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青娥（上） 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青娥》。

这是一个人仙之恋的故事。小说的题目虽然叫青娥，写得活色生香的却是男主角霍桓，那可真是一个极端聪明的傻小子。这不是矛盾吗？说他极端聪明，是读书读得聪明，是神童，在处理人事关系上，有时也会偶尔闪光。说他傻，那就是他的恋爱是令人喷饭的稚子初恋，爱上异姓，却不知道男女之情具体是什么内容，所谓“童子虽无知，只知爱之极。”

如果给这个小说总结几个关键词，第一个词当然是稚爱,当然也是真挚的爱，但主要是稚嫩的爱，第二个词应该是痴孝，痴情的孝，不是封建伦理提倡的孝，是对相依为命母亲的发自肺腑的真诚孝敬。痴孝又帮助了真爱的失而复得。

我们先看看这位聪明的小呆瓜霍桓搞的一次前无古人的逾墙相从吧。

逾墙相从，是早就被孟子批判过的，却是古代恋人的习惯做法。霍生也来步后尘，他的逾墙，把我的肚子都笑破了。霍生为哪个逾墙？为美少女青娥。

山西霍桓，父亲做过县尉，去世早。霍桓十一岁以神童成秀才。母亲爱惜，禁止出家门。十三岁还不能辨别叔伯甥舅。同里大理寺官员武评事进山访道不回家。他十四岁女儿青娥特别漂亮，却羡慕何仙姑。有一天，霍桓在门外看见青娥，虽然年幼无知，却喜欢她，爱极了，直接去求母亲提亲。母亲听说青娥立志不嫁，说“这事难办。”

霍桓郁闷，母亲托平素有交往的人到武家致意，果然碰了钉子。其实两家门当户对：霍生父亲做过县尉，青娥父亲做过大理寺官员；两家门户旗鼓相当：霍生十一岁“神童”成秀才，青娥“美异常伦”爱读书。两人才貌相当。但青娥慕何仙姑，立志不嫁，霍家求婚遭拒绝。霍桓坐立不安，想不出办法，遇到位道士，手握一尺多长的小铲。霍桓借过来看“小铲有什么用？”道士说：“挖药用。多坚硬的石头都能凿开。”霍桓不信，道士立即用小铲砍石头。石头像切豆腐碎了。霍桓把小铲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道士笑道：“公子喜欢，送给你啦。”霍桓大喜，要给钱。道士不受，走了。霍桓拿小铲回家，用它试着砍砖石，应手而碎，有了小铲，任何坚墙硬壁对他都不再是障碍。霍桓想：用小铲在武家墙上挖个洞，美人不就可以看到啦？一心这么想，不知道这是非法。夜深了，霍桓爬墙出来，到武家院外，连挖两道墙，进入院中。看到有间小房子有灯火，趴在窗缝上一看，青娥在摘首饰、脱外衣、准备睡觉。

稍等一会儿，青娥房间蜡烛灭了，再等一会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霍桓在青娥墙上挖个洞钻进去，看到青娥睡熟，他轻轻解开鞋子，悄悄登榻，又怕青娥惊觉，轰他走，就悄无声息趴在青娥绣花被子旁边。最好玩的事发生了：原来，霍桓虽然喜欢青娥，但他不知道一男一女凑到一起能干些什么？该干些什么？他看到熟睡的青娥，觉得亲近美人目的已经达到，嗅着青娥身上的香气，忒舒服，因为闹腾半夜，疲劳之极，刚一合眼，他就呼呼大睡！

逾墙相从，古代恋人的常用的伎俩，都给小说家戏剧家写俗写滥了。霍生逾墙，却不通人事，酣眠青娥榻旁。咱们把它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对照，都是为怜香惜玉，卖油郎一夜不睡，表现体贴入微的深情；霍生马上睡着，不懂男女情的的娃娃。《青娥》写稚男稚女之恋，以稚气为特点，霍生之爱，朦朦胧胧。有趣不有趣？

青娥醒了，闻到呼吸声，看到墙壁挖开，悄悄叫起丫鬟、家人，点着火把拿着大棍子再回卧室，大家看到什么？有个总角书生在青娥床上睡得正香！

穴墙而入的不是鼠窃狗偷的人，居然是“总角书生”！？什么叫总角？打个不太准确的比喻，“总角”类似现在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古代儿童不分男女都把头发扎成两结，向两边分开，梳两个小抓鬏，形如牛角，故称“总角”,梳这样发型标志着未成年。

