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阿绣（下） 姐妹双姝，各有千秋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阿绣》。

这是一个姐妹双姝各有千秋的故事，其实主角是狐狸精阿绣。我们已经讲了这个故事的前两段，第一段，刘子固痴恋民间少女阿绣。第二段狐狸精阿绣李代桃僵。第三段是狐狸精阿绣以德报怨。狐狸精阿绣假借民女阿绣的名义跟刘子固相聚，仆人一语点破，刘子固特别害怕，刚刚和“阿绣”恩恩爱爱，转眼间只考虑个人安危，竟接受仆人“操兵入击之”的建议对付情人!

而狐女阿绣宽厚善良。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熟知你的心事，正想用我微薄的力量帮你和阿绣的忙呢，你为什么要准备下兵器对付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我觉得并不比她差，你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很像当年的阿绣啊？”

狐女的话有两层涵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心上人结合，并没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可惜，狐女的衷肠话对刘子固像东风吹马耳，刘子固还是拒绝狐女。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以德报怨，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狐狸精阿绣的话什么意思？你不是爱人间少女阿绣吗？我就帮助你们两人结合，然后再跟她比比看，到底哪个美？

接下来就是第四段，狐女阿绣救助人间阿绣：刘子固到盖州，埋怨舅舅骗自己，因为狐女阿绣说过，民间阿绣并没跟广宁人订婚。刘子固在姚家附近找个地方住下，托媒人到姚家说合，给了许多钱。阿绣的母亲说：“我家小叔子为了给阿绣找女婿到广宁去了，她老爹就是为这个缘故去的，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需要那边的人回来时才能商量您的事。”

刘子固前思后想，左顾右盼，拿不定主意，只好总盯着姚家，等待姚家父女回来。没想到发生兵灾，他只好打点行装离开，中途果然遇到兵乱，主仆失散，他给巡逻兵捉住，因为看他长得文弱，没有严密看守他。刘子固偷上一匹马跑了。跑到海州地界，看到一个女子，蓬头垢面，步履艰难地走路，刘子固骑着马飞快地从她身边跑过。

女子招呼说：“马上刘郎----是不是？”刘子固停住马勒住缰绳仔细一看，是阿绣！心里仍然怀疑她是狐女，问：“你是真的阿绣吗？”女子问：“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刘子固叙述他近来的遭遇。女子说：“我真是阿绣。不是假冒的。我父亲带了我从广宁回来，因为遇到兵变给抓住了，让我骑马，我一次一次从马上掉下来。

忽然来了个女子，抓住了我的手腕快跑，在乱军中奔窜，也没有人问我们。那女子健步如飞，我跑一百步鞋子就掉几次，跑了很长时间，听到人喊马叫的声音远了，那女子才放开我的手说：‘分手吧！前边都是平坦好走的路啦，你可以慢慢走，爱你的人将要来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回去。’”刘子固知道这是狐女，心里很感动。

刘子固终于良心发现！狐女有神力却不报复刘子固，更不去伤害“情敌”真阿绣，而是帮助刘子固和阿绣在战乱中重逢，建立幸福的家庭。其实当阿绣陷入危难时，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至少是清白难保，狐女却将阿绣救出，让她与刘子固团聚。

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妒嫉，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宽容和体谅。爱一个人，就让所爱的人与他爱的人走到一起。在这一点上狐狸精阿绣和女鬼宦娘是一致的。此处，狐女爱的这个人，应该说主要不是刘子固，而是狐女前世的妹妹----美丽的民女阿绣。

刘子固和阿绣两人骑着一匹马回家。进家门后刘子固向母亲述说自己是怎么把阿绣带来的。母亲听了也高兴，让阿绣梳洗，梳妆之后，容光焕发。母亲更加喜欢，说：“无怪乎我的傻儿子魂都丢在你身上，做梦也忘不了呢。”这是背面敷粉的写法写阿绣之美。母亲给阿绣铺上被褥，让她先跟自己睡。又派人到盖州，稍信给姚家。

不几天，姚家夫妇都到了，选个良辰吉日为刘子固和阿绣举行婚礼后，姚家夫妇才离去。刘子固拿出自己珍藏的箱子给阿绣看，里边装的都是他根本用不着的香粉之类，是他为接近阿绣买的。当时阿绣怎么封的，现在还是什么样儿。有一盒粉，打开一看，变成了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捂着嘴笑，说：“几年的盗贼，现在才发现哪？那时，我看到你任凭我包装，根本不管包上什么东西，我就故意包上这个红土跟你开玩笑呢。”

接着就是第五段：两位阿绣比美。刘子固和新娘子阿绣正愉快地说笑，有人掀开帘子进来说：“这么快乐，应该感谢做媒的呀？”刘子固一看，又来个阿绣！急忙叫母亲来看，母亲和家人都来了，没人能分辨哪个阿绣是真的，哪个阿绣是假的。

刘子固一回头的功夫，也弄不清了，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大概是想到仆人说的狐女阿绣跟民女阿绣的细微区别，脸颊稍微瘦一点儿，脸上的酒窝不明显。才分辨出来，他真诚地向狐女阿绣作揖感谢。狐女要了镜子自己照了照，面红耳赤，急忙走了。再找，没了踪影。两个阿绣第一次比美，狐女自认比不上阿绣，惭然而退。

有天晚上，刘子固喝醉了回到卧室，房间里很暗，没有人，刘子固自己点灯，阿绣来了，刘子固抱住她问：“到哪儿去了？”阿绣说：“酒气熏死人，让人不耐烦。这样盘问，谁到野外去幽会啦？”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阿绣说：“你看我跟狐姐姐，谁更漂亮？”

