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邓小南：生于忧患，长于忧患

今天我们来讲第二个题目，就是“概述”的下篇部分。这个部分我们把它称之为“生于忧患，长于忧患”。

宋代王朝在中国历史上相对来说是比较特别的。黄仁宇曾经说过，中国历史上的各个王朝都有突出的特点，但是宋王朝相比之下是比较特别的。它的这种“特别”是和它立国的环境直接相关的，立国环境决定了它所经历的这320年时间，都伴随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宋代的“生于忧患”和“长于忧患”，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黄仁宇）

“天时”的角度 

通常我们在讲到一个王朝的强盛，或者说一个时期的衰落的时候，我们总是会从天时、地利这些角度入手。

首先我们来讲一下宋代所处的大气象背景的条件。竺可桢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讨论中国近五千年来的气候变化。其中他就说过，11世纪初到12世纪这一段历史时期，气候转寒，温暖期趋短。从一些气象资料统计上看，以及借助最近这些年发展的一些技术，倒推、回溯曾经的历史状况，去看当年的气候变迁，大体上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说在11世纪初到12世纪这样的一段时间里，气温确实是处于一个低谷的时期。那么这种气候转冷，特别是伴随着干旱的天气条件，在当时对一个王朝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竺可桢）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都是农业国，王朝的财政倚赖着农业方面的赋税收入。如果说无霜期突然缩短，粮食的收成肯定相应受到影响，继而对整个国家的农业税收包括国家的财政命脉都有一定的影响。但这还不是唯一的影响。气候转向寒冷、干旱,特别是如果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话，会是促使当时的北方民族南下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知道古代北方民族大多数都是游牧民族，游牧民族习惯上是逐水草而居的。当气候非常寒冷、干旱的时候，他们很自然的选择，就是要向温暖的地方转移，也就是说要南下。在这种情况下，游牧民族大规模的活动，就会和传统上生活在相对比较靠南的包括黄河流域的农耕民族发生摩擦，严重的就会导致冲突甚至是战争。而中国古代的游牧民族，是马背上的骑兵，在冷兵器时代可以说是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就对中原王朝形成了非常大的压力。

（游牧民族）

“地利”的角度 

从地利的角度来讲，我们知道黄河流域长期以来都是农业的主产区。唐朝中期以后，大家安居乐业，于是大规模地垦田，垦田带来的黄河流域的水土流失，使得黄河经常淤塞，淤塞的结果就是在唐代的后期黄河频繁地决口。这样的一种状态，也被宋代继承下来。黄河在宋代决口，最北曾经夺海河口入海，最南（当然有一些人为的因素），曾经夺淮河口入海。也就是说黄河当时在南北呈现出大规模扇面型的摆动，这样的情况使当时很多地方成为黄泛区，农业生产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

因此说，从天时、地利的角度来讲，这样的情况对于宋代当时的社会发展是相当不利的。

（北宋黄河改道）

宋代的疆域 

另外，从当时的政治格局来看，我们都知道，宋代的疆域是中国古代主要王朝里面疆域最小的。我们说它的疆域狭小，当然都是相对而言的，我们可以和唐代的疆域作一个比较。

（741年唐疆域）

我们知道，唐代的疆域是相当广袤的。在唐代鼎盛的时期，它的疆域其实是分成东西两个大板块，这两大板块共同构成了唐代的领土。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以后，为了解决内地的变乱问题，当时唐王朝不得不把它驻扎在西北的大量军队调回来，这样西北就呈现出一个政治地理的真空。这个真空迅速地被周边的一些民族，包括民族政权所填满，这样唐代后期实际控制的领土其实已经极大地缩小了。唐代晚期，在它的这个已经缩小的领土范围内部，还出现了很多藩镇节度使，实际上就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军区，这些军区之间也有一些争斗，包括当时的一些火并。最终有一些军区就坐大，这些大军区里面有个别的就摇身一变，像当时的宣武节度使朱温，他就推翻了唐代的统治，取而代之。

（元和方镇图）

这样，整个的中原包括东南、西南的大片地区，实际上就陷入了一种分裂割据的局面。这个时期我们把它称为五代十国，也就是说，在中原地区先后相继有五个朝代，这五个朝代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梁、唐、晋、汉、周；在它的周边也有一些原来的大军区摇身一变，成立了自己的政权。这样南方有九个小的政权，加上北方在太原的一个政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十国。中国历史上其实分裂的时期并不短，但是像这样一种彻底的分裂，同时若干个王朝并存，这种情形应该说还是比较罕见的。宋代所完成的统一，事实上就是把五代十国这样的一种分裂局面结束了，也就是说宋代它所恢复的“统一”局面，其实是大致恢复到了唐代的后期。

宋代的北边有契丹民族，契丹民族当时已经建立了自己的政权；西北有党项在活跃；西南有吐蕃，有大理。在这样的情况下，宋代王朝成立的时候，周边已经面临着多民族政权环伺的局面。就疆域的广度而言，宋代所完成的，与汉唐时期相比较来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但是它对地方上的统治，达到了一种相对来说纵深的层面，这种纵深的层面应该说是前朝没有办法和它相比的。我们知道，即便是汉唐盛世，汉代和唐代在它的后期都是灭亡于它内部扶植起来的一些军事势力；而在宋代以后，再也没有内部严重的分裂割据局面出现。它对于地方统治所达到的这种纵深层面，应该说在中国历史上有很重要的影响意义。

