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胭脂(下)听讼不可以不慎

162 胭脂(下)听讼不可以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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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胭脂》。


胭脂对鄂生一见钟情,她轻佻的闺中密友王氏捉弄她要给介绍,却当笑话讲给自已的情人宿介听。


宿介冒名顶替到胭脂家想猎艳,因为胭脂不肯接受没有婚姻的男欢女爱,宿介猎艳不成,抢走了胭脂的绣鞋,绣鞋却失落到王氏院中,被市井流氓毛大捡到,爬墙到胭脂家,被胭脂父亲发现后,杀人而逃。


胭脂一家误告鄂生,县官不调查不研究只知道用刑,把鄂生问成死罪。年青有为的知府吴南岱一眼就看出鄂生不像凶手,机智地先从胭脂嘴里问出王氏,又从王氏嘴里问出宿介。宿介被判死刑,眼看就要在秋天执行。


宿介虽然为人放荡没品行,却早就是山东名士。听说山东学学政施愚山先生为人最贤能,有着惜才怜才爱护读书人的好品德。愚山,是施闰章的字。宿介写信,向学政大人鸣冤。信的言词十分悲伤感人。施闰章把胭脂案的供状要来,反复阅读、思考,拍案说:“这个学生是冤枉的!” 


施闰章请巡抚和按察院把案件转到他这里重审。


施闰章问王氏:“你在宿介之外,还有几个奸夫?”王氏供述:“我虽然跟宿介私通,因为是从小儿就有私情。所以我结婚以后也没有再拒绝跟他来往。后来并非没有调戏我的,我实在没敢相从。”


施闰章让王氏交待:都是哪些人曾经调戏你?王氏说:“住同一条巷子的毛大,多次调戏我,我多次拒绝。”施闰章说:“为什么忽然变成个贞节女子啦?”下令拷打王氏。王氏磕头磕出血来,极力辩解她跟毛大是清白的。


施闰章不再打她,又问,“你丈夫远出经商,就没有找理由到你家来的其他男人?”王氏说:“某甲某乙曾找借口到我家来。”而甲、乙等都是无赖。


施闰章弄清名字,把这几个人一起抓了起来。等这帮人全部抓到,施闰章将他们带到城隍庙,让他们都跪在案子前边,说:“我夜里梦到神人告诉我,杀人的人,不出你们这几个人之中。现在对着神明,你们不许说谎,如果肯自首,还可以减轻罪名,再不说实话,休想得到宽恕!”




几个被抓的人异口同声,都说没杀人。施闰章命手下人把刑具摆到堂上,要给这几个人用刑。头发束起来,上衣脱掉,几个人齐声喊冤。施闰章命令:把这几个人放下来。先不用刑。然后说:“既然你们不肯自己主动招认,我让鬼神来指出凶手是哪个。”下令:让衙役用毛毯把窗户全部遮挡起来,一点儿缝隙不留,不让一丝光线照进来。然后让几个被抓的人,都把背露出来,把他们撵进黑暗的大殿中,给他们一盆水,让他们洗完手,把他们都拉到大殿的墙壁前,命令他们:必须面对墙壁站好。


施闰章说:“杀人的人,神明会在他背上写字。”


等了一会儿,把几个人叫出来查验,施闰章指着毛大说:“这真是杀人犯!”

原来,施闰章先让人用灰涂抹了墙壁,再让几个被抓的人用煤灰洗手。杀人者害怕神明到自己背上写字,就用背死死地靠在墙壁上,所以,他的背上有灰色;临出来时,还怕神明往背上写字,就用手捂着背,所以背上有煤灰。


施闰章本来就怀疑是毛大,这样一查,越发相信是他,对毛大用刑,毛大如实招供。


施闰章写了一个很长的判决词,大意是:宿介无君子之德,得登徒子好色之名,爬墙钻洞,李代桃僵,将他从秀才功名降级,留条悔过自新之路;毛大刁滑无赖,自己逃脱,害他人被拘,是风流道上的恶魔孽障,温柔乡里的鬼蜮,立即砍头;胭脂有感于关关睢鸠、君子好俅,做场春梦,幸亏还能贞操自守,保住白玉无瑕,干脆成全她对鄂生的痴情,指定知县做媒人。


