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3：汪洪章｜从老实人到“渣男”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复旦大学汪洪章。欢迎回来，继续听我讲《月亮和六便士》。

一般来说，小说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大多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其影子乃至十分接近的原型。这些人物往往是根据小说家对生活的理解，经过艺术加工处理而塑造出来的，用来体现小说家对人类社会生活中种种现象的观察和评价，表达他们对社会的批判态度，体现其社会理想。

相信有的听众朋友听了上一讲后一定会问，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创造的斯朱兰这个英国画家形象，其现实生活中的原型又是谁呢？表现的又是作者怎样的人生和社会理想呢？关于前一个问题，我想不少听众可能早已经知道了答案，原来斯朱兰这个人物，其原型就是法国后期印象画派大师保罗 高更（Eugène Henri Paul Gauguin,1848-1903）。

《月亮和六便士》中斯朱兰这个虚构出来的人物与高更有着很多相似之处。高更在立志从事绘画前，也做过经纪人，他的一生也非常坎坷、贫困，他也在塔西提岛生活和创作过，并和土著女子同居过。但是，除了生活轨迹大致相似外，小说家毛姆所创造出来的斯朱兰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物，他的艺术表达之理想恐怕更加骇人听闻。关于这一点，听众朋友大概已经从第一讲小说故事梗概中大致看出来了。可以这么说，斯朱兰这个人物的一生，是神化了的高更的一生。

高更本人并不是完全过着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一直都在参与法国19世纪80年代的艺术活动，他定期参与印象画派的作品展览，与多位艺术家保持长期友谊。他虽然也离开妻儿献身艺术，但始终和家人保持着通信关系。他也曾在塔西提岛居住多年，但他生命最后三年居住的是马克萨斯群岛，而不是塔西提。

听众朋友，如果你想更多的了解高更在塔西提岛上的生活和创作情况，可以读读《诺阿诺阿：塔西提岛手记》，该书2011年由上海译文出版出版。另外，也可以看看法国学者谢阁兰的《诗画随笔》，该书2010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

好吧，还是让我们再回到毛姆《月亮和六便士》这本广受欢迎的小说吧，想一想，我们应该如何评价斯朱兰这个人物。

如果你已完整读过这部小说，一定也会被斯朱兰这个人物所吸引，同时，对其社会行为，也可能会感到有些困惑不解。有的听众朋友大概会说，这是个什么男人啊？他放弃正常人向往的舒适安逸的生活不过，还拒绝履行自己的家庭和社会责任，无视正常人遵守的伦理道德，如此野蛮、刻薄，不懂感恩。但是另一方面，你可能无法否认，在感到困惑的同时，你又深深地被他感动、吸引。他的创作冲动、精神追求和自我实现，显得是那么的炽热而纯真。

在小说开头，斯朱兰是个在伦敦证券交易所做事的普通经纪人，有着一位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喜爱结交艺术界名流的妻子，二人育有一双端庄而又聪明的儿女。他们的房子位于威斯敏斯特区，叙述人“我”提到，他们家的餐厅按当时流行的威廉 莫里斯风格装饰，显得淡雅而不乏文艺气息。你可以想象他们岁月静好的生活，大概就会这样持续下去。据妻子说，斯朱兰为人沉默，不善交际，没什么文艺天分，差不多是个俗人。叙述人“我”在去他们家里参加过一次聚会后，也得出类似结论，认为他“整个人平庸无奇”，“只是个好好先生，忠厚老实朴素无趣。你也许会敬重其人品，但肯定不愿跟他作伴。”（第6章末）

就是这么个老实人，却突然不声不响，跑到巴黎去了。在从巴黎寄给妻子的辞别信里，他说：“我已决定与你分开，一早动身去巴黎，不再回来。此信到巴黎后寄出。我意已决，永不悔改。”（第10章）看他态度是多么的冷血而又决绝，妻子猜测他可能是另寻新欢，一起私奔了，于是央求叙述人“我”去巴黎打探情况，劝说他回家。简直把“我”当成了私人侦探。

“我”到了巴黎才发现，原来斯朱兰并没有住在什么奢华的酒店里，身边也没有什么新欢。他栖身在破旧不堪的小旅店里，一门心思想在学画。“我”记着斯朱兰太太的吩咐，与斯朱兰你来我往，周旋了起来，指责他背离寻常道德规范，力劝他回心转意。对方呢，也毫不忌讳，老实承认了自己的恶行败德，但绝不打算回头。他说：“我说了我非画不可，由不了自己。落水的人不管泳技好坏都要游，不游出来就会淹死。”（第12章）这话让叙述人“我”也禁不住被他的那份艺术热诚所打动。

