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4：车琳｜传奇的“短篇小说之王”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外国语大学车琳。

在前两讲中，我们讲述了《羊脂球》的故事，也探讨了莫泊桑的写作艺术。今天，我们来介绍一个你可能不完全了解的莫泊桑。

有这样一件趣闻轶事：1889年，巴黎举办世界博览会，为了表现工业文明和科学技术的进步，工程师埃菲尔建造了一个高达320米的铁塔，矗立在巴黎塞纳河畔。有人仰视和歌颂它，可是也有人并不喜欢它。莫泊桑就是其中之一，他在文章中写道：无论走在巴黎的哪个角落，一抬头就能看见这个丑陋无比的铁架子，为了逃避它我只有离开巴黎了。今天，埃菲尔铁塔已经成为巴黎的象征，而在当时的文人看来却与周围的风景毫不协调。可见，对事物的认识和接受都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你是否敢说足够了解莫泊桑？

莫泊桑是中国读者很早就熟悉的法国作家之一，在20世纪最初二十年，法国文学就大量被译介到中国，当时流传最广的法国作家都是19世纪的。有四位被翻译得最多，他们是大仲马、雨果、凡尔纳和莫泊桑，莫泊桑被最早翻译到中国的作品是短篇小说。

我记得自己在中学时代就读过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篇英语课文是短篇小说《项链》，语文课本里也选入了《我的叔叔于勒》，当然，我们教材里的都是译文或改写。在大学里，我以法语语言文学为专业，自然就多了零距离接触法文原作的机会。

对于所有法语专业学生来说，莫泊桑的作品是在入门之后可以最先接触的文学文本，因为他的短篇小说不会让人望而生畏，而且莫泊桑的语言艺术可以说是简洁而不失高雅，是学习法语时非常适合的文本。那对于非法语专业读者而言，莫泊桑的小说也是非常重要，值得品味的文学作品。

在中国，莫泊桑的作品不仅译本多，而且可以说都是名家译作，质量上乘。李青崖、盛澄华、张冠尧等著名翻译家都是莫泊桑的译者。我们所选读的《羊脂球》也有多个中文译本，质量都很好，考虑到语言风格与今天的读者接近程度，我们在之前的讲解中选择了赵少侯先生和柳鸣九先生两个译本中的精华。

由于目前国内各种莫泊桑短篇小说选集所选篇目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中国读者熟悉的往往就是这一种维度。

下面我们就一起来认识一个多重维度的，你不了解的莫泊桑。

莫泊桑1850年出生于法国西北诺曼底地区，1893年去世于巴黎，年仅 43岁。为什么会英年早逝？其中有家族遗传病史的原因，也有他个人生活方式的原因，我们后面会一一道来。

莫泊桑的父亲是一个见异思迁的男人，母亲则是一个大家闺秀，在19世纪的法国传统社会，一般女性很少接受到文化教育，而莫泊桑的母亲却有不同一般女子的文学素养，这一点遗传给了莫泊桑，他上中学起便喜欢诗歌和戏剧。莫泊桑九岁的时候曾经离开诺曼底，跟父母在巴黎短暂生活过一年，父母分居后，父亲留在巴黎一家银行工作，十岁的小莫泊桑和母亲及弟弟回到故乡定居，他在诺曼底的自然风光里长大，留下了最美好的童年回忆，也终生留恋着这一片故土。

莫泊桑高中毕业后就去巴黎攻读法律，可惜不到一年，普法战争爆发，中止了他的学业计划。莫泊桑参加过普法战争，并且也出现在被普鲁士人击退的诺曼底军队里，在《羊脂球》的开篇，我们读到：“接连好几天，溃退下来的队伍零零落落地穿城而过，他们已经不能算作什么军队，简直是一帮一帮散乱的乌合之众。”这一段描写其实就是20岁的莫泊桑亲身经历过的生活和场景。

