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胭脂》,这个聊斋故事多次搬上舞台和屏幕。梅兰芳大师演出过《牢狱鸳鸯》,电影拍过好几个版本的《胭脂》。
《胭脂》出场角色人各一面,精彩生动,情节一环扣一环曲折有趣。小家女胭脂和鄂秀才一见钟情,本有希望成为爱侣,却因为轻佻的王氏、风流的宿介、凶残的毛大介入,爱的线索变成杀人因由。
案发后,县令不调查研究,一味用刑,错判了案。知府吴南岱聪明过人,一眼看出鄂秀才李代桃僵,胭脂父亲不可能是他杀的,却没想到桃僵也屈。
最后把案情查明的是真实历史人物、清初大诗人施闰章,他是录取蒲松龄为山东头名秀才的学政,是蒲松龄的恩师。学政施闰章是天才的心理学大师,略施小技,真凶落网。
这个故事奇特就奇特在,爱情是最美丽的感情,却导致凶杀,杀人是最重的罪名,却一再错判,真是奇而又奇,奇中有奇,冤而又冤,冤中有冤。
小说一波一波向前推进,令读者目不暇接。这个故事通常学者们都解释是断案故事,这个故事表面上似乎要说明“听讼不可不慎”的道理,是典型的断案小说,实际上这个故事是真人假事,是蒲松龄根据前人作品虚构的恩师断案故事,小说主旨是颂扬恩师施闰章。前边两个断案的官员都是给他的恩师做铺垫的。
山东东昌府卞某是兽医,女儿胭脂姿容娇艳,父亲珍爱她,想找个读书人结亲,但世家子弟和读书人家瞧不起卞家贫贱,胭脂到结婚年龄还没订婚。卞家对面商人龚某的妻子王氏为人轻佻,喜欢开玩笑,是胭脂闺中聊天秘友。
有一天,两人聊完,王氏送胭脂回家,走到门口,恰好有个青年经过,白衣白帽,人才出众,风度翩翩。胭脂一见似乎有些心动,眼睛不由自主绕着那个青年转。那青年发现,低下头急忙离开。青年去远了,胭脂还一动不动看着。
王氏窥察到胭脂心思,开玩笑对她说:“以小娘子的才貌,如果跟这个人结亲,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胭脂羞得满脸飞红,含情脉脉,却沉默无言。王氏告诉胭脂:“这是南巷秀才鄂秋隼,是鄂举人的儿子,我跟他做过街坊,认识他。世间男人没人比得了他温柔安婉,现在他穿素服,是死了老婆没满服。小娘子如果对他有意,我捎话给他,让他来提亲、下彩礼。”
胭脂一句话也说不出。王氏笑嘻嘻地走了,王氏这是干么?拿胭脂开涮。过了几天,王氏那边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胭脂怀疑王氏没空去向鄂秋隼说媒。又怀疑鄂家是官宦人家后裔,不肯低就自己这样的人家,心情郁闷,病倒在床。
恰好王氏来看她,问起她生病原因。胭脂说:“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嫂子分手后就心里不痛快,活一天算一天,早早晚晚的事了。”王氏趴在胭脂的耳朵边说:“我家男人做买卖还没回来。还没能去跟鄂郎说合你的事,你身体不好,该不是为了这件事吧?”胭脂脸红很久,不说话。
