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爱原始性：向往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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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大家好，我是范景中。

上一节我们讲了艺术的起源，讲了原始的艺术。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原始艺术古里古怪的，为什么会得到人们的欣赏和赞美？

古典时代有位修辞学家叫西塞罗，他是一位著名的律师，他曾经说过，最能愉悦、最能打动我们感官的东西，恰恰也是我们很快感到厌恶、想要疏远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很难说清楚。一般看来，新的图画在美和色彩的多样性方面，跟古画相比，会显得光彩夺目。一开始会迷住我们的视觉，但是这种愉悦不能持久。而古画的粗朴和古拙却仍然一直吸引着我们。

西塞罗雕像 罗马正义宫

西塞罗的那个时代，流行的绘画，讲究的是色彩的丰富和技巧的高超。但是品位高的人讨厌赶时髦，他们总是提醒大家要在时尚面前止步，去多问几个为什么。于是我们看到西塞罗的敏锐眼光让他敢于在时尚面前为过时的、粗朴的、和古拙的绘画进行辩护。他告诉人们，流行的画风就像甜味一样，很容易让人上瘾，但是我们也会很快地拒绝它。因为高雅的品位会在看似平平的作品之中看出神性的庄严蕴藏在其中。

一旦我们敢于在巨大的时尚面前挺身抗拒，做出一种社会性的反时尚姿态，我们也就从心理的厌烦升华为道德的判断。因此赞美原始艺术也就成了向往美好往昔，向往纯真无邪的一种道德取向。它是对现存文明的不满。

董其昌 阴符经

赞美原始艺术的人，可称为原始主义者。对于原始主义有各种各样的划分。按照美国哲学家洛夫乔伊的经典说法，可区别为“硬性的原始主义”和“软性的原始主义”。

关于硬性的原始主义，我以书法的例子稍作说明。我们每天使用的印刷体的仿宋字就是一种硬体字。在书法史上这种仿宋的硬体书法的最有代表性的是清代画家、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

金农 隶书杂记 扬州博物馆藏

馆阁体的馆就是图书馆的馆，阁就是楼阁的阁，馆阁体的字，匀圆丰满，它的来源要从康熙和乾隆对书法的喜好说起。大家都知道康熙喜欢董其昌的字，董字的特点有圆润之美。

到了乾隆又推崇赵孟頫，赵孟頫的字则是在中规中矩中写出风神。董赵二位都是了不起的书法家，于是清代的读书人大都向他们学习，用规整圆融的字当楷模，形成了所谓的馆阁体。而且更重要的是馆阁体还成了科举考试的官方书体。馆阁体虽然柔美，但少了刚劲。一般人都喜欢这种软体字，但看的多了，有的人也会从心理上厌烦，从审美上有意无意地排斥。

扬州八怪中的金农，极力排斥馆阁体，这让他成了后来越来越时尚的所谓的碑学的先驱者之一。而碑学正是不满从唐宋以来，王羲之王献之的二王笔法的帖学，向更早的书体，例如像北魏、汉隶、汉简，甚至金文甲骨回归的一种潮流。

赵孟頫 心经行书册 局部 辽宁博物馆藏

推崇碑学可以说是推崇硬性的原始主义。

关于软性原始主义，实际上大家早已熟知，因为老子的一句名言脍炙人口，他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代表了他对自己所处的文明的不满。他向往的是小国寡民的原始状态，每个人都生活在富足、祥和、宁静、喜乐、满足的世界中，交流或者不交流，来往或者不来往，对他们的生活都没有丝毫的影响。听着窗外的鸡叫声，狗吠声，头顶白云飘飘，身边清风阵阵，唯恐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一美好时刻。这是一部孩童般的纯真世界，对这个世界的更具体描写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那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人都怡然自乐。用在艺术上就是苏东坡说的“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这种软性的原始主义，我们以后还会多次讲到。