胭脂一案结案后,施愚山的判词被广为传诵。自从吴公审案后,胭脂知道鄂生冤屈。在公堂下边相遇时,胭脂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含着泪,像对鄂生有痛惜之情,只是没法说出来。


鄂生感念胭脂的眷恋之情,也对胭脂产生爱慕之情,却又想到:她出身寒微,天天到公堂抛头露面,为千人所指所笑,鄂生琢磨来琢磨去,实在想不出办法实现跟胭脂的婚姻。等施愚山大人的判词发下来,鄂生的心思安宁下来。知县按照施愚山大人安排,亲自为胭脂和鄂生做媒,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胭脂》虽是断案小说,却人物生动。尤其是断案的施闰章清官的形象特别生动。《胭脂》里边断案的学政施闰章是蒲松龄的恩师,他是清初著名的诗人,写过不少好诗。


如文学史上要讲的《浮萍兔丝篇》写战乱中,有个山东士兵与妻子失散,就抢个民妇带着南征。路遇一人,站在路旁死盯着他的后妻看,凄惨地说:“这妇人是我原来的老婆啊!我们夫妇缘分已断,我已另买妻子,咱们两家见见面,从此分手吧!”一见之下,山东士兵发现,对方买的妇女竟是自己原来的妻子。两家四人抱头痛哭后,交换妻子分手。这首叙事诗写战乱中百姓夫妻不能自保的悲惨遭遇,委婉动人,在清初描写人民疾苦的诗歌中占重要位置。


蒲松龄是受到施闰章欣赏成为山东第一名秀才,他在《胭脂》后边深情地写到,自己恩师施闰章是如何爱护学生,特别举出一个例子。


有个名士参加考试,试题是《宝藏兴》,意指宝藏在山间,名士却误为水下,洋洋洒洒写下去,要交卷时,才发现审错题,自知肯定落榜,就在卷末写首词自嘲:“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巅。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好与友朋看。”


不料,施闰章看了文不对题的答卷和自嘲词,分外喜欢,不仅大笔一挥取中这考生,还提笔和了首词:“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夫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 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考生自嘲张冠李戴,肯定没希望考取,只能留话柄让朋友开心。


提学道却认为考生虽题目审错,文字却花团锦簇,既然水写得好,何以见得不会写山?岂忍心让才子落榜?……根据蒲松龄的描写,爱才的学官对考生简直是救星!施闰章作为学政确实拯救了要被砍头的宿介。


那么,学政有没有审案的权力?这是聊斋研究者争论的话题。为了弄清此事,我专门打电话向清史专家阎崇年教授请教,阎老师说,县官可以审案,县丞也可以审案,学政不能审刑事案件,特别是杀人案件。如果真的需要学政审案,需要特别授权。


《胭脂》中的描写施闰章审案,蒲松龄还算把谎编得比较圆,他写的是“公讨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用白话来说,就是施闰章向知府讨来宿介的供状,反复推敲思考,拍案说:这个学生冤枉!向巡抚和按察使请求,由他复审这个案子。学政大人向巡抚和按察使司请求复审这个案件,当然就批准了。因此,学政给秀才解脱杀人罪名,还算说得过去。


那么,《胭脂》是真实的案件吧?历史上真的有过县官、知府断错了案,由蒲松龄的恩师施闰章断明的案件吗?没有,这是蒲松龄出于崇拜崇敬思念恩师而构思的案件。主要原因是:


1·施闰章是清初著名文人,他著有《学余堂集》,而在他的集子里找不到《胭脂》一案的判词,还有所谓他和审错题考生唱和的词。这段文采飞扬的判词,是蒲松龄为了小说构思需要给自己的恩师捉刀代笔。


2·施闰章和吴南岱没有机会同时出现在某个案件中。历史上吴南岱确有其人,也确实担任过济南知府,施闰章确有其人,也确实担任过山东学政,但是他们两个人没有同时出现在山东的机会。吴南岱担任济南知府的时间是顺治十二年,而施闰章自己记载担任山东学政的时间是顺治十三年,也就是说,当施闰章担任山东学政时,吴南岱已经不在济南。既然这两位真实历史人物没有共同呆在济南的机会,怎么会有吴南岱断错了案由施闰章纠正的事?


