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漫游奇境记》3：张国龙｜人只要吃蛋，就跟偷蛋的蛇没有两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张国龙。很少有一本小小的童书，能够像《爱丽丝漫游奇境》那样被翻译成100种以上的语言。所以，它被赞誉为儿童文学的金字塔。

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回避一个事实：即便是在今天，除了狂热的研究者，相当多的大人不喜欢它，觉得读不下去，他们认为书中充满了支离破碎的情节、疯疯癫癫的人物和不知所云的对话，完全是不知所云！与此相反，《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却深受孩子们喜爱。一年又一年，各种译本层出不穷，销量节节上升，影视也不断推陈出新。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最根本的原因，恰恰是因为它荒诞。它是“想象的第一次大胜利”。

因为“怪”，而有趣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最突出的艺术特色，就是它独特的荒诞性。因此，它被视为“19世纪英国荒诞文学的一个高峰”。荒诞文学，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幽默的文学，它通过杜撰一些原本不存在的神奇事物，以及运用一些不合现实逻辑的观点来增强故事的趣味性。也就是说，因为“怪”，而有趣。

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荒诞无比的人物：穿着背心看怀表的白兔，从烟囱里飞上天的小蜥蜴比尔，坐在蘑菇上抽水烟袋的蓝色毛毛虫，身体消失、只留一个笑容在树上的柴郡猫，喋喋不休、永远在喝六点钟的茶的帽匠和三月兔，整天叫嚣“砍掉他的头”的红桃皇后……其次，还有荒诞无比的情节设定：总是掉不到底的兔子洞，一直淹到下巴的眼泪池，用刺猬当槌球、火烈鸟当木槌的比赛……最刺激的要数爱丽丝的变身，大大小小一共十二次，最小的一次下巴砸到了脚面，最大的一次脖子长得像条蛇一样伸到了树顶。

荒诞，最基本的形式就是让“正常的东西”变形。比如，柴郡猫说：“我们这里全是疯子。我是疯子，你也是疯子。”所有的生物在奇境里似乎过得非常畅快，按照自己的意愿为所欲为，不会顾忌任何道义、规范和传统，因为这些根本不存在。

所以，我们看到，在爱丽丝的泪湖里举行的热身赛跑，裁判渡渡鸟可以突然宣布——大家都是第一名，而无人表示异议；它还可以很庄严地把本就属于爱丽丝的顶针作为奖品颁发给她，而大家无比高兴地欢呼。公爵夫人的仆人可以不负责任地坐在门外跟客人饶舌，厨娘可以在锅里随心所以地撒胡椒粉，可以任意将锅碗瓢盆扔向公爵夫人和她的猪脸婴儿。面对如此疯狂的举动，本该是颐指气使的公爵夫人根本不理会。这奇境之地，真正的神奇之处在于所有生物，不分人和动物，都以一种看似反常，却又更接近本我的状态生活着。这就像是一种狂欢的状态。

这个世界实在太疯狂了，如同噩梦

荒诞，最突出表现在于逻辑的混乱。在奇境中，不仅是社会规则，连宇宙最基本的秩序——时间都是颠倒的。疯帽匠说时间是特殊的“him”，而不是抽象的“it”。爱丽丝发现，原来在这里，时间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有脾气的人，会惩罚那些冒犯他的人，就像他惩罚了疯帽匠和三月兔，把他们的时间永远困在六点钟的茶点时间。对大人来说，这个世界实在太疯狂了，如同噩梦。但对想象力旺盛的孩子来说，它的魅力不可阻挡，个个心甘情愿掉进兔子洞。

对于孩子来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荒诞远不只是搞怪，它还是一种令人愉悦的美学。还记得那只神奇的柴郡猫吗？这只猫有着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特点：它能渐渐地出现，渐渐地消隐。当它出现时，总是先出现微笑，然后出现头和身躯；当它消失时，总是先尾巴不见，然后只剩下一个头；当头也不见时，只留下猫的微笑，这个没有头的微笑仍然挂在枝头上。

