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细柳（上） 女子治家，不弱于铮铮大丈夫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个一点儿怪异色彩也没有的聊斋篇目《细柳》。

细柳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寡妇和后母是封建社会女性最难做的两个角色。细柳都摊上了。寡妇门前是非多，后娘门前闲话多。可是细柳治家，不弱于铮铮大丈夫，不仅能独撑家业，还采取虎妈手段教育儿子，包括前房儿子和亲生儿子，她是怎样以柔弱的肩膀支撑起丈夫死后塌了的天空？教育两个儿子成才呢？

小说开头，蒲松龄写个有点儿神神道道的情节：细柳预知自己会做后母还会成为寡妇。她既相信人的命运由天定，又决心人定胜天。

细柳出生在读书人家，本不叫细柳，因为她的杨柳细腰纤细苗条，人们开玩笑给她起个外号“细柳”。细柳做姑娘时就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喜欢读相面的书，能通过相貌判断人的生死祸福。细柳门第好，长得好，又有文化，求亲的人不少，而细柳“必求一亲窥其人”，一定要亲自看看那个求婚的。

看了许多，一个也挑不中。十九岁了，那个时代，就多少算老姑娘了，父母恼了：“汝将以丫角老耶”？想做老处女呀？细柳说：我实在想以人胜天，找这么长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没办法，听父母之命吧。有个世家名士高生，来求亲，世家，是祖上做过官，有地位、有钱的家庭；名士，是有学问、有名气的读书人。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都不错。细柳父母同意了。

但高生有两个重要缺陷：一是细柳进门做填房，后母，高生前妻留下儿子叫长福，五岁，细柳处理得很好，对长福像亲生，很上心，细柳走娘家，长福哭着闹着跟着。细柳对前室遗孤抚养周至，前室遗孤对她像依恋生身母亲一样，说明细柳跟前房儿子关系很好，这也就给她后边对长福的严格管教预先提了一笔。

高生另一个缺陷更大，细柳用相人术发现：高生命短。结婚一年多，细柳生个儿子，起名长怙。高生问：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细柳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他长久依偎在父母膝下。”这个名字是从诗经小雅的诗句“无父何怙”取来的，没了父亲就没了依赖。细柳希望儿子长久在父亲的保护之下。细柳看出丈夫活不了多久，不说穿，借着给儿子起名祈祷丈夫长命百岁。

可以说，细柳从一结婚，就有做寡妇的准备。有自己担起管理整个家庭的准备。细柳对女人的本分事，比如做女红很不用心，对应该由男人管的事特别注意。比如说，怎么样根据地形和水源来分派田亩的用处。要交多少税？细柳都拿着帐本亲自过问，唯恐知道得不够详细，后来干脆对高生说：“家里的事，您不要管了，我来管，看我能当这个家吗？”

细柳早起晚睡，管家管得非常勤勉。家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封建社会，通常都是丈夫当家，丈夫管家，而女的不叫贤内助？而细柳却越俎代庖，为什么？知道丈夫命不长未雨绸缪。

小夫妻日子过得很甜美，高生对妻子很满意，开玩笑说：“细柳诚细矣，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凌波，指女人的三寸金莲，小脚，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高生开玩笑把细柳的特点概括出来。细柳对一句：“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话里有话，祝愿丈夫长命百岁。

我看《红楼梦》，经常研究，林姑娘为什么哭？怎么哭？她每次哭有什么含义？起到什么作用？其实，早在《红楼梦》之前近百年的《聊斋志异》，人物的哭已经写得特别有蕴味、有章法。蒲松龄写细柳丈夫还活着时的两次哭就很有意思：

细柳第一次哭是她刚开始管家时，高生外出喝酒，收税的来了，打着门叫骂。细柳派仆人说好话，不走，只好派人把高生请回来，高生回来，三言两语，把收税的打发走了。高生得意地对细柳说：“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细柳啊细柳，你今天才知道再聪明的女人也不如笨男人吧？”细柳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很动情。