3·《胭脂》后边所附施闰章奖进士子,把写错题目的考生也录取的事,并非施闰章做的,民国三十五年《重修博兴县志》记载,写错题目的考生叫魏基,破格录取他的学政不是施闰章。是蒲松龄张冠李戴。


几位聊斋专家比如马振方、赵伯陶都提出过《胭脂》是蒲松龄虚构的故事。


朱一玄先生指出《胭脂》原型是《醒世恒言·陆五汉硬留五色鞋》,故事的主要情节是:风流公子张荩偶然看到一家楼上的美丽少女潘寿,潘寿也对他发生兴趣,两个人楼上楼下交换了爱情信物,潘寿送给张荩一只绣花鞋,张荩用银子买通卖花的陆婆帮自己到潘家跟潘寿约好用吊带爬上楼相会。


这些事被陆婆的儿子屠夫陆五汉得知,就冒名顶替,跟潘寿来往,潘家的父母怀疑女儿出了问题,夫妻二人住到女儿房间打算捉奸,陆五汉爬上楼发现一男一女躺在潘寿的床上,误认为潘寿又约了另外的情人,他把潘家父母都杀了。


潘寿向官府供认跟她来往的是张荩。张荩到监狱里找到潘寿,让她判断自己是不是跟他私会的人,潘寿从声音和体貌特征上察觉,原来跟自己约会的是个冒牌货,官府审案证明张荩是冤枉的,捉住了陆五汉,潘寿羞愧得撞死了。


《胭脂》把《醒世恒言》这个李代桃僵的故事重新构思成李代桃僵,桃僵亦屈。胭脂虽然受尽磨难,却始终是清白的。胭脂最后跟鄂生终成眷属,大团圆。


施闰章最后断案的办法,也是从前人作品中移花接木。


宋代郑克有一本《折狱龟鉴》记录一故事:陈述古审一个失盗案。捉住几个嫌疑犯,陈述古说:某个庙有个钟很灵,能分辨哪个是盗贼。把几个嫌疑人弄到庙里,陈述古祈祷古钟之后,暗地用墨涂到钟的表面,告诉嫌疑人:你们用手摸钟,哪个是小偷,他摸钟时,钟就会响。等这些人出来,钟都没响,几个人手上都有墨迹,只有一个人手上没有,他就是小偷,他怕摸了钟响,所以他没摸。《梦溪笔谈》也记到这个故事,而且说“此亦古之法,出于小说。”蒲松龄把摸钟断案巧做修改,成了施闰章的断案妙法。


所以,聊斋著名的断案故事《胭脂》实际上是借真人写假事。这也是中国古代小说家早就爱用的方法。


比如大书法家、楷书宗师欧阳询,他的楷书领衔颜(真卿)体,柳(公权)体,赵(孟頫)体,是书法史上第一,现在电脑字库的“标准楷书”,是以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为范本。


但欧阳询相貌丑陋猥琐,是唐代津津乐道的话题,见于笔记小说和唐传奇。《大唐新语》记载唐太宗李世民让大臣互相作诗嘲笑,长孙无忌拿欧阳询开涮:“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长孙无忌嘲讽活像一只大猴子。欧阳询回敬讽刺长孙无忌:“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讽刺长孙无忌脖子粗短,头发直接盖住后背;啤酒肚太大,裤裆撑开。因为内心脏得像猪圈,所以面目团团。


长孙无忌身居凌烟阁功臣之首,既是宰相又是皇后的哥哥,欧阳询这么肆无忌惮讽刺,李世民不得不出来制止欧阳询:“汝岂不畏皇后问耶?”