试想，当你只看到了一张没有猫身的笑脸时，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老实说，对于大多数成年人来说，很可能是惊恐怪异吧。但是，当我们阅读完后面的情节，即刽子手奉王后的命令打算命砍掉猫的头，而柴郡猫却只出现了一个头时，我们的内心又有怎样的转变？刽子手作难了，傻眼了。

“砍头，要是没有身躯，从哪里把头砍下来呢——他还从来没有砍过这种没有身躯的头呢。”这真是神来之笔。当我们再次对照书中柴郡猫的插图时，便会觉得它亲切无比。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会突然觉得笑脸的柴郡猫是那么的熟悉，仔细一想，发现它跟宫崎骏的经典动漫《龙猫》里的猫巴士非常相似。等我们去验证时，才惊喜地发现，《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柴郡猫正是猫巴士的原型！

我们再来看看书中荒谬的开庭。在开庭之前，十二名陪审员全都匆匆地在石板上写自己的名字，原因竟然是怕审判结束时把名字忘了。最搞笑的是，当爱丽丝说他们是蠢货时，所有的陪审员都在自己的石板上记下了“蠢货”。甚至有的人连“蠢”字都不会写，还求助于身旁的人。

在法庭上，一只豚鼠欢呼起来，立刻就被法庭上的官员制止了。具体是怎么做的呢？他们拿了一个帆布袋，把豚鼠头朝下装了进去，口上用绳子系紧，然后坐在上面。这时，我们又能从荒诞中看出讽刺，从讽刺中收获愉悦。

所以，《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荒诞是一门陶冶人的艺术。它看似荒诞不经，实际上却是一种精心的反转，是借助想象的力量，轻松地穿插现实，随手拾取有趣的瞬间。

纯粹梦境里的现实痕迹

毫无疑问，爱丽丝所漫游的地下奇境是一个“乱了套”的世界。关于这本书的结构，有人说它支离破碎、东拉西扯，由一个个片段组成，不是一个首尾呼应、推理严密的故事。对于此，我们应该理解，因为事实本应如此。你想，故事的蓝本就是作者在船上对三个小女孩信口开河所讲的，他是一边讲，一边即兴创作。作者也曾在日记中写道：“我把女主人送到兔子洞里去了，下面该发生什么，我自己还一点主意都没有。”其次，它本身就是一个梦。你不能要求梦有多么完整，多么合理。所以，小主人公才会唐突地遭遇那么多偶发的怪人怪事。也因为这样，作品才更纯粹。

能够充分认识到爱丽丝所漫游的奇境是一场梦幻，它对于接受和欣赏这本书至关重要。什么是梦？我们为什么会做梦？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有过开创性的解释：梦是人们潜意识里的愿望浮出水面，它有迹可循。我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白天你所做的事情，在晚上，它们很可能成为梦境的材料，尤其是当它们能唤醒内心深处的某个记忆时，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封闭的门。

事实上，我们每天晚上都会做梦。在心理学上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做“快速眼动期”，它是说在你做梦的时候，扒开你的眼皮，会发现你的眼珠在不停地转动。（人们通过观察睡觉时眼珠的动静，发现了狗也会做梦，它们也有“快速眼动期”。）有的梦一直做到了大天亮，等我们醒来后仍然记得。其他很多梦的痕迹却已经消退，便没有一点印象。因为做梦的时候，主要是我们的无意识在发挥作用。而梦所加工的原材料，都是我们曾经历过的现实。

这样，我们便能理解，梦都有现实的痕迹。相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荒诞也不是没有逻辑，相反，它们都源于儿童的现实生活。知道茶会中的兔子为什么叫“三月兔”吗？它不是作者随性的胡编乱造，而是跟当地的一则谚语有关系：“as mad as a March Hare”。因为三月是兔子的发情期，这期间兔子就会变得焦躁不安。同样的还有“疯帽子”，它是作者借用民间的习语“mad as a hatter”所表达的讽刺幽默，因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帽匠常常用水银来处理毛毡，结果导致很多的戴帽人中毒，以致语言混乱、疯疯癫癫。因此，书中的大多数奇异人物都不是卡罗尔原创，而是引用了英国的童谣和俗语，包括那些纸牌人在内，这些都是英国儿童耳熟能详的。