王氏开玩笑说,“都病成这样了,还有什么顾忌?我先让他今天晚上跟你聚一聚,他难道会不同意吗?”胭脂说:“事情到这地步,我也不能怕羞了。他只要不嫌我们家贫贱,就请派媒人来,我的病肯定就好了。想无媒私约,绝对不行。”
高尔基说过,文学是人学。写小说一定要贴着人物写。人物是小说描写中心,其他的故事,环境,都是附着在人物身上的。
《胭脂》开头出来三个人物,个性鲜明,胭脂是美丽的小家碧玉,父亲想把她嫁到读书人家,却因为他是牛医,被人看不起,一直没有世族来求婚。胭脂看到人物出众的鄂秀才先是“意似动”,接着“秋波萦转之”倾慕之情毕露,鄂生走远,她还“凝眺”,眼巴巴看。这些动作就把市民家庭少女盼望嫁个读书郎君的心情写活了。
当王氏要给他们牵线时,她面红耳赤不作一语,默认。鄂生发现胭脂盯着自己看时,赶紧低着头快步走过,鄂秀才自珍自重,一个动作就出来了。王氏轻佻,发现姑娘对小伙子钟情,就开涮,她要给牵线不过说说而已,害得胭脂病倒,更说明纯洁的少女陷入情网不能自拔,而油滑的王氏再次戏弄她,要让鄂生来私会。
胭脂明确表示:明媒正娶可以,私会不行。一个品德端正的少女,一个轻薄无行的少妇,对比鲜明地刻画出来。这是第一个情节波澜。接着轻佻的王氏引出了放荡的宿介,引来了第二个情节波澜,冒名顶替的情郎。
王氏做姑娘时就跟邻居书生宿介私通,她出嫁后,丈夫外出,宿介就来鸳梦重温。这天夜里宿介来了,王氏把胭脂迷上鄂秋隼的事说给宿介听,开玩笑地让宿介把胭脂的意思转达给鄂秋隼。
宿介早就知道胭脂漂亮,听了王氏的话后觉得有机可乘。跟王氏商量,怕她妒嫉,假装闲聊,问胭脂家什么布局?胭脂住哪一间?第二天晚上,宿介爬墙来到胭脂住的房间,用手指敲窗子,里边问:哪个?宿介说:“我是鄂秋隼。”胭脂说:“我想念公子,为夫妻百年之好,不为一夜恩情。公子如果真爱我,请尽快派媒人来,想无媒私合,我不敢从命。”胭脂表现高洁。
宿介假装答应,苦苦哀求握一握胭脂美丽的小手。胭脂不忍心拒绝,支撑病体起来开门。宿介立即钻进门抱住胭脂要跟她上床。胭脂病体奄奄,用上全身力气推宿介,倒到地上,气喘吁吁,宿介仍然往床上拖。
胭脂说:“哪儿来的恶少?必定不是鄂郎,鄂郎温和驯良,知道我为他病了,会对我十分怜惜,怎能狂暴成这样?再不住手,我就喊,败坏了你我名声,对谁也没好处!”
宿介怕假冒鄂秋隼的事暴露,不敢再强迫胭脂,只是要求胭脂同意以后跟他相会。胭脂指定:你来迎娶那天是相会日子。宿介纠缠不休,胭脂只好说等病好了再说。
宿介要求胭脂给件信物,胭脂不同意,宿介抓住胭脂的脚脱下只绣鞋拿走了。胭脂喊他回来,说:“我的身子已经许给你,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吝惜的?但只怕你这样做,画虎不成反类狗,给我招来人们的诬蔑和诽谤,现在我贴身东西已经到了你手里,料想你也不肯再还我,你如果负了心,我只有一死!”