普法战争结束后，莫泊桑决定定居巴黎，先是在海军部当了小职员，后来调到教育部工作，这段为期十年的公务员生涯在他的人生经历上和文学创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闲暇时喜好划船和打猎，晚上会从事写作和参加聚会，有时也难免出去寻花问柳。最终，这个风流放荡的才子染上了梅毒，这在当时是无法治愈的一种传染性性病，对他的身体和生活产生很大的困扰。

莫泊桑在文学上所取得的成就离不开一个人的悉心指导，猜猜这个人是谁？

他就是作家福楼拜。原来，莫泊桑的母亲家族与福楼拜家族是世交，福楼拜的教父便是莫泊桑的外祖父，这样一来，莫泊桑的母亲从年轻时起便和福楼拜是好友。正是由于这一层家族友谊，福楼拜后来成为莫泊桑写作上的导师。福楼拜了解这个年轻人的文学才华，也经常督促他写作：“你就是为写诗而生的，多写些吧，其余的事情都没有意义。”

在福楼拜的鼓励下，莫泊桑创作了一些诗歌和戏剧作品，继而又转入小说创作，同时还为当时最重要的报刊撰写文章。

那么，举世闻名的《羊脂球》是怎么创作出来的？

1879年，也就是说在普法战争结束八年之后，莫泊桑创作了《羊脂球》。

当时，他和4位青年文人经常去作家左拉在巴黎郊区的梅塘别墅聚会，以文会友。有一天，这梅塘六文人决定以普法战争为题材，各自创作一篇作品，编成合集。1880年，题为《梅塘之夜》的小说集出版，其中莫泊桑贡献的一篇《羊脂球》最为成功，使他一夜之间蜚声文坛，成为莫泊桑的成名作，这是其写作技艺达到成熟的标志，奠定了莫泊桑在法国文坛的地位。

福楼拜也称赞这篇小说是“将流传后世的杰作”，他在生前看到自己的弟子声誉鹊起，非常欣慰，因为就在这一年的5月8号，他猝然离世。莫泊桑为此悲痛不已，他终生感念福楼拜把小说的创作艺术传承给自己。

福楼拜都传授给他一些什么写作技能？

首先是精确细致的观察，以发现人物或事物的独特之处。福楼拜对他说：“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聚精会神地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见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正是在福楼拜的指导下，他进行了长期的练习和实践，培养了“一种从深入严谨的观察中，综合得出来的审视宇宙万物、事件与人物的独特方式”。

其次便是语言表达的锤炼，福楼拜曾经要求他“只用一句话就让我知道马车站有一匹马，和它前前后后五十来匹马是不一样的”。所以，莫泊桑力求“一个字适得其所的力量”，语言无需华丽，但是必须清晰准确、简洁生动。

正是由于这双重修炼，莫泊桑作品中的自然景色、生活场面和人物形象都别开生面、特色鲜明，他可以言简意赅地表现一个事物、一种性格和一种状态。同样是普法战争题材，《羊脂球》就以更明显的独创性和表现力而独占鳌头。

莫泊桑文学创作的黄金时期从此开始，他已经形成自己的写作方法和风格，笔耕不辍，每年会出版两到四部作品。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戴家楼》两年间再版11次；他花费6年时间写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一生》，一年中销售了2万5千册。（一般来讲，在我们这样一个人口大国，现在全国优秀畅销书排行榜是以月销售在2000册为底线的，也就是说一年2.4万册就可以参评。那么，一年销售了2万5千册的小说在一百多年前的法国绝对是超级畅销书了。）曾在巴黎生活的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对这部小说评价很高，称它是“法国文学中仅次于《悲惨世界》的杰作”。莫泊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俊友》出版后供不应求，在四个月间印刷了37次。

莫泊桑成功的写作生涯为他带来了富足的生活：他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戴家楼》的稿费在故乡诺曼底建造了一幢别墅，这成为他和文人朋友们的度假胜地；他在《俊友》出版后购买了一艘私人游艇，取名“俊友”。他经常旅行，足迹到达英国、意大利、西西里和北非，他也乘着自己的游艇游历于法国南方地中海海岸。