（北宋形势）

亚欧大陆里的宋代 

不管是北宋还是南宋，都始终承受着来自北方民族政权的巨大压力，当年就有宋人说“天下大势，分为南北”。即便是宋代的内政，也是在这样一种非常沉重的外部压力下的选择。

我们如果把10—13世纪这样一种南北的对峙放在亚欧大陆的视域里面观察，会看到跟我们以往注意到的相当不同的情景：中原王朝传统上视为边缘的包括东北、北边、西北这样一些地区，在亚欧大陆实际上处于中间地带。也就是说，像契丹、女真、蒙古，这样的一些北方民族，恰恰是当时连接南北大陆带、连接东西交通道的核心性的力量。这样的一些力量，在当时活跃于亚欧大陆，纵横驰骋，对于中原地区农耕民族政权带来的压力是不言而喻的。

中国历史上的10—13世纪，是一个北方民族活动的高峰时期。和以前的突厥、回鹘这样一些草原游牧民族建立的汗国非常不一样，辽、夏、金、元政权，都是相当成熟的政权，而且它们已经不同程度地、越来越深入地影响到中原社会。那个时期的宋代和这样一些政权的对峙和战争关系，成为那个时期重要的一条历史线索。

辽、夏、金、元的统治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产生的影响，应该说是非常复杂的。当时边境的冲突和民族战争使一些农业文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和破坏，但是与此同时，这些北方的民族政权又在开拓边疆、推动民族文化发展和民族融合、活跃内外文化交流等方面，起到了汉族王朝难以替代的积极作用，他们对中华文明的整体发展是作出了重要贡献的。

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里，中原王朝所谓的核心地位和领头作用，就不再体现在统一大业的领导权上，而是表现在政治制度、社会经济和思想文化这样一些方面的巨大影响上面。

宋代王朝的战略格局 

在这样一种大的局面底下，我认为宋代当时所采取的战略格局，是发生了一些严重问题的。在北宋的第二个皇帝宋太宗的时候，随着两次北伐的失利，宋太宗的整体战略格局转而内向。当时他有一种说法，说一个国家必定是有内忧和外患的，那么这两者里面哪个是最重要的呢？他说内患是最为重要的，“帝王合当用心于此”，帝王要特别警惕内部发生的变乱。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有一种整体的战略布局，就是所谓的“守内虚外，强干弱枝”。也就是说，把国家最主要的警惕目标放在内部的变乱上，国家军队最强劲的部分都归由中央直接指挥，而让地方上的军事力量都没有办法跟中央抗衡。这样的布局，在当时是考虑到五代时期这种国家动荡的局面，所采取的一种应对的、防范弊端的基本政策。

（宋太宗）

这样的基本政策，在宋代一直维系下来，就成为宋代朝廷对外的消极防御政策。这种消极防御政策，跟宋代整体上的军事被动的局面是有直接关系的。我们说到宋代的时候，经常说到“重文轻武”，实际上我想这一种概括并不确切。宋代这个王朝成立的时候，就面临着诸多北方民族政权的压力，从根本上来讲它是不可能“轻武”的。那个时期的人也在说，宋代之所以能够立国，是要“以兵立国”，没有军事力量，宋代的王朝是没有办法在当时这种竞争局面中立足的。但是宋代以兵立国的方式，和它的消极防御政策是并行不悖的。这样一种基本的战略格局，实际上就奠定了两宋320年对外相对被动的基础。

我们当然也知道，从北宋到南宋有很多的将士，有很多的民众，他们靠自己坚毅的努力和奋斗，扶持起宋代这一片天，也保证了宋代疆域内部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局面。因此我们才可以看到它在经济、文化上这样的一种长足的进步。

在宋代，我们应该说，它基本的政策导向是在外部压力下的一种内政选择，这样的一种政治导向是比较因循的。

从这样的一个概述里面，我想我们能够看到宋代所处的一个基本的历史格局和它整体上的政策选择。这样的一种政策选择，实际上决定了整个宋代的发展方向。

第二讲复习课 

你好！邓老师第二讲结束了，我们一起来复习一下。

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较为特别的，它“生于忧患，长于忧患”。

从天时来看，11世纪初到12世纪，中国的气候转寒，无霜期缩短，影响粮食收成，这对以农立国的宋朝来说是很不利的。此外，气候寒冷干燥促使北方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南下，与黄河流域的农耕民族发生冲突。在冷兵器时代，游牧民族的战斗力通常要高于农耕民族，这对中原王朝形成了非常大的压力。

从地利来看，宋代黄河曾多次决口，很多地方成为黄泛区，这也使农业生产受到严重影响。

从当时的政治格局来看，宋代是中国古代主要王朝里疆域最小的朝代。在它成立之时就已经面临着多民族政权环伺的局面。

从亚欧大陆的视域来看，契丹、女真、蒙古这些北方民族是连接南北大陆带、连接东西交通道的核心力量。他们建立了相当成熟的政权，且不同程度地影响到中原社会。在开拓边疆、推动民族文化发展和民族融合、活跃内外文化交流等方面，起到了汉族王朝难以替代的积极作用。中原王朝所谓的核心地位和领头作用，就不再体现在统一大业的领导权上，而是表现在政治制度、社会经济和思想文化方面的巨大影响上面。

在这样的历史格局下，宋代采取“守内虚外，强干弱枝”的消极防御政策，使得宋代对外一直处于相对被动的局面。但宋朝军民的努力奋斗，保证了国内相对稳定的局面，使得宋代在经济和文化上取得长足的进步。

以上就是本节课的主要内容，感谢您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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