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4：汪洪章｜渣男画家能洗白吗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的汪洪章。欢迎继续来听我讲《月亮和六便士》。

在第一第二讲里，我们回顾了《月亮和六便士》一书的主要故事情节，谈到了主人公斯朱兰为实现心中理想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离奇举动，我们也曾尝试着去理解他这个人。

这一讲，我们来看一看，他倾尽全力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艺术？他又秉持什么样的艺术理念？他的创作放在整个艺术史上来看，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关于斯朱兰到巴黎学画后创作上的成就，最先出自斯朱兰和叙述人“我”共同的朋友迪尔克 施特罗韦之口。迪尔克也是一名画家，他外表滑稽，绘画水平不高，为人软弱，却又是个一流的绘画评论家。当时斯朱兰没有什么名气，一幅画都卖不出去，提起他大家都只会嘲笑。只有迪尔克认为他是个天才，是个大艺术家，并无私地推崇赞美他。别人无法欣赏斯朱兰的画作，（在第19章里）可平常粗俗滑稽的迪尔克却能以非常严肃的态度解释道：

“美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怎么可能像石头那样丢在沙滩上，给漫不经心的路人顺手拾捡？美绝妙又奇异，是艺术家忍着灵魂的煎熬从混乱的世界提炼出来的。他创造出来，却未必人人能懂。要想领会，你必须重复艺术家的冒险历程。那是他吟唱的旋律，你若想衷心听到，必须凭知识、敏感和想象。”

在迪尔克的眼里，人们要想领悟真正的美，尤其是超越时代审美趣味的伟大艺术家所创造出来的美，必须有超验的艺术感受力。这样的美，简直就是横空出世，艺术家只有拒绝因循守旧，打破所谓艺术范式，才能创造出这样绝世之美。因此，这样的美也绝不是常人轻而易举就能理解的。斯朱兰本人对人们是否能接受、欣赏他的画作，也深表怀疑，但他全不在意，他从不关心自己的作品是否能影响别人，给别人以所谓的力量。对自己创作出来的作品，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满意，即使画出一幅满意的作品，他也不在乎其价值，从来没有想到过拿去卖。根据叙述人“我”的推测，斯朱兰关注的，只是将自己内心激荡着的情绪倾注到画布上的过程。他不在乎画得是好是坏，一心只想着把自己灵魂深处所看到的东西给画出来。

迪尔克妻子布兰琪与斯朱兰发生婚外情，接着又喝草酸自杀后，迪尔克返回家里，发现斯朱兰留下的以布兰琪为模特画的大幅裸体画。迪尔克先是愤怒和嫉妒，后来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幅真正伟大而神奇的画作。他对叙述人“我”说：那副裸体画“不只是展露鲜明独特人物个性的大胆简化笔法，不只是散发着奇妙热烈情欲的人体肌肤画面，不只是让你清晰感受到肉体重量的逼真实体感，这画还有一种灵性，一种让你不安的奇异灵性，不知不觉带着你的灵魂前行，隐约展现一片迷离境界，唯有永恒的星辰在照耀，让灵魂赤裸而惊恐地探索新奥秘。”（第39章）迪尔克是真正爱美的人，他对美有着出自内心的热爱和理解。他对美心存敬畏，顶礼膜拜。

除迪尔克的视角外，不久之后叙述人“我”应斯朱兰本人的邀请，去观赏他的一些画作。但这个“我”对绘画所知甚少，没什么独到见解，因此当时并没能真正领会斯朱兰画作所蕴含的魅力。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这些画里有某种真正的力量喷薄而出。据叙述人“我”猜测，“斯朱兰在有形事物中隐约看到某种精神意义，这种意义太过奇幻，他只好用笨拙的符号来暗示。仿佛他在混乱的宇宙发现某种新秩序，忍着内心的痛苦笨拙地试图将之描摹出来。”（第42章）

那么，斯朱兰的画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据叙述人“我”的回忆：他画的静物桔子，盘子不够圆，桔子还歪到了一边。他画的几幅肖像，尺寸比真人大，看起来有些不够雅观。他画的风景画，简直像是胡乱涂抹，颜色也很丑陋。（第42章）听到这里，你没准也和故事叙述人“我”一样，觉得斯朱兰的画并不怎么样，那他到底伟大在哪儿呢？