每一次旅行都会激发他的灵感和创作，带回丰硕的创作成果，或者是小说集或者是为报刊撰写的报道。如果我们观察莫泊桑的作品清单，会惊讶地发现他几乎所有的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都出版于1880年到1890年这十年间（只有两部短篇小说集出版于作家去世之后，但是也应当创作于这一时期）。

那么在莫泊桑的文学创作中都有哪些常见主题呢？

这与我们上面回顾的作家生活经历密切相关。

第一类是诺曼底人的生活风俗。他的作品取材广泛，并不局限于巴黎生活，而是把家乡诺曼底地区的自然风光、生活风俗和人情世故进行了文学化。在为数众多的此类作品中，《我的叔叔于勒》最为有名，其他还有《一个诺曼底佬》《一个农庄女工的故事》《在乡下》《一个真实的悲剧》等。在这些作品中，莫泊桑一方面表现了对下层人物身上一些积弊的批判，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对普通劳动人民的同情。

第二类题材是巴黎的小职员生活，他本人就曾经是其中一员，十年的公务员生活为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素材。他熟悉这一群人的生存状况、精神状态和思想感情，他们属于小资产阶层，生活拮据而平淡，但是又爱慕虚荣渴望进入主流社会，有奋斗也有挣扎，有得意也有失望。这一主题方面的代表作有大家熟知的《项链》，还有《一个巴黎市民的星期天》《一家人》《遗产》等。

第三类便是普法战争题材，莫泊桑是这一历史事件的亲历者，有着丰富的战争见闻和深刻的体验感受，因此成为对这场战争叙述最多的法国作家。应当说，莫泊桑并不致力于描绘残酷的战争场面，也没有进行宏大的战争叙事，他擅长的还是见微知著，通过小人物的故事和形象来反映战争的影响和人性善恶。除了最著名的《羊脂球》，还有《米隆老爹》《索瓦热婆婆》《菲菲小姐》《俘虏》《一场决斗》等，而且从这些作品的创作时间来看，战争题材贯穿了莫泊桑写作生涯的始终。

你有没有发现莫泊桑特别善于刻画女性人物？

作为一个女性读者，我常常惊叹于莫泊桑如何可以把女性的复杂情感和微妙心理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无论是活泼的少女还是饱经沧桑的老妇人，是上流社会女性还是普通的妇女，无论是母亲、女儿、妻子还是情人。在这些女性人物中，有的善良可爱，也有的虚伪恶毒。莫泊桑笔下也经常出现妓女形象，比如《羊脂球》和《菲菲小姐》，但是他很少带着歧视的目光去描写她们，而更多地是把她们当作普通的女人去看待，比如《戴家楼》里的青楼女子。这些女子，有的有物质欲望，有的却正直善良，还有爱国情操。雨果、巴尔扎克、左拉和小仲马都写过风尘女子，我国作家老舍笔下也有妓女形象，这是为什么呢？或许正是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她们生活在社会底层，承受着生活的辛酸和无奈，又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所以更好地揭示了人生和社会残酷却真实的一面。

总之，莫泊桑刻画的每一个女性形象都让你感觉真实和丰满、鲜明而生动。这一方面是源于他的生活经历：由于父亲的疏离，莫泊桑一直亲近母亲，受到女性的影响更多，还有就是成年后的莫泊桑在私生活中接触过很多女性；当然，另一方面还是因为作家确实有着非同寻常的洞察力和想象力。