刘子固说：“你比她漂亮。不过只看表面的人是看不出来的。”说完了，关上门，二人上床亲热。一会儿，有人敲门，女子起来，笑着说：“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的人哪。”刘子固不理解，急忙跑过去打开门，阿绣刚好进来。刘子固大惊，这才知道刚才跟自己亲热的是狐女。

两个阿绣第二次比美，连做丈夫的都认不出妻子真假，说明狐女之美和民女阿绣已经没区别。孜孜追求如许岁月，终于如愿以偿，狐女在空中发出欣慰的笑声。狐女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像毫无瑕疵的宝石，发出璀璨而圣洁的光芒。

狐女阿绣不见了，暗中还听到她的笑声，夫妻二人向空中行礼，求她现身，狐女说：“我不乐意见阿绣。”“那你为什么不换个模样？”“我不能。”“为什么不能？”“阿绣是我的妹妹，前世不幸夭折，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到天宫去，看到西王母，偷偷地爱慕她，回来就刻意学习西王母，妹妹比我聪明，学了一个月就学得神似，我学了三个月才学成，然而终究不如妹妹。现在已经隔了一世，我自己觉得学的已经超过了妹子，没想到还是跟过去一个样儿。我感谢你二人的诚心诚意，经常过来看看，现在我先走啦。”

原来，这就是狐女阿绣从希望“媲美”民女阿绣，到一再“比美”的缘由。她们前世是姐妹也都是狐狸精。从此狐女阿绣隔三岔五来一次，家中一切疑难都靠她来解决，遇到阿绣回娘家，她就来一住许多天不走。

家人都害怕她，躲避她，每当家里丢失了东西，狐女就穿着华丽的服装，头上插上几寸长的玳瑁簪，对家人郑重其事地说：“所偷的东西，夜里送到某个地方，不然的话，头疼大作，别后悔！”天亮时，果然在她指定的地方找到丢失的东西。三年后，狐女不再来了，有时候，家里偶然丢了金钱和物品，民女阿绣就模仿她的打扮，吓唬家人，也屡次生效。小说以狐狸精阿绣模仿民女了阿绣开始，以民女阿绣模仿狐狸精阿绣结束。前呼后应，非常严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高尚情操、熙熙温情感召下，刘子固渐渐发生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立了她的牌位祭祀。后来，民女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民女阿绣干脆把狐姐姐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一个小说，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间阿绣，假的是狐仙阿绣，她们都跟同一个男子刘子固发生爱情联系，但是，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二美共一夫”故事，有本质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

所以，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做证明和参照。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谅解宽容，帮刘子固找到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永远占有，爱一个人有时需要选择放弃，这是狐女的哲学，高尚的哲学，也是美的哲学。

假阿绣既是狐仙，完全可以换另个美丽女性形象出现，跟真阿绣争夺刘子固。为什么要刻意变幻成真阿绣的样子呢？狐女说明她假扮阿绣原因，道出一个精彩的“两世求美”故事。

原文：“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

狐狸精为求美丽，两世孜孜以练。尤可贵的是，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同时，获得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舍己为人的道德美。至善始于行，至美始于求，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追求、不断探索中。这，就是阿绣解开的狐狸精美丽奥秘。

我们已经讲了若干位狐狸精，那么多聊斋狐狸精当中，听众朋友能挑出哪个最美吗？我在给大学生、研究生讲课时，有的同学说，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的娇娜美；有的同学说“杏花烟润，荷粉露垂”的胡四姐美；有的同学说拈花微笑，容华绝代的婴宁美；有的同学说“刻莲瓣为高履实以香屑蒙纱而步”的辛十四娘美；各有所好。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著名学者兼杂文家何满子先生说：聊斋最美狐仙是阿绣。听众朋友，您说，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我们下次讲的内容也是狐狸精，表现形式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位似乎傻玩傻闹不谙世事的狐狸精，实际却聪明绝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家庭的重大难题，它就是小翠。

原文 

刘信狐言，迳如盖。怨舅之诳己也，亦不舍于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姚妻乃言：“小郎(1)为觅婿于广宁，若翁以是故去，就否不可知。须彼旋时方可做计较。”刘闻之，徊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逾十余日，忽闻兵警，犹以讹传自解；又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中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掳。

【注释】

(1)小郎：丈夫的弟弟。

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髩垢耳，步履蹉跌。刘驰过之，女遽呼曰：“马上人非刘郎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父携妾自广宁归，遭变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者。女子健步若骋，苦不能从，百步而屣屡褪焉。

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盖之故。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适作。刘始知舅言非妄。携女马上，叠骑而归。入门，则老母无恙，大喜。系马而入，俱道所以。母亦喜，为之盥濯，妆竟，容光焕发，益喜，曰：“无怪痴儿魂梦不忘也。”遂设裀褥，使从己宿。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吉成礼乃去。

刘出藏箧，旧封俨然。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刘异之。女掩口曰：“数年之盗，今始发觉矣。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审及真伪，故以此相戏耳。”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矣！”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刘回首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渺矣。夫妻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

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酒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1)耶？”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2)不能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关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暗中犹闻笑声。

【注释】

(1)作桑中逃：与人幽会。《诗经》有语“期我乎桑中”，后世曾以“桑中之约”通指男女私会。

(2)皮相者：只看表面现象的人。

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两人诚意，故时一相过，今且去矣。”遂不复言。

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不去，家人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长数寸，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勿悔！”天明，果于某所得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帛，阿绣效其装束，以吓家人，亦屡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