按照一般社会伦理道德规范，斯朱兰抛弃家庭出走巴黎，态度已经显得是那样的冷漠、绝情。而在巴黎，他有无意中介入朋友迪尔克 施特罗韦的夫妻关系，导致后者的妻子布兰琪自杀身亡。这在一般读者眼里，绝对算是如今所谓的渣男了。圣诞前夕，朋友迪尔克本想邀请斯朱兰去家里过节，到了他的住处却发现他病得十分严重，几乎奄奄一息了，于是将他接到自己家里悉心照料。谁料他的妻子布兰琪对斯朱兰暗生情愫，后来竟然还决意要与之私奔。无奈之下，迪尔克被逼出了家门。好景不长，在一次与斯朱兰的争吵之后，布兰琪绝望之下喝下草酸自杀，没多久不治身亡。

后来，在叙述人“我”的质问下，斯朱兰吐露了他对爱情和女人的看法。他说：

“女人爱你时，她不占有你的灵魂是不满足的。她因为处于弱势，所以要拼命控制一切，少一点都不满意。她心胸狭隘，讨厌那些她无法理解的抽象的东西。她想的全是物质的东西，嫉妒理想的东西。男人的灵魂漫游于宇宙最远的地区，而女人则要把男人的灵魂禁锢在账本范围里。你还记得我的妻子吗？我看到布兰琪在一点点地使用我妻子所有的伎俩。她有无限的耐心，准备把我引进陷阱，把我捆上。她想把我降低到她的水平；她并不关心我，只想让我归她所有。为了我，她愿意做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除了我想让她做的一件事：别打扰我。”（C41-176）

斯朱兰以上这段话，透露出不少信息，从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之所以抛弃妻子儿女去巴黎学画，大概主要是因为他受不了庸碌世俗生活的束缚，渴慕无远不届的灵魂自由。对他来说，俗世的生活，“是无数可笑的、污秽的事件的大杂烩，是一个引人发笑的合适话题，然而这让他笑起来很伤心。”

他以布兰琪为模特画的大幅裸体画，是在布兰琪死后，迪尔克回到自己的家里后偶然发现的。关于这幅画，虽然嫉妒乃至痛恨斯朱兰的迪尔克，曾经当着叙述人“我”的面，给以无以复加的好评。但斯朱兰临走时并没有带走。叙述人“我”曾经问斯朱兰，走时为什么不把那幅画带走，他回答说：“我已经画完了。它对我无用了……况且我对那幅画并不满意。”

听众朋友，对斯朱兰在现实生活中的有些做法，我们之前虽然会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憎恨，就像迪尔克和“我”一样的憎恨，但听到这里，我们的态度也许会发生一些变化。原来斯朱兰竭尽全力，苦苦探索合适的艺术方法，努力想要表达的，就是他自由的灵魂中勃发的无限的创造力。从不向人情世故、金钱名利作任何妥协，这样的艺术家，世间毕竟少有，多半只能存活于文学作品的虚构中。这就是生活与艺术的最大差别。

当然，斯朱兰抛弃家庭、背叛朋友、欠债不还，一定程度上确实都属于恶的行为。但就像乔治 巴塔耶在《文学之恶》中所说，这样的“恶”，是毫无功利目的的“恶”，是纯洁的、孩子气的“恶”。是一种“神圣的狂热，不假思索的童年行为。”斯朱兰的一系列行为中，恰恰具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执拗。他的这种恶，是激情的恶，针对的始终是他自己深邃、幽暗的内心，其中蕴藏的东西连他自己都很痛恨。难怪他让爱塔毁掉自己心血凝成的壁画，因为在他看来，画作完成，也就完成了他内心渴望表达的东西。至于画作未来如何，和他毫无关系，不如就让它随自己一同消失吧。

在《月亮和六便士》里，毛姆所要塑造的，就是这么一个善恶集于一身，性格相当复杂深刻的人物。

听众朋友，在下一讲里，我们将讨论一下，斯朱兰究竟画了什么样的画，体现了他什么样的人生和艺术理想。

好，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谢谢你的收听，我是汪洪章，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