宿介从胭脂那儿出来,又到王氏家住宿。躺下后还想着从胭脂那儿抢来的绣鞋,悄悄摸衣服,绣鞋不见了。起来点上灯,抖动着衣服仔细找,仍然不见,问王氏有没有看到?王氏不吭声。
宿介怀疑王氏故意藏起来了。王氏只是神秘地笑着,就是不说藏了还是没藏。宿介隐瞒不住,只好一五一十把到胭脂那里冒名顶替事告诉王氏。说完了,端着灯到门外到处找,却就是找不到了。他又懊恼又怨恨,只好回王氏处睡了。早上起来,再沿着来路寻找,仍然没找到。
小说重要导具出现,一只绣花鞋。风流放荡的书生宿介从胭脂手里抢来却丢了,再捡到这只绣鞋的就导致又一个重要的情节波澜,胭脂父亲被杀。是谁捡到?无赖毛大。
巷里有个毛大,游手好闲,调戏王氏几次没得手,知道王氏跟宿介相好,想捉奸要挟王氏,这天夜里他经过王氏家,摸进王氏院子。刚走到窗外,脚上踏着个软东西,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巾帕包着只绣鞋。
他趴在王氏窗上,把宿介说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毛大高兴极了,也不去讹诈王氏,觉得有了更好的艳遇了。他悄悄抽身出来。过了几个晚上,毛大爬过墙头,到了胭脂家。
宿介能准确到家胭脂的房间,因为他似乎无意地从王氏那儿弄清胭脂家布局。毛大没有这个条件,而且他是个粗疏莽汉,他误跑到胭脂父亲房间。卞老头从窗上看到男人影子,观察这人像是找胭脂,非常生气。拿把刀从房间冲出来。
毛大回头就跑。正想爬上墙头,卞老头已追到跟前,毛大回身夺下卞老头手里的刀。卞老太太也起来大声呼叫,毛大跑不了,把老头杀了。胭脂的病刚好一点儿,听到院子里吵吵闹闹,才从床上起来,点灯一照,父亲脑袋被砍破。
墙下边找到那只绣鞋。母亲看出鞋是胭脂的。逼问怎么回事?胭脂边哭,边把前前后后的事告诉母亲。她不忍心连累王氏,只说鄂生是自己主动来的。
天亮后,卞家到县衙告发。知县把鄂生抓了起来。鄂生为人谨慎,不善于说话,见到客人还羞怯得像个孩子。被抓时几乎吓死。到了公堂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浑身发抖。
知县越发相信,人就是他杀的。对他滥施酷刑。鄂生痛得受不了,只好承认杀人罪名。等到鄂生被押解到府里提审时,问案时的拷打跟县里一个样儿。
鄂生冤气塞胸口,每次想跟胭脂对质,胭脂总对他百般谩骂、指责,他张口结舌,不能为自己辩解,被问成死罪。经过好几个官员审案,都没有第二种说法。这个没有名字的县官,不调查,不询问,只知用刑,典型酷吏。
冤案首先是由幼稚的胭脂造成,她已经发现来到她房间的人不像温文尔雅的鄂生,却又天真地认定拿走她绣鞋的就是鄂生,杀父凶手也必然是鄂生。
一只绣鞋发挥了巨大的情节结撰作用,引出一个又一个的误会和巧合,造成一浪高过一浪的矛盾冲突。而且由于胭脂太单纯太善良,不忍心因为自己的事牵涉闺中密友王氏,所以她向审案官员隐瞒了重要的案情,重要的人证王氏,也就没有牵出王氏背后的宿介。
案子让济南府复审。济南知府年轻有为的吴南岱一看到鄂生,就断定他不会杀人,暗地里派人慢慢私下向鄂生了解情况,把所有内情了解到。吴公越发认为鄂生是冤枉的。
吴南岱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开堂问案。先问胭脂:“你跟鄂生订约后,有知道的人吗?”胭脂说“没有。”“你遇到鄂生时,旁边有其他人吗?”“没有。”
吴知府叫来鄂生,用温和语言安慰他,让他说实话。鄂生说:“我曾经路过这女子门口,看到我过去的邻居王氏跟她从里边出来,我马上就回避了。除了这一次相遇,我并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吴知府训斥胭脂:“你刚才说你跟他相遇时旁边没有人,怎么会有邻居妇人?”给胭脂用刑。
胭脂害怕了,说:“虽然有王氏,但是和她实在没有什么关系。”吴知府命令把王氏抓来。王氏是解开冤情的死结。吴知府一下子抓住了关键。王氏抓到。吴知府禁止不让她跟胭脂见面,升堂审问王氏:“杀人的是哪个?”王氏回答:“我不知道。”
吴知府骗王氏说:“胭脂说,杀卞某的是哪个,你都知道,你为什么隐瞒?”王氏叫了起来,说:“冤枉!那淫丫头自己想男人了,我虽然有要给她做媒的话,只不过是跟她开开玩笑。她自己把奸夫引到自家院子,我怎么能知道?”吴知府细细一问,王氏说出她前后两次跟胭脂开玩笑时说的话。
吴知府把胭脂叫上公堂,生气地问:“你说王氏并不知情,现在她怎么自己供出她要替你和鄂生撮合的事?”胭脂哭着说:“我自己不肖,害得老父亲惨死,这官司不知道打到哪一年才能结案,再连累他人,我实在不忍心。”
吴知府问王氏:“你们开玩笑以后,你可曾告诉他人?”王氏说:“没有。”吴知府生气地说:“两口子睡在床上,什么话都说,怎么你说没有?”王氏供认:“我丈夫出外做生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吴知府说:“虽然是这样,凡拿人开玩笑的人,总笑话他人的愚蠢,炫耀自己聪明,你倒一句话也不跟别人说,你是想欺骗谁?”
