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大前程》5：窦可阳｜什么是体面人的标准

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你好，我是吉林大学窦可阳。

今天我们继续收听《远大前程》的第四讲。在上一讲里面，我们已经介绍过《远大前程》这部小说的艺术魅力所在，一方面在于它设计非常精巧。另一方面，它的人物命运之设定也是非常具有深意。人物是这个小说里面最吸引人的一个部分。甚至小说主人公Pip可以说就是小说作者查尔斯·狄更斯的人生、理想以及艺术构思的一个凝聚。我们知道《远大前程》是查尔斯·狄更斯晚年的一部小说，查尔斯·狄更斯在1860年开始连载这部小说，到1861年连载完毕之后，才出版了单行本的三卷《远大前程》(GreatExpectations)。

Pip这个人物是以第一人称的口吻来讲述故事的。这里面就有一个问题，我们发现小说描写少年Pip的时候，Pip他的心理非常单纯，非常幼稚。

比如Pip在村里公墓后面发现了逃犯，后来又冒险给逃犯拿吃的，这时候他心里念念不忘，特别紧张，特别害怕被发现，这种思想非常幼稚。而到了青年时期，少年Pip一方面爱上了艾丝黛拉，同时他的心智还不是很成熟，当艾丝黛拉伤害他的时候，Pip抓狂一样揪头发狂喊，这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未成年人不成熟的表现。

可是Pip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他去了伦敦，此时他虽然有时很虚荣，瞧不起Joe，看不上Drummle，时不时和Drummle进行恶斗。比如两个人都在一个壁炉面前，Drummle用肩膀顶了一下Pip，Pip马上迎肩顶了一下Drummle，两个人谁也不在这个壁炉面前退让，都觉得谁退一步，谁就败了。这种行为已经从一个六七岁少年的心理，变成了一个二十多岁小伙子年轻气盛的心态。当后来他的远大前程破灭了，遭遇了一系列不幸，又病倒的时候，Pip心态又非常成熟，成了一个深谙世事的青年人。

可以说这部小说的叙述是很特殊的。以往我们常常说一部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常常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年龄非常稳定，心态也非常稳定。可是在《远大前程》这部小说里面，叙述前后是有变化的，这就是查尔斯·狄更斯在创作《远大前程》的时候一种精妙的用心。

我们知道在英国小说里面，第一人称小说是非常普遍的，《鲁滨逊漂流记》就是典型的第一人称小说。在《远大前程》之后，比如著名的《吸血鬼的故事》，以及《福尔摩斯》探案集，都是第一人称。《Dracula》（《吸血鬼的故事》）是书信体，书信当然就是第一人称。而《福尔摩斯》探案集是以Watson的口吻来讲述福尔摩斯的故事，也是典型的第一人称。

第一人称能够非常细致分析主人公的心理，可是像《远大前程》这样，把一个少年的心理，一个青年的心理，一个年轻气盛的成年人心理，以及经历了世事沉浮后的中年人心理，前后不同地给我们展现出来，这样的写法也是CharlesDickens一个非常精巧的设计。

所以至今学术界都有人在探讨，认为Pip显然是在讲他自己人生的故事，可是讲故事的人是谁？是老年Pip吗？

有人说恰恰不是，因为老年Pip是不会像小说最开始那样，讲出一个童年的心理。当然，这个小说主要是以回忆录的形式，在不太重要的情节里面暗示了后来的故事，同时在一些部分里表达了主人公Pip对一些人物的感情，比如说对他姐夫Joe也表达了感念。

但是多数时候小说是按照时间前后来描写的，所以很多人认为这部小说按照类型就属于Bildungsroman。Bildungsroman是一个德语词，即所谓的成长小说，而Pip的成长，按照Charles Dickens的设定，体现了一个善良的人在维多利亚的工业化时代，如何受到所谓现代文明的浸染，差一点灵魂堕落成一个俗人，可是后来灵魂又得到了救赎。

所以说Pip在少年时救逃犯Magwitch的时候，他一方面是被Magwitch所恐吓，才给Magwitch拿食物。但是另一方面，Pip也是因为他内心中的善良，才勇于去给逃犯拿食物。我们知道，七岁的小孩是具备耍滑头能力的，他可以不去给逃犯送吃的，而是去报警。

但是Pip这个孩子，完全符合了Magwitch的设定和要求，给他送去了食物。反过来，Magwitch念念不忘一饭之恩，最后竟然把自己赚的每一分钱都花在了Pip身上。Magwitch是宁可自己喝西北风，吃糠咽菜，睡大草地，穿破衣服，天天流血流汗，也要有朝一日让那个给他一顿饭的小孩过上体面人的生活。

