）。说你不出，就抄家。所以这种私有制，到了这个时候，就是它的虚假性就显示得更加清楚了。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命门，所以我们说理解这个问题是理解古代的一把钥匙。这是关于这个初税亩。

（元狩 四年）初算缗钱。（《汉书·武帝纪》）

于是这就导致了后来国家权力的日益膨胀。你看打仗，周武王伐商的时候就是几千号人；到了晋文公打仗的时候，也就是几千号人去打仗。但是一进入战国，一个廪丘之战，齐国跟卫国应该是跟三晋打，撂在战场上的尸体就三万具（注）。我们可以看到国家组织军队的能力是无限地扩张，这还是战国初期。所以有些学者说初税亩只是记录了，因为大家反对，没实施。我们不能相信这一点，为什么？不然的话，国家养军队的钱哪儿来的？那么多！所以这个问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个权力失去了以后，这个国人慢慢慢慢很多权力就保不住了。

齐攻廪丘，赵使孔青将死士而救之，与齐人战，大败之。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 （《吕氏春秋》）

过去山东有一个学者，他有一篇文章就讲，他说春秋时期，在整个的社会生活中，存在着很多的民主遗存。实际上我觉得用“遗存”的说法可能有点不合适，但这篇文章仍然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它具有启发性。他举了好多例子，就是国人，一般民众，他有好多权力。你比如像这个春秋比较早的时候，卫懿公所以惨败，就是因为他好仙鹤。我们在讲前面讲到过这个事情。他好仙鹤得罪国人中“受甲者”，什么意思？就是国民中，整个在城邑里边住的那些可以打仗的那些人。结果北狄入侵的时候，这帮人就说你不是让仙鹤坐战车吗，让仙鹤去打仗吧。所以这个地方你可以看到，得罪了国人，会导致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的危机。另外就是在曹国发生过一件事情，就是它的君主被晋国抓走了，抓走了以后国人不干，国人就把这个事情就控告到当时诸侯开会的时候，因为国人有这样的反映，所以这个诸侯没办法，就把君主放回去了。另外在宋国，因为宋国有一个贵族杀了君主，杀了君主以后，国人恨他。结果有一天，宋国闹疯狗，大家追疯狗，一追疯狗就朝这个贵族之家来了，因为他们心里有愧，以为是来抓他的，撒腿就跑。所以这些国人在整个的这种政治生活中，我们说中国的这种春秋时期不能算是一个民主制，实际上是一个分权的贵族制，但是国人，还是有相当的权力的。但是随着这种经济地位的下降，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方面，国人都在失去权力。

比如说在西周有一个大蒐（sǒu）礼，什么是大蒐礼？就是国家要打仗了，然后贵族们，我们借用一个词来说就是有公民权的这些人，有打仗的权力，有投票的权力，国家政治生活中有发言权的人们，这些所有男人们要举行一次大赛，什么大赛？就是架起战车来去狩猎，谁表现的好，就选谁做中军主帅。选完中军主帅，你既然选了他，就要听他的，所以要公布法度。另外在战争中有人不卖力气，逃跑，也要在大蒐礼上当着所有有权力的男人们说这个人该怎么处罚，所以有惩治权。这个仍然是一种古风的民主，像这一种东西到了春秋后期，就慢慢地消失了。

所以过去说在晋国就发生了什么？发生了范宣子，还有赵央他们这些大臣，最后做了一次大蒐礼，让大家出点铁，于是就把国家的一些法度，就铸在铁上，以后再也不举办大蒐礼了（注）。于是也有些学者说，这是中国公布成文法，但是这个成文法有学者说过，它不是十二铜表法，如何捍卫私人的权力，而是什么？国家公布一种法律，你犯什么错误，怎么惩治你，偷了东西，偷多少，怎么打你，怎么让你服劳役——刑罚。实际上这种东西就是以后有事，再也不用召集所有的国民来商量了，来决策了。所以这种所谓古风的民主逐渐逐渐就消失了。

冬，晋赵鞅、荀寅帅师城汝滨，遂赋晋国一鼓铁，以铸刑鼎，著范宣子所为刑书焉。（《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所以这种权力的消失，在春秋时期，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变化，所以民众的地位也就越来越惨淡了。为什么会出现三家分晋，田陈篡齐？这个历史上也给我们透露了一些消息，我们知道当年70年代在山东银雀山出土了《孙子兵法》，其中有一篇叫《吴问篇》，就是吴王问孙武子，说你预测将来谁能够最后得势？孙武子的回答是韩赵魏。说为什么是韩赵魏呢？因为其他那个家族对民众比较可恶，比较抠门。比方说那土地，按照这个过去方式“六十步见方”是一亩，说韩赵魏在租赁给大家土地的时候，一亩地，比如说你交10斤地租，那么我给你60步你交10斤，我现在给你240步，你也交10斤，民众当然是得到好处了。实际上注意，那些老贵族，像诸侯在虐待民众，于是有些大夫之家就开始什么？用邀买人心的方式，为什么说他是邀买人心？一会儿我们再说，用这种方式民众就赞成他们，所以韩赵魏应该得势（注）。