吴知府审王氏,问得好,推理亦好。王氏仍然不说。吴知府下令把王氏的十指夹起来。王氏不得已,供述:“我跟宿介说过。”吴知府命令:“释放鄂生,逮捕宿介。”
宿介被抓到后,自己供述:对胭脂发生的惨案一无所知。吴知府说:“宿妓者必无良士!”“嫖妓的人必定不是好读书人!” 这样的判断就武断了,有风流韵事的人不一定会杀人,何况王氏并非“妓”。
知府下令对宿介严刑逼供。宿介供述说:“我想去欺骗胭脂是真事,自从我丢掉从她手里骗来的绣鞋之后,没敢再去。杀人的事,实在不知情。”
吴知府生气地说:“逾墙者何所不至!”“爬墙头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就越发武断了,像宿介这样的读书人会为了美色爬墙头,但爬墙头跟杀人没有必然联系。知府又对宿介用刑。宿介受不了严刑拷打,承认卞老头是他杀的。宿介的供状报到上边,人人称赞吴知府的案断得神仙一般。宿介只能伸着脖子等待秋天杀头了。
俊美的秀才鄂生明明是无辜的,却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甚至没想法给自己申冤。风流放荡的宿介却有一定的社会经验。他知道绝处求生。他怎么样挽回这个铁案呢?
原文
东昌卞氏,业牛医者,有女,小字胭脂,才姿惠丽。父宝爱之,欲占凤于清门(1),而世族鄙其寒贱,不屑缔盟,以故及笄未字。对户龚姓之妻王氏,佻脱善谑,女闺中谈友也。一日,送至门,见一少年过,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去既远,女犹凝眺。王窥其意,戏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无恨。”女晕红上颊,脉脉不作一语。王问:“识得此郎否?” 答云:“不识。”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与同里,故识之。世间男子,无其温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阕(2)也。娘子如有意,当寄语使委冰焉。”女无言,王笑而去。
数日无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悒悒徘徊,萦念颇苦;渐废饮食,寝疾惙顿(3)。王氏适来省视,研诘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尔日别后,即觉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语曰:“我家男子负贩未归,尚无人致声鄂郎。芳体违和,非为此否?”女頳颜良久。王戏之曰:“果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顾忌?先令夜来一聚,彼岂不肯可?”女叹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贱,即遣媒来,病当愈;若私约,则断断不可!”王颔之,遂去。
【注释】
(1)占凤于清门:到读书人家挑女婿。占凤,挑女婿。清门,既不操贱业又不做官的人家。
(2)妻服未阕:因死了妻子而穿素服,尚未满期。
(3)寝疾惙顿:病得很重,有气无力。
王幼时与邻生宿介通,既嫁,宿侦夫他出,辄寻旧好。是夜宿适来,因述女言为笑,戏嘱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闻之,窃喜,幸其机之可乘也。将与妇谋,又恐其妒,乃假无心之词,问女家闺闼甚悉。次夜,逾垣入,直达女所,以指叩窗。内问:“谁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为百年,不为一夕。郎果爱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从命。”宿姑诺之,苦求一握纤腕为信。女不忍过拒,力疾启扉。宿遽入,即抱求欢。女无力撑拒,仆地上,气息不续。宿急曳之,女曰:“何来恶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温驯,知妾病由,当相怜恤,何遂狂暴如此!若复尔尔,便当鸣呼,品行亏损,两无所益!”宿恐假迹败露,不敢复强,但请后会。女以亲迎为期。宿以为远,又请之。女厌纠缠,约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许。宿捉足解绣履而出。女呼之返,曰:“身已许君,复何吝惜?但恐‘画虎成狗(4)’,致贻污谤。今亵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负心,但有一死!”