所以说，这样的设定在当时也是一个很特殊的设定，虽然它很符合人们的心理，可是这样的命运万里无一。而小说把Pip的命运写成如此，却没有让我们读起来感到意外，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伏笔，而这个伏笔就是Pip和Havisham之间的关系。Havisham非常讨厌自己那些趋炎附势的亲戚，她为了气他们，同时也是为了找一个男孩来玩弄，于是就意外地就选中了Pip。Pip来到Havisham家，果然上钩。Estella太美了，而且Estella这个孩子已经被Havisham调教得特别善于玩弄男性。

在Havisham小姐报复社会、报复男性的计划上，以及在女主角Estella身上，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金庸笔下的小龙女的身影。我们知道，小龙女当年就在活死人墓里面，很少接触社会，教育她的就是她的师傅。而她的师傅传递给她的，都是一些低情商、不近人情的事情。当然小龙女和Estella的生活轨迹有很多差别，但是两个人都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生离死别，最后才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这也是一种非常符合维多利亚时代读者呼声的设定。

此外，Pip的善良也体现在他和他姐夫Joe的关系、他和Biddy的关系、甚至他和Herber之间的关系上。Herbert本来就是Havisham小姐的一个亲戚，但Havisham小姐已经和Herbert的父亲Matthew闹翻了，因为Matthew并不垂涎于Havisham小姐的财产，而Havisham小姐非常傲慢，又特别痛恨男性，情商低。但是Herbert时不时地还到Havisham家。而Herbert年少的时候也不懂事，所以他和Pip刚见面，就非常怪异地打了一架，他又打不过Pip。可是到了成年之后，Herbert又意外地和Pip住到了一起。

那么当他和Pip住在一起的时候，一方面他起到了重要的穿针引线作用，因为他把Havisham小姐的人生给Pip做了介绍。另一方面，因为两个人都是很纯良、很善良的人，所以Pip念念不忘要对Herbert好，那么怎么好呢？Pip不是有钱嘛，所以他就想方设法地联络关系去帮助Herbert在公司里面寻求一个位置。Pip的这种做法也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们的性格体现。在那个时代，人们觉得对谁好，就等于给他钱来帮助他。从这一点来看，这可以是Charles Dickens的一种局限。我们知道，在20世纪小说里面，如果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好，他不至于匿名地出钱帮助一个人出人头地。

可是在这个小说里面，当Magwitch念及一饭之恩的时候，他就会出钱匿名帮助Pip。而当Pip想对Herbert好的时候，他也匿名地找到一笔钱，来帮助Herbert。当然，小说里的这种人物关系恰恰就是Charles Dickens以及他那个时代的读者普遍能够接受的一种行为。

我这里面做一个提示，在19世纪末美国最有钱的一个家族就是Rockefeller家族。这个家族当年就是从小商人后来做成大商人，再后来做成寡头商人。老Rockefeller教育小Rockefeller，就是培养小Rockefeller知道，做什么都有回报。有一次，老Rockefeller给了小Rockefeller一笔小钱，小Rockefeller感恩戴德。

他感恩不是因为父慈子孝的天伦之恩，而就是因为钱。所以说，财产在维多利亚时代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在20世纪之前的英国小说中，财产非常严重地影响了人们的三观，也影响了《远大前程》这部小说的人物设定。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远大前程(Great expectations)”就是一笔财产，那么它就能够让Pip从乡间本来是希望成为一个铁匠的人，一下子可以接受上等人的教育，最后有希望成为真正的上等人，成为一个体面的人。

那么，所谓体面人的标准是什么呢？

Pip在二十一岁成年之后，得到了一笔钱，每年500英镑。我们讲《傲慢与偏见》的时候曾经说过，像Joe这样的铁匠，平均一年的收入应该是100磅。当然，《远大前程》小说是1861年写成，比JaneAusten生活的时代已经晚了50多年，所以铁匠的收入应该是涨了一些，但是200磅也足够了。那么相对来说，一年500磅足够维持Pip成为一个真正的上等人。

但是Pip的很多想法是比较怪的。比如说当他得到一笔匿名财产的时候，他会主动联想钱可能是来自havisham小姐。这也符合常理，因为当时他所认识的最有钱的人也就是Havisham小姐，而Havisham小姐的怪异性格也比较符合匿名给钱，却不当面承认的这个事实。

可是后来当Pip发现这笔钱来自于一个逃犯的时候，Pip严词拒绝了这笔钱。他的行为连伦敦大律师Jaggers都非常的生气，Jaggers说：“你怎么能瞪眼放弃那么大的一笔财产呢？”可是Pip作为CharlesDickens笔下的一个理想人物，他有一个尺度，他认为Magwitch作为一个逃犯，而且后来还被流放到澳大利亚，在那里挣的钱不能要。所以说小说到最后的设定是，Magwitch的所有的财产一分钱也没有落在Pip的身上。