吴王阖庐问客齐民曰：六将军分守晋国之地，孰先亡？孰固成？”齐民曰：“笵、中行氏先亡。孰为之次？智氏为次；孰为之次？韩、魏为次，赵无失其故法，晋国归焉。吴王曰：其说可得闻乎？孙子曰：“可。范、中行氏制田，以八十步为畹，以百六十步为亩，而伍税之。其畹田狭，置士多，伍税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骄臣奢，冀功数战，民财困故曰范中行氏先亡。智氏制田，以九十步为畹，以百八十步为畛，而伍税之。其畹田狭，置士多，伍税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骄臣奢，冀功数战民力乏，故智氏次之；韩、魏制田，以百步为畹，以二百步为亩，而伍税之，其畹田狭，其置士多。伍税之，公家富，公家富，置士多，主骄臣奢，冀功数战，民心力俱疲，故韩、魏次之；赵氏制田，以百廿步为畹，以二百步为亩，公为均税焉。府库充裕，其置士少，主佥臣收，以御富民，故曰固国。晋国归焉。（《孙子兵法·吴问篇》）

这是在三晋。那么在齐国发生了什么？发生了田陈篡齐。为什么田陈能篡齐？“田陈”就是指从陈国来了一支贵族，陈国在春秋初期发生内乱，这个时候正是齐桓公时期，当时有个陈公子叫完，也就是陈完，那么陈完来了以后，在齐国做工正，做工正呢做了七八代，就是负责工业生产，累积了财富。转眼之间就到了齐景公时代，而齐景公时代，我们知道“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个给孺子作牛的就是齐景公。据说儿子为了骑马，得拉缰绳，于是齐景公叼着那个绳子，最后栽一个跟头，齐景公的牙，掉了。人也是老了，爱老儿子嘛。好了，他对儿子那么好，可是他对民众如何呢？有一年，晏婴，我们知道晏婴是齐景公时候的大贤臣，到晋国去访问，访问之余和另外一位晋国的贵族叫叔向，谈到了自己的国家政治，非常忧虑地说啊，保不齐我们的权力早晚落到田氏家手里边。说为什么呢？说田氏现在有钱，说他们从山上弄下山货来，弄到齐国的国度来卖，那个价格跟在山上的价格是一样的，他们从海上像鱼、盐，他们运输，运到齐国都城里卖给百姓，那价格仍然是不涨一分，那不是赔本赚吆喝吗？不赚吆喝，赚人心。还有就是什么？他们向民众往外借贷的时候，用的那个斗很大。那么向民众收的时候，就拿政府规定那个小斗收，这就是“大斗出，小斗入”，这样的话，民众趋之若鹜。叔向也说，说我们也快了，我们这个国民对这个君主，就是看着像寇仇一样（注），就是仇敌一样。这就是老贵族的灭亡，为什么？他忘了历史了。

晏子受礼，叔向从之宴，相与语。叔向曰：齐其何如？

晏子曰：此季世也，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旧四量：豆、区、釜、钟。四升为豆，各自其四，以登于釜，釜十则钟。陈氏三量皆登一焉，钟乃大矣。以家量贷，而以公量收之。山木如市，弗加于山；鱼盐蜃蛤，弗加于海。民三其力，二入于公，而衣食其一。公聚朽蠹，而三老冻馁。国之诸市，屦贱踊贵。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欲无获民，将焉辟之？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其相胡公大姬，已在齐矣！

叔向曰：然。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公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雠。（《左传·晏婴叔向论晋季世》）

因为封建制所形成的这种君臣关系，它不是一种对立关系，它是什么？一个贵族带领他基本民众到一个远方去创立一个邦国，大家非得一条心，是共命运的。这种东西忘掉了以后，将来有阴谋家夺你的权力，这民众就假装不知道，或者参与这种夺权。结果后来你像在齐国，田氏家族就开始杀孺子，你不是孺子牛吗？杀孺子，让公子阳生上台（田乞对齐晏孺子继位之事很不高兴,他后来拥立了齐景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阳生为国君）。齐国的老百姓就假装没看见，这样的话，把权力就夺走了，三家最终也分了晋了。

我们说生活中没有免费的午餐，后来到他们三家分晋，田陈篡齐若干年以后，孟子出来了。那么孟子看到的是什么？看到的是齐国是“路有饿殍，厩有肥马”，到魏国看到的是什么？还是有富人、贵族、得势者，他们家的马都肥死了，而百姓就是饿死街头。那好，我们就要问了，你当年扩大田亩的精神哪儿去了？你大斗出小斗入的精神哪儿去了？所以前面我们说是“邀买人心”就在这儿。实际上是阴谋家，利用老贵族那种昏聩，他们就邀买人心，但是得了权以后，那免费的午餐你得利打利，利滚利，你还给我。新的政权的更替，对于民众而言，实际上人道状况没有任何的增加，只是更惨了。因为大量的战争出现，民众这种人道状况不会比春秋好多少。

所以这个历史，我们说到底算哪笔账，就是我们看到这种情形，有的时候真让人感叹。

那么这一讲我们主要讲了一个初税亩的问题，讲了一个在经济上那种虚假的私有制以及与此相伴的就是民众各方面权力的失去。就直接引向了历史走向战国，也产生了权力的更替，于是更大规模地驱使民众上战场，去争夺那个最高权力。在这方面，战国还有更多的这种表现。于是新的历史到来了。那么在下一讲，我们就会跟大家谈关于战国的种种的历史变化。好，今天我们就讲这么多。

世界变幻莫测，历史教你选择，谢谢大家的收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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