【注释】
(4)画虎成狗:语出《后汉书·马援传》。此处引申的意思是,想求一个好的婚姻办不到,倒惹人们笑话。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卧,心不忘履,阴揣衣袂,竟已乌有。急起篝灯,振衣冥索。诘之,不应,疑妇藏匿,妇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隐,实以情告。言已,遍烛门外,竟不可得,懊恨归寝,窃幸深夜无人,遗落当犹在途也。早起寻之,亦复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无籍。尝挑王氏不得,知宿与洽,思掩执以胁之。是夜,过其门,推之未扃,潜入。方至窗外,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视,则巾裹女舄。伏听之,闻宿自述甚悉,喜极,抽息而出。逾数夕,越墙入女家,门户不悉,误诣翁舍。翁窥窗,见男子,察其音迹,知为女来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骇,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无所逃,反身夺刃。媪起,大呼,毛不得脱,因而杀之。女稍痊,闻喧始起,共烛之,翁脑裂不复能言,俄顷已绝。于墙下得绣履。媪视之,胭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实告之,但不忍贻累王氏(5),言鄂生之自至而已。
天明,讼于邑。邑宰拘鄂。鄂为人谨讷,年十九岁,见客羞涩如童子。被执,骇绝;上堂不知置词,惟有战栗。宰益信其情真,横加梏械<1>。书生不堪痛楚,以是诬服。既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气填塞,每欲与女面相质,及相遭,女辄诟詈,遂结舌不能自伸,由是论死。往来覆讯,经数官,无异词。
后委济南府复案。时吴公南岱(6)守济南,一见鄂生,疑不类杀人者;阴使人从容私问之,俾得尽其词。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筹思数日,始鞫之。先问胭脂:“订约后,有知者否?”答:“无之。”“遇鄂生时,别有人否?”亦答:“无之。”乃唤生上,温语慰之。生自言:“曾过其门,但见旧邻妇王氏与一少女出。某即趋避,过此并无一言。”吴公叱女曰:“适言侧无他人,何以有邻妇也?”欲刑之。女惧曰:“虽有王氏,与彼实无关涉。”公罢质,命拘王氏。数日已至,又禁不与女通,立刻出审,便问王:“杀人者谁?”王对:“不知。” 公诈之曰:“胭脂供言,杀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隐匿?”妇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虽有媒合之言,特戏之耳。彼自引奸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细诘之,始述其前后相戏之词。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惨死,讼结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诚不忍耳。”公问王氏:“既戏后,曾语何人?”王供:“无之。”公怒曰:“夫妻在床,应无不言者,何得云无?”王供:“丈夫久客未归。”公曰:“虽然,凡戏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己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将谁欺?”命梏十指。妇不得已,实供:“曾与宿言。”公于是释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无良士!”严械之。宿自供:“赚女是真,自失履后,未敢复往。杀人实不知情。”公怒曰:“逾墙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籍,遂以自承。招成报上,无不称吴公之神。铁案如山,宿遂延颈以待秋决矣。
【注释】
(5)贻累王氏:连累王氏。
(6)吴公南岱:吴南岱,江南武进人士,进士。顺治时任济南知府。事迹见《济南府志》卷三十。