莫泊桑以现实主义写作而为名。但是，现实主义是不是意味着把现实原封不动地搬到作品里来呢？莫泊桑有一段这样的经典表述：“现实主义作家，如果他是一个艺术家的话，并不应该像展示照片一样像向我们实录生活场面，而是呈现比现实本身更全面、更动人、更确切的一种图景。”莫泊桑本人就是这样实践的，他善于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去除粗糙和零散的现象，而挑选最具特征的细节，凝练地表现比现实更加真实的场景。这就说，现实主义小说不等同于全部的真实，而是典型化和特征化的真实，“真实有时候就是像真的一样而已”。

不过，莫泊桑作品中还有一类题材被一直忽略，究竟是什么呢？

由于我们过多地强调了其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写作，于是忽视了一些奇幻主题的作品。比如《奥尔拉》就是一篇代表作。这是一部日记体小说，叙述者就是第一人称“我”，我始终感觉到周围有另一个“我”的存在，当我在花园里要摘一朵玫瑰花时，花朵不翼而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摘走；当“我”在夜间起来喝水时，忽然发现瓶子里的水被人喝了一半。总之，“我”觉得时时刻刻受到一个隐身人的压迫，而为了消灭这个隐身人，在疯狂中，“我”放火烧毁了自己的家，希望把他困在房子里。这个叙述者“我”在日记中记录了种种奇异的经历和精神错乱的过程。

在《水上》这篇作品中，莫泊桑着力描写人物在夜间的无名恐怖心理，其中出现了幻觉场景。在《他是谁》这篇小说中，莫泊桑描写了种种难以理解的细节，表现了一种怪诞的效果和神秘主义气氛。这一类小说虽然数量不多，但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莫泊桑晚期作品中。

在19世纪中后期，法国文坛出现了一种奇幻文学，神秘主义倾向和奇幻怪诞效果是这一流派的创作特征，莫泊桑应当也受到这种创作倾向的影响，但是也有人原因，这与他本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无关系。

我们知道莫泊桑年轻时便感染梅毒，这种慢性疾病在一点点侵蚀他的身体，直到无可医救。莫泊桑还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比他的老师福楼拜更加悲观。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一方面产生对死亡的恐惧，一方面沉浸于孤独，甚至还产生一种妄想症，这也是因为家族的遗传因素：他的母亲晚年患有抑郁症，他的弟弟因疯癫而死亡。莫泊桑也在各地多方求治，但是并没有什么效果。

他曾经甚至尝试用手枪自杀，幸好他的仆人之前取下了真的子弹，于是他砸碎一扇玻璃窗，试图用破碎的玻璃割破喉咙。在那一个星期后，他被送到精神医生布朗什的诊所，在那里度过了一年半失去清醒意识的痛苦时光，于1893年7月6日离开人世，这时距离他43岁生日还有一个月。莫泊桑的文学生涯短暂却多产，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像一颗流星一样，堕入了文学生涯，我将如闪电一般飞出去。

今天，我们探讨莫泊桑在法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可以确定地说他是短篇小说创作数量最大、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作家。他的300余篇短篇小说描绘了19世纪法国社会的方方面面，构成了一幅规模壮观的社会风俗画卷。

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这位“短篇小说之王”同时也是长篇小说作家，十年间出版了6篇质量上乘的作品，尤其是《一生》和《俊友》堪称杰作。短篇小说写作是莫泊桑创作长篇小说的基础，因为他可以在长篇作品中，集中呈现分散在短篇小说中，对人生和社会的观察和思考。

总之，我们既要看到莫泊桑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也不能忽视他是一个优秀的长篇小说作家；我们既要知道莫泊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也不要无视他作品中越来越浓烈的奇幻色彩，那种怪诞融入了他生命中的痛苦。

这几讲，我们从莫泊桑最著名的作品《羊脂球》出发，全面了解了作家的生平、创作经历和写作艺术。听众朋友，从莫泊桑被介绍到中国的20世纪初到21世纪初，我想我们可能需要一个世纪才能从多重维度来认识作为普通人和作为作家的莫泊桑。

好，莫泊桑的《羊脂球》这部作品我们就全部讲解完了，我是北京外国语大学车琳，感谢你的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