而唐传奇著名作品《补江总白猿传》干脆把欧阳询写成是猴子的后代。《补江总白猿传》写的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率军南征,妻被白猿精劫走;欧阳纥率兵入山,杀白猿夺回妻,而妻已孕,后生一子,就是欧阳询,状貌如猿猴。


《补江总白猿传》是最典型的真人假事小说。这种写法,在中国小说史上屡见不鲜。蒲松龄也喜欢采用这种写法,他的一些神鬼狐妖的作品常常在篇末声明是什么朋友告诉的,像《胭脂》这样的断案故事,他连是听别人说的都不声明,似乎这就是事实。


不管《胭脂》有多大的虚构成分,作为短篇小说,它非常成功。《胭脂》虽是断案小说,却着力人物创造,人各一面,个个生动。


胭脂既美丽多情又纤弱自重;鄂秀才文弱闲雅又幼稚单纯;宿介风流放荡又怜香惜玉;王氏轻佻油滑又巧舌如簧;毛大凶残狡诈又愚蠢无比;三个断案的官员,县令鲁莽审案、草菅人命,吴南岱少年气盛、风头十足、聪明机智又刚愎自用,施闰章仁爱稳重、精细睿智,巧用心理战,料事如神明。设下鱼钩钓真凶,玩凶顽于股掌之中。施闰章断案,尤其是他断定宿介非杀人犯,最后仅仅将其降级处理,体现了学政对读书人的爱护。判词文采雯然,繁富的用典、叠屋架床的排比,与聊斋其他故事的判词如《席方平》中二郎神的判词,如出一辙,充分表现了聊斋文言文的艺术成就。


原文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1),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以故及笄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 答云:“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2)也。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悒悒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3)。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非为此否?”女頳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


【注释】

(1)占凤于清门:到读书人家挑女婿。占凤,挑女婿。清门,既不操贱业又不做官的人家。

(2)妻服未阕:因死了妻子而穿素服,尚未满期。

(3)寝疾惙顿:病得很重,有气无力。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之。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4)’,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注释】

(4)画虎成狗:语出《后汉书·马援传》。此处引申的意思是,想求一个好的婚姻办不到,倒惹人们笑话。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5),言鄂生之自至而已。


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1>。书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覆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时吴公南岱(6)守济南,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 公诈之曰:“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籍,遂以自承。招成报上,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注释】

(5)贻累王氏:连累王氏。

(6)吴公南岱:吴南岱,江南武进人士,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事迹见《济南府志》卷三十。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7)贤能称最,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 “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


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 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8)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9),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


【注释】

(7)施公愚山:施闰章,字愚山,安徽宣城人,清初著名诗人,顺治进士,曾任山东提学道。事见《济南府志》卷三十七。蒲松龄十九岁时,被施闰章录取为山东头名秀才。是蒲松龄的恩师。

(8)三木: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9)括发裸身:束起头发,脱掉上衣,做用刑的准备。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10)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11)而逾围墙,便如鸟堕;冒刘郎(12)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帨惊尨(máng),鼠有皮胡若此(13)?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14)。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迳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15)。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biāo)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注释】

(10)盆成括:宿介招致杀身之祸,像战国时因为不走正道而丧命的盆成括。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括,战国时人,在齐国做官时被杀。《孟子·尽心下》:“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矣。’”

(11)将仲子:《诗经·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原意是女方拒绝男方求爱。

(12)冒刘郎:刘晨和阮肇天台山遇仙,此处指宿介冒充鄂生。

(13)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诗经·召南·野有死麕》“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意思是宿介没脸没皮,逾墙折花。