说到这，我们有必要再次回到毛姆塑造斯朱兰这个人物时所依据的原型高更，了解高更的一些生平事迹，来帮助我们理解斯朱兰的画。

高更和塞尚、梵高同属后期印象画派。19世纪末，法国美术史上的流派更迭情况较为复杂，这里，我们顺便就后期印象画派做一点粗略的介绍。后期印象派也称后印象主义，post-impressionism，这个词最初是由英国艺术批评家家罗杰 弗莱（Roger Fry）提出来的。我们知道，印象画派比较追求光和色彩的外在表现，而后期印象派则有所不同，他们并不专注于特定绘画风格在形式上的表现。与印象画派相比，后期印象派艺术家更加重视的是绘画中的形所体现的观念。他们主张将画家的个性、主观感情和情绪表现到作品中去。这样的话，客观事物原来的形状、色彩如何，就不怎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以艺术的变形手法，来传达画家想要表达的心绪和意念，也就是写意。

高更崇尚野蛮，即便是在貌似简单的静物画中，他也充溢着“野兽般的气质。”他认为，画家应该从原始艺术中汲取灵感和力量源泉。他在自己的绘画中，也努力表现这种精神力量，并不十分注重以写实的手法去描摹事物的外部表象。高更的画风，在《月亮和六便士》中斯朱兰的作品里得到了体现。

听到这里，听众朋友一定逐渐明白了，为什么叙述人“我”看到的斯朱兰的静物画，盘子不够圆，肖像画的尺寸也不对。小说第42章中有一段叙述人的话，对斯朱兰的画作了这样的评价。他说：

很显然，斯朱兰笔下的色彩和线条有其独特意义。他抑制不住地想要表达某种感受，这是他创作的唯一初衷。只要能接近那神秘的目标，他将毫不犹豫地简化线条、扭曲形状。他根本不在乎事物的表面样貌如何，因为他就是要在看似不相干的细枝末节处，寻觅并表达出自己灵魂深处极为珍视的东西，他仿佛领悟到了宇宙精神，非要把它表达出来不可。

斯朱兰最为看重的，就是用自己认为合适的艺术形式，竭尽全力去表达自己对这宇宙精神的体悟。因此，他创作时不怎么考虑传统的艺术程式和手法，也不考虑绘画作品完成后，究竟能对世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更不在乎自己作品的金钱价值。小说中提到他把画随意送人，给过科恩先生、布律诺船长（le capitaine Brunot）和库特拉（Coutras）医生。其中，科恩先生将斯朱兰送给他的一幅画，转手卖给别人，竟然得了三万法郎。

无论是身前的声名，还是身后作品的经济价值，斯朱兰都从来不加考虑。对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遭际，也毫不在乎。在巴黎，在马赛，他过的差不多是流浪生活，每天几乎挣扎在饥寒交迫的死亡线上，但始终处之泰然。

不知你是否记得，斯朱兰早先在巴黎学画时，积累了一些习作，但他不愿意出售，甚至不愿展示给他人看，即使拿出来给叙述人“我”看的时候，也不让“我”做任何评论。在这个阶段，斯朱兰的绘画大概还处于“有我”之境，他珍视自己的艺术作品，不愿意听到任何驴唇不对马嘴的评论。而到了塔西提岛时期，尤其是和爱塔同居并退隐山林之后，绝美无比的大自然给了他丰富的灵感滋养，此时，他似乎真正进入了无我之境，外界评价或干扰完全无法撼动他，他只听从自己内心的神秘召唤，把内心渴望表达的东西用画表现出来。于是在自己的生命快要结束时，他竟然命令爱塔把他用终生心血凝成的壁画付之一炬。

可惜吗？对绘画商人及一般欣赏者来说，确实可惜。那壁画可是他冥冥之中上下求索，终于找到合适的艺术形式，充分表达了自己心意的杰作啊！这壁画中，不知凝聚了斯朱兰多少心血，凝聚着他对世界人生多少的思考！理应让后人透过作品看看艺术家本人的艰辛坎坷的心路历程。可是，斯朱兰何其清醒，他看透了声名的虚妄本质，无论生前身后，声名在他看来都是空的，所以他什么都不打算留下。俗世的名声从来就没有光顾过他的大脑。

斯朱兰是个骄傲而对世俗生活极度悲观的人，我们甚至忘记乃至原谅他在俗世的生活中曾经犯过的错误，如果那是错误的话。对他，我们只剩同情，以及对其伟大艺术的尊重。

听到这里，听众朋友一定好奇，斯朱兰的壁画大概对应高更的哪幅作品呢？根据小说中库特拉医生的描述，大概对应高更创作的《我们从何而来？我没是谁？我们往哪里去？》，有兴趣的听众不妨找来看看，再细心回味一下小说第56章中库特拉医生对斯朱兰那幅壁画的描述，看看文学和绘画在表达艺术境界上有什么样的差别。

好，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这一讲就到这里。下一讲，我们将谈谈斯朱兰太太这个人物形象，顺便说说这部小说讲故事的方式及其要表达的主题思想。

我是汪洪章，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