高生是开玩笑，但细柳却想到今后家里没男主人的艰难。所以她哭。但是细柳的哭不仅是感叹命运不公，她哭了之后，接受了这次收税人登门骂的教训，勤俭持家，晨兴夜寐，量入为出。每一年，先准备好来年应该交的税，所以整年不见催税的差役登门。她又用这个办法计算全家开支，家里渐渐宽裕。所以细柳第一次哭，不是哭出女人的软弱，而是哭出了她的智慧，哭出了擅长从生活挫折总结经验的心计。

细柳第二次哭是村里有人卖好棺材，细柳不惜花重金买下来，家里的钱不够，借贷。高生说：不是急用，买它何用？细柳不听。买下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户死了人，用双倍价钱来买，高生觉得可以赚一大笔钱，要卖，细柳不同意，问她为什么？不说，再追问，热泪盈眶。

细柳这第二次哭，还是哭自己的不公平命运，丈夫还活蹦乱跳呢，细柳却要买下棺材准备着，这当然不能说，也不忍心说，即使丈夫跟她闹，她还是不能说，只能自己哭。这一哭，同样不是哭出她的软弱，而是哭出她的坚强。人们说，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为什么？在家庭里，女人可以用眼泪把压力转嫁到男人身上，眼泪不就成了武器了？

但是，细柳的眼泪不是推缷责任的武器，而是对命运的感伤，是勇于承担不公命运的刚强和智慧。为了保护丈夫，细柳总是禁止高生外出远游，回家稍微晚一点儿，书僮仆人就接二连三去请，家人一拨一拨在路上等着高生。高生的朋友都拿这事嘲笑他。细柳不听这些，照样细心精心小心翼翼照顾高生。

有一天，高生到朋友家喝酒，觉得身体不舒服回来了，到中途，从马上掉了下来，死了。正是盛夏，幸好细柳把他装殓的衣服被褥早就备好，乡里都佩服细柳未卜先知。这当然有点儿宿命色彩，但一个弱女子预感到自己的悲剧命运，想方设法应对，提前做好准备，毕竟不简单。正因为细柳对高生离去早有准备，高生一旦撒手而去，细柳维持家庭的经济并没有多少困难。

这样一来，细柳走完了她人生的第一个阶段：贤妻阶段。她是个富于智慧、有超人器识，善良、细心、刚强、有心计、有预见性的贤妻。高生死了，细柳的处境更艰难，艰难的处境更让她的性格大放光彩。

细柳遇到的新困难或者说更大困难是怎么样教育儿子，特别是不避嫌疑严管前房之子。为什么要把细柳严厉管教前房儿子说成是“不避嫌疑”？因为封建社会继母名声不好。按世俗观点，不管宫廷还是民间，不管上层还是下层，一旦父亲娶了继室，前房儿子必定遭殃。

唐代莱州长史于义方写了一卷《黑心符》，专门论述娶继室的坏处，劝戒子弟，无论如何不要后娶。后来人们专门用“黑心符”称呼暴虐不仁的继母。古代继母虐待前房之子的故事很多，晋国公子重耳被继母陷害流亡很有名，在民间流传更广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的闵子骞芦花絮衣的故事。

《太平御览》《孝子传》写：闵子骞小时受继母虐待，寒冬腊月继母给两个亲生儿子穿新棉衣，给闵子骞用芦花絮衣，表面上看厚厚的，其实一点儿不避寒，冻得闵子骞簌簌发抖，父亲发现了，要休掉继母，闵子骞跪下说：“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留下继母，我一个人冷，赶走继母再娶个新继母，兄弟三个都挨冻。

这故事很有名，现在山东大学旁边的路仍然叫“闵子骞路”。细柳在丈夫死后教育前房儿子是个大难题。做后母压力很大，你哪怕每天打骂自己亲生的子女，没人说一句闲话，你打前房子女，马上各种指摘接踵而至：，“黑心符”再世啦，芦花絮衣又来了。有些后母为了避嫌疑，矫枉过正，坐视前房儿女放纵不管，结果前房子女都成不了才。实际上放纵比虐待还坏。

细柳也面临二难选择，如果严厉管教前房儿子长福，会被万夫所指；放纵，溺爱，孩子不成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丈夫，对不起良心。这个前房子又非管不可。关键问题是“娇惰不肯读”，娇气懒惰不肯读书，父亲一死，长福放野马了。细柳怎么管？用虎妈手段。你不是不喜欢读书上进吗？我叫你知道不读书不上进的下场!