(14)求浆值酒,妄思窃韩掾之香:毛大想勾引王氏,却得到骗胭脂的机会。窃香,指男女偷情。韩掾即韩寿,《世说新语》中,贾充的女儿与韩寿私通,把家中的异香送给他。

(15)鱼脱网而鸿离:意思是毛大逃脱宿介却被认为是杀人者。


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 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chōu)被放衙(16),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xiāo)哓(xiāo)者直以桎梏静之(17),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18),不止一代宗匠(19),衡文无屈士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20)》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21),好与友朋看。”先生阅文至此,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注释】

(16)棋局消日,紬被放衙:整天用下棋消磨光阴,胡乱断完案回家睡大觉。

(17)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用刑罚对待喊冤的百姓。

(18)宣圣之护法:保护儒教的人。

(19)宗匠:有重大成就的人。清初诗坛以“南施北宋”著称。即指安徽人施闰章、莱阳宋琬。是有成就的大诗人,一代宗匠。

(20)宝藏兴:考试题目。出自《礼记·中庸》。

(21)留点蒂儿:留点面子。


附:施闰章判词白话译文:


“宿介:丢弃君子之德,重蹈盆成括杀身之路,得登徒子好色之名;只因与王氏两小无猜,于是野鸭变成了家鸡;因王氏一句话说漏嘴,竟产生得陇望蜀的心思,模仿仲子爬墙跟情人私会,像鸟儿一般坠落;冒充刘郎名字来到洞口,竟然把姑娘闺房赚开;扯人巾帕,惹得犬吠,老鼠也还有脸皮,怎么如此胡作非为?寻花问柳,攀花折树,读书人没有品德到了什么程度!幸而听到病燕的娇啼,还知道爱惜少女,怜惜弱柳枝一般的姑娘,没有施暴,从罗网中放走凤鸟儿,多少有点儿文人的意味;至于从袜子底下抢了绣鞋,真是无赖之极;蝴蝶飞过墙,隔墙有耳;莲花瓣落到地上,已经是无影无踪;由此生出假中之假,有哪个相信冤中还有冤?天降大祸到头上,酷刑之下几乎见了阎王;自己做下的冤孽,差点儿脑袋砍掉再也接它不上;像他这样爬墙钻洞的人,固然有玷读书人的形象,而李代桃僵,实在难消他受到的冤屈。对此人应该稍微宽容,免于拷打鞭笞,以抵消他已经受到的刑罚,将他的秀才降级,给他留下条悔过自新的道路。


“至于毛大其人,刁滑无赖,市井之徒,被邻居妇人拒绝了,淫心不死;看到风流书生走进小巷,一肚子坏主意相应就来;打开门迎接春风,得意地追踪张生会莺莺的脚步;找水喝找到了美酒,就妄想偷来贾充家的异香;哪儿料想天公夺去了七魄,鬼神勾走了三魂,径直驾着渔船,错认了桃花源的路;于是使得情火熄灭,罪恶的欲海再起波澜,竟然横刀向前,连投鼠忌器都不想一想;没了退路的强贼,反咬一口;翻墙进入姑娘家,只希望能张冠李戴,夺下刀刃却丢了绣鞋,于是自己逃脱却害他人被拘;风流道上产生这样的恶魔孽障,温柔乡里竟然出现如此的的鬼蜮!立即砍掉此人脑袋,大快人心!


“胭脂:还没订亲,已到婚娶年龄,一个像月宫美人似的美女,自然应当有个冠玉似的郎君;原来就是霓裳羽衣舞的旧队,还愁没有金屋藏娇?有感于关关睢鸠、君子好俅,竟然做了一场春梦;怨恨着梅子飘落思念郎君,于是像倩女一样灵魂离开了身体;因为这一线之牵,导致群魔都至,争夺妇女的颜色,恐怕丧失‘胭脂’,凶恶的老鹰飞来,却假托是什么‘秋隼’;小小绣鞋被宿介抢走,一双金莲难以保全,夺命铁杖似的毛大到来,几乎连城美玉的贞操都差点儿丧失;对情郎的刻骨相思,竟成了惹祸根源,带累父亲丢失了性命,真情人成了真祸水!幸亏还能贞操自守,保住白玉无瑕,囚禁狱中还能为报父仇一次次抗争,幸而可以用一条锦被遮盖这些丑事;欣赏她对入门狂徒的坚决拒绝,还是个洁白的情人,干脆成全她对鄂生的情意,也算是风流雅事,指定知县,做你们的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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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嘉年华彩虹

    谁来弥补无辜的鄂秀才无辜牢狱之灾受的那些罪啊!

