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天门山——扛一部最自由的摄像机

扛上一部最自由的摄像机
——《望天门山》赏读


有一位听友留言，说要讲讲《望天门山》。

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我听过这堂课。时间地点统统记不得，但印象里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音色很美，对于她的一个手势，我的印象深刻极了。



望天门山
唐 李白
天门中断楚江开，
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


这首诗有个特点，乍一读觉得全都明白，再一读发现越来越糊涂。天门山怎么会从中间断掉？又怎么会从两岸冒出来？

所以今天，我们一起来细读。

先看天门山。天门山位于安徽省和县与芜湖市长江两岸，在江北的叫西梁山，在江南的叫东梁山（古代又称博望山）。两山隔着长江对峙，因为古代长江中游地带属楚国，所以又叫楚江。两座大山形同天设的门户，天门由此得名。如果理解了天门山山名的来历，前两句就不难理解了。



在诗人想象中，天门本来是关着的，但是这奔腾不息的长江愣是劈开雄峰，让天门从中打开，远远望去如同从中断掉一般。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位女老师将两支胳膊夹在一起，念到“断”的时候便猛地一震，胳膊中间裂开一条缝来。待到念出“楚～江～开”的时候，缓慢地用力打开，语调也雄壮激昂起来，学生也因而读得豪迈有力，仿佛那天门山真是被他们所劈开似的。

接下来就是碧水东流这一句。刚刚，我们看到的是一往无前的江水砰的击打在山石上，于是天门中断，形成奇观，读到的是楚江石破天惊不可一世的气势。楚江仿佛成了有巨大生命力的事物，显示出冲决一切阻碍的神奇力量。而第二句，水却立刻收敛了锋芒，“碧水东流至此回。”东流的江水到这里便回旋澎湃，转变了方向。为什么？因为有山。由于两山夹峙，水势湍急的长江流经两山间的狭窄通道时，激起回旋，形成波涛汹涌的奇观。如果说上一句是借山势写出水的汹涌，那么这一句则是借水势衬出山的奇险。

所以这两句非常有意思。第一句你明明看到的是山，巨大的山，雄奇阔远的山，但心里会忍不住慨叹水的力量。第二句他明明写的是水，奔流的水，激荡回旋的水，但你却会立刻忍不住对山肃然起敬。这就是这两句诗既好懂又难懂的原因。直接看到的是山，间接被带起的是水；直接看到的是水，间接又想到的是山——望天门山，实在是望出了太多、太丰富的视角。



是的，视角。李白是世界上最高明的摄像师，他的镜头永远架在你想不到的地方，对准一个你更加想不到的角度。“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不妨想一想，拍这两句的时候，他的镜头架在何处？

不难想象。虽然他写出了山和水复杂的交互关系，但还应该是把摄像机架在岸边的一处平台上，老老实实地“望”着。


但接下来，我们的李摄像很想要调皮一下。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请问：这个时候，他在哪里“望”着？他的摄像机架在何处？

“两岸青山相对出”，好奇怪啊，这个“出”字！山，不应该是静止不动的吗？这两座耸立两岸的天门山，怎么会有一点点在我们的视线中长出来的意思？我们要站在哪里“望天门山”，才会有“两岸青山相对出”的动态感？

想。

继续想。

不要停。


对了！船上！而且，是很远很远的一片孤帆之上。舟行江上，顺流而下，远处的天门两山就这样一点点一点点从地平线上显露出来，扑入眼帘，它挺秀壮美的身姿便一点点地清晰可见，“两岸青山相对出”——还有什么比这个“出”字更能形容这时候的天门山给我们的感觉？它是活的，是动的，是有情意的。它让舟中人惊喜不已，那夹江对峙的天门山，似乎正迎面向自己走来，表示它对江上来客的欢迎。


“两岸青山相对出”——你以为李摄像就会满足于这样奇特的视角，继续这样在船上“望”下去吗？当然不。“孤帆一片日边来”，一片孤帆，正从遥远的天边，轻盈地飞过来。我们不知道它带着什么，激动？期待？疲惫？寂寞？欢喜？思念？……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披着红日为它裁剪的披风，正乘风破浪，带着无数的未知，轻盈地飞过来。那么，问题是，这个时候，当我们望着这一片孤帆的时候，我们在哪里？没错！我们转身又来到了天门山的身边，跟它并肩站在一起，眺望这天边的来客。


到这里，你一定忍不住赞叹了。这一首诗，如果要拍成mv，摄像老师是非常辛苦的。他站立江边，却要捕捉别有深意的镜头，明明拍着山，却要露着水；明明拍着水，却要显着山。随后，他更要分别化身孤帆与天门本身，分别记录下它们眼中彼此的第一次亮相。驾一片孤帆，拍出温情脉脉相对而出的天门山；站在天门山上，拍出来自天边深情款款的一片孤帆。所以，我们的视线，被他的镜头带过来又带过去，引向无限宽广的天地。我们的心胸，既住进了这雄奇伟岸日月山河，又住进了来自天地万物的灵性与深情。


“望天门山”，全诗句句都是“望”中所得。但是每一句都是来自不同角度的望。短短二十八个字，便将变化万千气吞山河的景象尽数写出。于是，我不必去看天门山，天门山已经从我心里长出；我也不必去看楚江水，楚江水已经在我耳边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