长福逃学跟放猪的孩子们玩，细柳先是采用一般父母管教孩子的手段，训斥他，骂他，动手打他，他还是不改。细柳就采取了一般后母绝对不敢采用的激烈手段，把长福叫来宣布：“你不愿意读书，我也不强迫你！但我们是穷人，养不了闲人，你把衣服换了，跟仆人一起干活儿，不然挨了鞭子不要后悔！”长福换上破衣服放猪，回来自己拿个陶碗，跟奴仆一起吃饭。

这个办法很灵，过了几天，长福吃不了苦，哭着跪着愿意回来读书。如果这时细柳心软了，让他回来读书，长福很可能读上几天旧态复萌，仍然给你个娇惰不肯读。细柳回身朝着墙对长福请求置若罔闻，这似乎很狠心，其实细柳是很忍心。忍住心痛忍住眼泪这样做。长福只好拿起放猪的鞭子哭着从家里出来。

细柳似乎更狠心实际是更忍心的是，到了深秋，长福穿着破衣，光着脚，像乞丐。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纳继室者，皆以细娘为戒”，哪个死了妻子想再娶，街坊就提醒：看看高家，娶了后母，少爷成放猪娃啦。细柳成了恶毒后母的典型。

长福不愿意牧猪，逃走，细柳听之任之，不问他跑哪儿去了？过了几个月，长福讨饭都找不到地方，面黄肌瘦回来。哀求邻居老妈妈找母亲求情。细柳说：“他能挨一百棍，可以来见我，不然，趁早回去。”长福跑进门，痛哭流涕，愿意挨打。细柳问：“现在后悔了？”长福说：“后悔了。”细柳说：“既然后悔，不打了。安分守己继续放猪。”长福大哭：“宁愿挨一百棍子重新读书。”细柳这才叫长福洗澡，换衣，进学堂。

聊斋点评家但明伦把这一段教育儿子叫“置于死地而后生”。长福跟过去大不相同，认真读书，三年考中秀才。巡抚杨公看到他的文章，十分器重，按月供给他钱粮，帮助他刻苦攻读。巡抚是一省的最高官员之一，巡抚对长福重视，对后边的情节又是个伏笔。

就在细柳挖空心思教育长子也就是前房儿子的过程中，她的家里边真叫捺下葫芦起来瓢，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又出问题了，而且是更严重的问题，这位母亲怎么样教育自己的亲生儿子呢？

原文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飘嬝(1)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而生平简默(2)，未尝言人臧否（pī）(3)。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言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4)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注释】

(1)  飘嬝：轻巧婀娜。

(2)  简默：沉默寡言。

(3)  臧否：好坏。

(4)  以丫角老：做老姑娘做到老。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妻甚得。生前室有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怙。生问命名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于女红(gong)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南东(1)，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

【注释】

(1)亩之南东：田亩的耕种处理。此处的“南东”非方向之意，而是按照朱熹解释《诗·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田，南东其亩”所说：“于是为之疆理，而顺其地势水势之所宜，或南其亩，或东其亩。” 意思是根据地形派田亩的用处。

一日，生赴邻村饮，适有追逋(bū)赋(1)者，打门而谇（2)；遣奴慰之，弗去。乃趋僮召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3)。

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4)细，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注释】

(1)追逋赋：追讨赋税。

(2)打门而谇：打门叫骂。

(3)益纾：更加宽裕。

(4)凌波：小脚。

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资赎诸其门。生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莹莹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

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

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娘智。

福年十岁，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惰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谯诃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母无奈之，因呼而谕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可更若衣，便与僮仆共操作，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奴啖饘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向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

残秋向尽，桁无衣（1），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逃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邻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

母问：“今知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濯肤授衣，令与弟怙同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

【注释】

 (1)桁无衣：衣架上没有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