Pip得亏有一个善良的姐夫Joe。Joe的身上处处体现了一种铁汉柔情。从Pip小时候还没有受教育、还不识字的时候起，Joe就对Pip特别的好。后来Pip瞧不起Joe，Joe也没有表现出对Pip的绝望或者抛弃。以至于再后来Pip的所有希望悉数破灭，Joe还是来到伦敦照顾Pip，最后还替Pip还了债。那么小说给Joe安排的结局也是，他最后娶到了善良的Biddy，而且他们还生了一堆孩子。我们知道，Joe和Pip的姐姐是没有生孩子的，这也是作者CharlesDickens的一个安排。

听众朋友，说到这里，我有必要把维多利亚时代给大家再做一个简单介绍。

我们知道，维多利亚女王大约是在1836年登基的，在那之前，英国国王的作风长期以来是非常腐化的，比如说来自德国的乔治一、二、三、四世，尤其是乔治四世。乔治四世生活在在JaneAusten时代，在他当摄政王的时候就特别喜欢JaneAusten的小说，曾经委婉地去找JaneAusten，希望Jane Austen下一部小说能献给自己。但是Jane Austen非常不高兴，因为摄政王George本身特别追求一种奢靡的作风。也因此，在他当国王的十年间，英国皇室的作风就非常奢靡，贵族的生活也都比较迷乱。

维多利亚继承王位之后，她和她的丈夫两个人就做出表率，希望在品德上能够挽回英国风气。同时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开始，英国的工业革命达到了一个高峰。不论是铁路技术，还是钢铁冶炼、造船工业，以及在世界上耀武扬威的海军力量，这些都使得整个维多利亚的六十多年间，英国称雄世界，成了真正的日不落帝国。

而在这个时期，英国的底层老百姓也经历了一个从工业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工人食不果腹被当成贱人、下等人来对待，经过一系列的宪章运动和激烈的斗争，后来到20世纪初已经获得了很好的政治地位。

但是Charles Dickens当年一直生活英格兰南部。我们知道英国工业革命主要放在英格兰北部，而Charles Dickens出生在Portsmouth（朴茨茅斯），这个地方在英国的威塞克斯，是个英格兰西南部港口。后来Charles Dickens又来到了肯特郡，此后他又长期在伦敦办杂志做记者。当Charles Dickens第一次来到英格兰北部，看到工人的生活的时候，他很震惊。

所以说他的很多小说饱含了对底层人物的同情。Pip的姐夫Joe，就是这样一个在CharlesDickens笔下充满了温情的一个人。我们中国很喜欢CharlesDickens，因为他特别喜欢写小人物，尤其是喜欢这种工人阶级。反过来，Charles Dickens的小说里面像Jaggers律师这样的人，其实Charles Dickens是有一些批判的口吻的。因为Charles Dickens本身在二三十岁的时候，曾经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过，他亲眼见过英国的这些律师，尤其是像Jaggers这样神通广大的大律师，是多么的冷酷无情。

当然这部小说并没有完全否定Jaggers一类的人，因为他们到底是一些诚实的人，是非常职业的人。虽然他们面对其他人物的命运起转沉浮时，显得有一些冷酷，但是他们做的各种事情都是合理的，他们不是恶人。这样的人物形象相对来说比较真实，尤其符合维多利亚时代的真实。

在维多利亚时代，工业革命完成了，英国在工业上昂扬向上。1851年英国还举办了一个著名的世界博览会，当时震惊世界的水晶宫就在那个时代完成。所以说，那个时代的英国充满了奇迹，充满了自信，虽然也存在着小人物这种悲欢离合，但是整体上这些人物的命运是向好的。

所以说，这些就促成了《远大前程》这部小说的设定，小说主人公Pip的命运。Pip接触的人物都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的一个万花筒，反过来Pip这种经过激烈的斗争，最后终得团圆的命运，就很像革命之前的英国经过了那么多激烈的内战，最后变得昂扬向上的历史。

小说的结束大约就在1846年前后。我们知道，1846年的时候，Dickens大约34岁，而这个小说从1812年写起，写到1846年，正好34年。所以说Charles Dickens在叙述这个小说的时候，把自己出生的1812年作为小说故事开始的年份，又把自己34岁的年龄作为这个故事叙述的终点，这个故事完全就是Charles自己人生的一个隆重缩影。

好，听众朋友，那么刚才我们把这部小说的人物设定，尤其是Pip这个人物的设定做了一个详细介绍。在下一讲里面，我们会把《远大前程》这部小说与英国小说，英国社会以及Charles Dickens幼年时的一些经历结合起来，再给大家做一个深度的挖掘。

那么今天这一讲就讲到这里，我是窦可阳，我在喜马拉雅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