苏轼 枯木怪石图 日本私人收藏

不论是软性还是硬性，这两种原始主义都体现了德国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谓的对文明的不满。每当我们的内疚情感指责我们娇气，说我们被宠坏时，我们就需要一种坚硬刚强的原始的武士形象进行补偿。如果社会上的贪欲和诱惑让我们感到罪恶，我们大概就会在一个孩子般高贵纯真的图像中寻求安慰。原始艺术具有感染力的秘密之一，就是人们不会觉得这两种解释是互相排斥的，不管是硬的还是软的，粗野的还是精致的，因为这两种原始艺术至少不会玩弄任何诀窍，至少不雕琢、不做作，是诚实的艺术，而诚实的艺术不言而喻，它不是对艺术品质的判断，而是道德的判断。

在美术史上，原始艺术日益受到赞美，其本质就在人们赋予它的道德价值。换言之，原始艺术的优势不是艺术手段的优势，而是道德的优势。用英国最著名的艺术批评家拉斯金的话说，“真正的艺术品是摇篮时代的艺术品，体现单纯幻想的思想是摇篮时代的思想，而体现庄严美德的思想却是成人的思想。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全然没有真挚，因此全然没有想象力，全然没有道德。我们的双手是灵巧的，它是机器的那种极其有害的灵巧。”

高更 快乐的人 现藏于奥赛博物馆

拉斯金讲这些话的时候，是1870年，那时艺术家高更22岁，他也是不满欧洲的现代文明，跑到大洋洲的原始部落去崇拜原始艺术。高更把文明称为病态，把野蛮的风格称为新生。高更是开创了现代艺术的三位干将之一，另两位是塞尚和梵高。我们将在最后的一节谈谈他们三位。

不过即便从艺术手段上讲，原始艺术也有优势。1851年在伦敦水晶宫举办了第一次名副其实的世界博览会。题目是所有民族的工业品博览会。这次博览会引起了一个巨大的争论，到底是欧洲文明的设计好，还是原始部落的设计好。

第一届世界博览会 英国伦敦

博览会的组织者之一是一位建筑家名叫怀亚特，他看了一些原始部落的作品后说道，“说起设计的首尾一致性，我们发现那些一向被我们视为野蛮人的设计要远远胜于我们，这让我们大吃一惊。”

德国的一位更有名的建筑家森珀，他说：

原始艺术遵守的是有规律、对称、重复的法则。

简单地说，图象是平面的，不能用写实的手法把它设计成立体，一旦立体它的规则就乱了。但回到原始艺术的道德价值上来，那时，也就是19世纪的艺术爱好者和艺术收藏者都十分担心，不发达国家的乡村手工艺中保存了许多世纪的珍贵传统，而欧洲已经丧失了。一位英国的建筑家，他名叫韦林，特别赞扬中非和南非的草编，在图案和色彩中安排上的艺术性。他告诫土耳其人，不要因为接受了西方某些方法而放弃自己的手工艺传统。

高更 沙滩上的大溪地女人 现藏于奥赛美术馆

对于原始艺术的接受，过程大致如下：首先，维多利亚时代的批评家们首先看出了原始风格的种种特质，因为他们当时正哀叹工业化国家的工艺美术的衰落，因此提出了一些接受原始艺术品的见解。接着，1891年4月，高更做出大胆举动，乘船到塔希提岛，去那里寻求艺术的原始性。看过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的读者可能会对此有更具体的感受。再接着，十年后的1901年，巴黎先锋派艺术家开始从一家叫Curio Shop的商店收集黑人雕刻。1907年，毕加索开始临摹部落偶像。

毕加索 亚威农少女 现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英国有位对现代艺术作出重大贡献的理论家，他的名字叫赫伯特·里德。1930年时说了一句像出自寓言家的格言，他说，“对黑人和丛林人的研究，使我们理解了基本形式的艺术，而基本的形式永远是最重要的形式。”

基本的形式不是模仿自然的，而是平面的，有规则的、容易记忆的形式，就其最简单的样式而言，实际上就是概念性的图式。文艺复兴以来的写实主义艺术，太逼真、太炫技，让人忘掉了它的基本形式，忘掉了它的概念性图式。这种概念性图式我们在原始艺术中能找到，同样，我们在埃及艺术中也能找到。因此下一次我们将回到西方美术史的源头，埃及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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