然宿虽放纵无行,故东国名士,闻学使施公愚山(7)贤能称最,又有怜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词控其冤枉,语言怆恻。公讨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请于院、司,移案再鞫。问宿生:“鞋遗何所?”供言:“忘之,但叩妇门时犹在袖中。”转诘王氏: “宿介之外,奸夫有几?”供言:“无有。”公曰:“淫乱之人,岂得专私一个?”供言:“身与宿介稚齿交合,故未能谢绝。后非无见挑者,身实未敢相从。”因使指其人以实之,供云:“同里毛大,屡挑而屡拒之矣。”公曰:“何忽贞白如此!”命搒之。妇顿首出血,力辨无有。乃释之。又诘:“汝夫远出,宁无有托故而来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贷馈赠,曾一二次入小人家。”盖甲、乙皆巷中游荡子,有心于妇而未发者也。公悉籍其名,并拘之。
既集,公赴城隍庙,使尽伏案前。便谓:“曩梦神人相告,杀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对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虚者,廉得无赦!”同声言无杀人之事。公以三木(8)置地,将并加之;括发裸身(9),齐鸣冤苦。公命释之,谓曰:“既不自招,当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毡褥悉障殿窗,令无少隙;袒诸囚背,驱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讫;系诸壁下,戒令面壁勿动:“杀人者,当有神书其背。”少间,唤出验视,指毛曰:“此真杀人贼也!”盖公先使人以灰涂壁,又以烟煤濯其手。杀人者恐神来书,故匿背于壁而有灰色;临出,以手护背而有烟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尽吐其实。
【注释】
(7)施公愚山:施闰章,字愚山,安徽宣城人,清初著名诗人,顺治进士,曾任山东提学道。事见《济南府志》卷三十七。蒲松龄十九岁时,被施闰章录取为山东头名秀才。是蒲松龄的恩师。
(8)三木:加在犯人颈、手、足上的木制刑具。
(9)括发裸身:束起头发,脱掉上衣,做用刑的准备。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10)杀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只缘两小无猜,遂野鹜如家鸡之恋;为因一言有漏,致得陇兴望蜀之心。将仲子(11)而逾围墙,便如鸟堕;冒刘郎(12)而至洞口,竟赚门开。感帨惊尨(máng),鼠有皮胡若此(13)?攀花折树,士无行其谓何!幸而听病燕之娇啼,犹为玉惜;怜弱柳之憔悴,未似莺狂。而释幺凤于罗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于袜底,宁非无赖之尤!蝴蝶过墙,隔窗有耳;莲花瓣卸,堕地无踪。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谁信?天降祸起,酷械至于垂亡;自作孽盈,断头几于不续。彼逾墙钻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诚难消其冤气。是宜稍宽笞扑,折其已受之惨;姑降青衣,开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无籍,市井凶徒。被邻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贼智忽生。开户迎风,喜得履张生之迹;求浆值酒,妄思偷韩掾之香(14)。何意魄夺自天,魂摄于鬼。浪乘槎木,直入广寒之宫;迳泛渔舟,错认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欲海生波。刀横直前,投鼠无他顾之意;寇穷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张有冠而李借;夺兵遗绣履,遂教鱼脱网而鸿离(15)。风流道乃生此恶魔;温柔乡何有此鬼蜮哉!即断首领,以快人心。胭脂:身犹未字,岁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应有郎似玉;原霓裳之旧队,何愁贮屋无金?而乃感关雎而念好逑,竟绕春婆之梦;怨摽(biāo)梅而思吉士,遂离倩女之魂。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莲钩摘去,难保一瓣之香;铁限敲来,几破连城之玉。嵌红豆于骰子,相思骨竟作厉阶;丧乔木于斧斤,可憎才真成祸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无瑕;缧绁苦争,喜锦衾之可覆。嘉其入门之拒,犹洁白之情人;遂其掷果之心,亦风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尔冰人。”
【注释】
(10)盆成括:宿介招致杀身之祸,像战国时因为不走正道而丧命的盆成括。盆成括,复姓盆成,名括,战国时人,在齐国做官时被杀。《孟子·尽心下》:“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则足以杀其躯矣。’”