所以，卡洛尔将孩子们带入了幻想的荒诞国度，但是，后者却总能找到惊喜，因为故事是从她们熟悉的环境和身边发生的事情开始的。当时，爱丽丝姐妹对于牛津内发生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尤其是新建成的博物馆以及里面摆放的展品对她们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其中就有已经绝迹的渡渡鸟的遗骸。这样，渡渡鸟就在《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重获新生。

此外，爱丽丝姐妹对牛津大学里的教授都非常熟悉，故事中爱从事物中得出哲理的公爵夫人，以及动不动就给人以哲学忠告的叼着水烟袋的毛毛虫，就是以这些老学究为原型的。还有竞选式赛跑，茶会，学校的学习生活，槌球游戏，龙虾四对舞等等，书中的这些事件要不就是儿童喜欢的或感兴趣的活动，要不就是切身相关的或调侃的对象，它们都有迹可循。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之所以能成为儿童喜欢的经典，正好在于它荒诞的背后也有逻辑，它是儿童能理解的梦境。在书中，梦境的逻辑不仅有现实，它们是儿童熟悉的面孔，还有童心童趣。在故事中，我们可以把那个看上去难以到达的漂亮花园当作是爱丽丝梦的核心，也就是她一直渴望达到的目的地，它是梦的主线；而在旅程行进中，我们会发现一个有趣的亮点——爱丽丝所经历的大多数事情都跟吃喝紧密相关，包括药水、蛋糕、蘑菇、胡椒汤、、海龟汤、炸鳕鱼、果馅饼等等。最后在开庭的时候，爱丽丝发现法庭正中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大盘果馅饼：“那馅饼看起来真不错，爱丽丝一瞧顿觉得饥饿难当，真希望审判能快点儿结束，好让大伙儿分点心！”卡洛尔正是抓住了小孩子贪吃的天性。

此外，梦境中的逻辑还有思想的光华。作为一名数学家，卡洛尔的智慧以一种宝藏的形式埋藏在童话里，等待着儿童去发现其中的彩蛋。在那一场爱丽丝与鸽子的争论中，脖子变长的爱丽丝被树丛中一只正在孵蛋的鸽子认作是蛇。

“我这辈子见过的小姑娘可不少，可从没见过一个脖子长成这样的！你就是一条蛇，抵赖也没用。我猜，你接着该告诉我说你没尝过蛋的滋味儿了！”（当然，还是跟吃相关）

“我当然尝过，”爱丽丝说，她是个诚实的孩子，“你要知道，小姑娘可不比蛇吃的蛋少啊。”

“我才不信呢，”鸽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能说，那她们就是一种蛇。”

这对爱丽丝来说可是全新的观念，所以有那么一两分钟她竟然无言以对，鸽子抓住机会补充道：“你正在找蛋，我知道这个就足够了，至于你是小姑娘还是条蛇对我无关紧要。”

我们很难说这种“全新的观念”会对爱丽丝产生多大的影响，然而有一点可以确信，鸽子在这一场辩论中的确取得了胜利：人只要吃蛋，就跟偷蛋的蛇没有两样。我们用不着过多阐释这句话的现实讽刺寓意，就其本身而言，对于孩子来说，它就是一场有益的思维启发。在互动的对话中，逐步挑战已有的观念，能够让孩子模糊的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简约智慧。

正因为荒诞，我们可以说这部一百多年前的作品至少有两点非常重要：

第一，它完全抛弃了说教，是一部纯粹的悦乐身心之作，堪称美育的至高境界；第二，我们始终要明白，这个故事的出发点，是在工业文明尚且不发达的时代，用想象力驱散无聊，用孩子气的方式打发孩子气的“无意思”，从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

这一讲就到这里，感谢你的收听！我们着重解读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蕴含的纯粹的荒诞与纯粹的趣味，下一讲，我们将着重解读这本书语言的幽默与讽喻，为什么人们称它为“妙不可译”的奇书呢？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张国龙，我们下次见！感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