    仙鹤香草 回复 @嘉年华彩虹: 对啊,居然还娶了胭脂,就很尴尬,不过胭脂她也是太单纯太蠢了些

  • 双红豆_wd

    马老师娓娓道来,旁征博引,很长见识,先听红楼后听聊斋,对中国文化、文学有了更丰富的认识,人生百转,真善时刻不能丢。

    马瑞芳 回复 @双红豆_wd: 聊斋断案故事却也是人情小说。

  • 小染读书

    都这样了 两人还能在一块?而且这两个人都好幼稚 可怎么过

    马瑞芳 回复 @小染读书: 美好幻想

  • 勖聪慧

    这男主角是受虐狂吗?

    马瑞芳 回复 @勖聪慧: 可能太呆

  • 仙鹤香草

    天哪,真的太精彩的剧情了,完胜现在几十集的几亿播放量的电视剧

    马瑞芳 回复 @仙鹤香草: 梅兰芳演过

  • 真_李逵斗酒诗百篇

    胭脂最后的判词,一共583个字,108句,包含了17个大小典故。评书表演艺术家刘立福,讲述评书《胭脂》时,曾用3个小时来一句一句解释判词,很经典。借路推荐一下

    马瑞芳 回复 @真_李逵斗酒诗百篇:

  • 咩咩羊的玛奇朵

    蒲松龄提笔编了一个恩师破案的故事,马老师又破了蒲松龄“瞎编”的百年大案👍😄马老师,您这是在跟司法老师抢学生啊!精彩👍💐

    马瑞芳 回复 @咩咩羊的玛奇朵: 看了此条,我很得意

  • YolandaJiang

    这个胭脂,识人不明,把一心玩弄自己的王氏做朋友还包庇隐瞒,是为不智。遇到登徒子入室逼亲却没有第一时间与家人沟通,连累自己的父亲是为不孝。只想到王氏可能受到波及,而且在怀疑来人不是鄂生的情况下还只是误会鄂生却无视他的痛苦,是为不仁。一个善良却愚蠢的人,最坏事。

    马瑞芳 回复 @YolandaJiang: 幼稚

  • 龍德海

    本人喜欢悬疑和烧脑的作品,给大家简单讲讲消失的客人这部西班牙悬疑片:男主角是个有为的企业家,有天和小三外出幽会,回家路上追求捷径与迎面而来的车辆相撞,导致对方司机身亡,本来是一场普普通通的交通事故,因两人不可曝光的私情,和不愿意毁坏的名誉,演变成一桩杀人藏尸案!而司机的父母为了追查儿子的下落和男主角斗智斗勇的故事,本片峰回路转,真是拍案叫绝!为了不剧透,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马瑞芳 回复 @龍德海: 篇名呢?

  • 天秤求索者

    胭脂从开始对一个远远见了一面的书生就得相思病。后来识人不明不顾原则的袒护邻居王氏。而且对于假冒鄂生,虽然因为当时天黑看不清长相可是也说了许多话,声音总该和真鄂生不一样吧!审案的时候和真鄂生对质了许多次,还怒骂;况且在开始见鄂生第一面的时候鄂生如果是轻薄之人,怎么会害羞离去?后来为何会半夜爬窗轻薄于她,轻薄不成还抢走了绣鞋,这会是一个连自己冤屈都无法申诉的懦弱书生所为吗?怎么就不想想或许是别人李代桃僵?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马瑞芳 回复 @天秤求索者: 剖析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