(11)将仲子:《诗经·郑风·将仲子》:“将仲子兮,无逾我墙。”原意是女方拒绝男方求爱。
(12)冒刘郎:刘晨和阮肇天台山遇仙,此处指宿介冒充鄂生。
(13)感帨惊尨,鼠有皮胡若此:《诗经·召南·野有死麕》“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意思是宿介没脸没皮,逾墙折花。
(14)求浆值酒,妄思窃韩掾之香:毛大想勾引王氏,却得到骗胭脂的机会。窃香,指男女偷情。韩掾即韩寿,《世说新语》中,贾充的女儿与韩寿私通,把家中的异香送给他。
(15)鱼脱网而鸿离:意思是毛大逃脱宿介却被认为是杀人者。
案既结,遐迩传颂焉。 自吴公鞫后,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靦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词,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恋之情,爱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为千人所窥指,恐娶之为人姗笑,日夜萦回,无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帖。邑宰为之委禽,送鼓吹焉。
异史氏曰:“甚哉!听讼之不可以不慎也!纵能知李代为冤, 谁复思桃僵亦屈?然事虽暗昧,必有其间,要非审思研察,不能得也。呜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狱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chōu)被放衙(16),下情民艰,更不肯一劳方寸。至鼓动衙开,巍然高坐,彼哓(xiāo)哓(xiāo)者直以桎梏静之(17),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师也,方见知时,余犹童子。窃见其奖进士子,拳拳如恐不尽;小有冤抑,必委曲呵护之,曾不肯作威学校,以媚权要。真宣圣之护法(18),不止一代宗匠(19),衡文无屈士也,而爱才如命,尤非后世学使虚应故事者所及。尝有名士入场,作《宝藏兴(20)》文,误记“水下”,录毕而后悟之,料无不黜之理,作词曰:“宝藏在山间,误认却在水边。山头盖起水晶殿,瑚长峰尖,珠结树颠。这一回崖中跌死撑船汉,告苍天:留点蒂儿(21),好与友朋看。”先生阅文至此,和之曰:“宝藏将山夸,忽然见在水涯。樵夫漫说渔翁话。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尝见他,登高怕险,那曾见,会水淹杀?”此亦风雅之一斑,怜才之一事也。
【注释】
(16)棋局消日,紬被放衙:整天用下棋消磨光阴,胡乱断完案回家睡大觉。
(17)哓哓者直以桎梏静之:用刑罚对待喊冤的百姓。
(18)宣圣之护法:保护儒教的人。
(19)宗匠:有重大成就的人。清初诗坛以“南施北宋”著称。即指安徽人施闰章、莱阳宋琬。是有成就的大诗人,一代宗匠。
(20)宝藏兴:考试题目。出自《礼记·中庸》。
(21)留点蒂儿:留点面子。
附:施闰章判词白话译文:
“宿介:丢弃君子之德,重蹈盆成括杀身之路,得登徒子好色之名;只因与王氏两小无猜,于是野鸭变成了家鸡;因王氏一句话说漏嘴,竟产生得陇望蜀的心思,模仿仲子爬墙跟情人私会,像鸟儿一般坠落;冒充刘郎名字来到洞口,竟然把姑娘闺房赚开;扯人巾帕,惹得犬吠,老鼠也还有脸皮,怎么如此胡作非为?寻花问柳,攀花折树,读书人没有品德到了什么程度!幸而听到病燕的娇啼,还知道爱惜少女,怜惜弱柳枝一般的姑娘,没有施暴,从罗网中放走凤鸟儿,多少有点儿文人的意味;至于从袜子底下抢了绣鞋,真是无赖之极;蝴蝶飞过墙,隔墙有耳;莲花瓣落到地上,已经是无影无踪;由此生出假中之假,有哪个相信冤中还有冤?天降大祸到头上,酷刑之下几乎见了阎王;自己做下的冤孽,差点儿脑袋砍掉再也接它不上;像他这样爬墙钻洞的人,固然有玷读书人的形象,而李代桃僵,实在难消他受到的冤屈。对此人应该稍微宽容,免于拷打鞭笞,以抵消他已经受到的刑罚,将他的秀才降级,给他留下条悔过自新的道路。
“至于毛大其人,刁滑无赖,市井之徒,被邻居妇人拒绝了,淫心不死;看到风流书生走进小巷,一肚子坏主意相应就来;打开门迎接春风,得意地追踪张生会莺莺的脚步;找水喝找到了美酒,就妄想偷来贾充家的异香;哪儿料想天公夺去了七魄,鬼神勾走了三魂,径直驾着渔船,错认了桃花源的路;于是使得情火熄灭,罪恶的欲海再起波澜,竟然横刀向前,连投鼠忌器都不想一想;没了退路的强贼,反咬一口;翻墙进入姑娘家,只希望能张冠李戴,夺下刀刃却丢了绣鞋,于是自己逃脱却害他人被拘;风流道上产生这样的恶魔孽障,温柔乡里竟然出现如此的的鬼蜮!立即砍掉此人脑袋,大快人心!
“胭脂:还没订亲,已到婚娶年龄,一个像月宫美人似的美女,自然应当有个冠玉似的郎君;原来就是霓裳羽衣舞的旧队,还愁没有金屋藏娇?有感于关关睢鸠、君子好俅,竟然做了一场春梦;怨恨着梅子飘落思念郎君,于是像倩女一样灵魂离开了身体;因为这一线之牵,导致群魔都至,争夺妇女的颜色,恐怕丧失‘胭脂’,凶恶的老鹰飞来,却假托是什么‘秋隼’;小小绣鞋被宿介抢走,一双金莲难以保全,夺命铁杖似的毛大到来,几乎连城美玉的贞操都差点儿丧失;对情郎的刻骨相思,竟成了惹祸根源,带累父亲丢失了性命,真情人成了真祸水!幸亏还能贞操自守,保住白玉无瑕,囚禁狱中还能为报父仇一次次抗争,幸而可以用一条锦被遮盖这些丑事;欣赏她对入门狂徒的坚决拒绝,还是个洁白的情人,干脆成全她对鄂生的情意,也算是风流雅事,指定知县,做你们的媒人!”
还是马老师讲的《聊斋》好听,比看过的电视剧都好。文学富有想象力,讲解独到深邃,讲完以后看一遍原文,那感觉太棒了!
马瑞芳 回复 @天秤求索者: 谢谢
胭脂幼稚,鄂生懦弱,王氏轻佻,宿介放荡,毛大凶残,几个性格各异又各怀心思的人共同促成了这一桩案中案。
胭脂真是个糊涂人,害人又害己
马瑞芳 回复 @对长亭晚_4n: 确实
三十多年前我才几岁,在奶奶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这个故事,当时是广播剧的形式(那时候普通居民家里有电视的还很少见,收听广播剧非常流行,好像有个叫做刑警803的,那时候特别风靡),对这个名叫胭脂的故事印象非常深刻。想不到几十年后又从马老师这儿重温了这个故事,勾起了儿时的回忆呢!
马瑞芳 回复 @懿轩_喵喵咪: 胭脂是最好的断案故事
不是没有吴知府这样的人,而是没有想做吴知府这样的人啊!可悲可叹啊!胭脂是为了保全王氏吗?胭脂不知道王氏是什么人吗?这究竟是武大的善良还是自我欺骗的悲哀
都说看一个人的人品看她身边好朋友,看胭脂的好友断不出胭脂的人品,看来很多事不能教条
马瑞芳 回复 @倔强的坚持居士: 她没有别的朋友可找
贾奉雉看清了人间冷暖!孙男娣女也是一样!
马瑞芳 回复 @1879454pehn拼搏: 然也
马老师的声音缓解白天工作带来的压力和焦虑 从红楼梦到聊斋 每天晚上必听着入睡
马瑞芳 回复 @雯雯和默默的妈妈: 睡前听仙别听鬼
这你妈邪头不是一般有点大啊!グッ!(๑•̀ㅂ•́)و✧
这个故事好像来源于真实公案故事。
马瑞芳 回复 @听严老师的物理课: 还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