青娥再仔细看看，总角书生是曾经向自己求婚的霍生！家人媳妇推醒霍桓。霍桓爬起来，“目灼灼如流星”，明亮的眼睛像流星闪烁，也不大害怕，很难为情，一句话也说不出。仆妇丫鬟围着霍桓说：“你怎么到我们家做贼？”霍桓被吓哭了，说：“我不是贼。实在因为爱娘子，才愿意来接近她！”

这时两人多大？霍生十三岁，青娥十四岁，是习惯年龄，虚岁。按现在标准，霍生十二岁，青娥十三岁。该上初中一年级。这岂不成了早恋嘛！？蒲松龄恰好把“早恋”蕴味和特点写绝了。霍桓勇敢地逾墙，却根本不知道男女私情为何物！我们再看看聪明的小呆瓜怎么样众目睽睽之下交换了爱情信物。大家怀疑：武家墙高壁深，好几层护卫，你怎么能进小姐房间？霍桓拿出小铲说：“靠它呀。”家人拿来试一下，果然铲到石碎。

老天，难道是神仙送给这孩子的？家人们商量：把这小子扯去见夫人！青娥低头沉思，好像不太同意。立志不嫁的青娥，在霍生追求下改变了心思。“沉思”中有千言万语，实际是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大家看出青娥的心思，说：“这孩子名声门第都蛮好，也不算玷污武家。不如放了他，叫他来求亲，早上就对夫人说是小偷挖开墙壁，怎么样？”

青娥不答，“不答”是正合心意，羞而不答；众人就对霍桓说：“还不快走！”霍桓说：“那，还我小铲！”大家都乐了，说：“呆儿童！还没忘凶器？”霍桓看到青娥枕头边有股凤钗，就偷偷塞进衣袖。丫鬟看到了，急忙告诉青娥。青娥不说话也不生气。“不言亦不怒”，不言是不好意思说，不怒是她的真意。

一个老女仆拍拍霍桓脖子，笑道：“不要说他呆。这小子聪明得很哪。” 老女仆的话是假他人论赞写人物。背面傅粉，姿态横生。老女仆拉着霍桓，让他仍然从他挖的洞离开武家。这样一来，青娥保留了霍桓的小铲，霍桓珍藏了青娥的凤钗。两位花季少年，众目睽睽下，完成爱情信物定情仪式。佣人们见证了这段好玩的早恋趣事。

接着，霍生和青娥的婚事陷入绝境。霍桓回家，不敢把实情告诉母亲，只嘱咐母亲再次派人说媒。母亲以为儿子想娶媳妇，就到处托媒人，要给霍桓另外订亲。青娥听说后着急了，悄悄派心腹家人给霍桓母亲捎口信，乐意嫁给霍桓。原来立志不嫁的青娥，在霍桓的感动下，也大胆执着追求爱情。霍母高兴了，再次派媒人到武家提亲。

不巧的是，丫鬟把霍桓挖墙的事漏泄出来。武夫人觉得受到极大污辱，非常气愤。媒人来，火上浇油，武夫人拿拐杖捣地，大骂霍桓没品性，骂霍母教子无方。媒人抱头鼠窜，向霍母一一转述武夫人如何怒骂。霍母气极，也骂起来： “不肖儿干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无礼到连我也骂起来？你武夫人会管女儿，当我家的荡儿和你家的淫女腿压着腿时，你怎么不抓起来杀掉？”

从此，凡是见到武家的亲威，霍母都要倾诉一番。霍母爱子心切，故意虚构不堪入耳的情节“当交股时”羞辱武家。这一招很“毒”，霍家是男方，即使有点儿风流韵事，也不影响儿子娶妻；武家是女方，女儿有如此“不堪”的事，名声就臭了。

霍母的话传到青娥耳朵里，惭愧得要死。武夫人也很后悔，但无法禁止霍母谩骂。青娥托人婉转告诉霍母，霍桓掘墙后的细节，发誓绝对不嫁他人。聪慧的青娥用委婉动人的言词感动了霍母，她不再骂了。但两家已闹僵，婚事自然谈不上了。

这时恰好陕西人欧公做县令，喜欢霍桓的文章，经常召他进官衙，对霍桓十分优待。有一天，欧公问霍桓：“娶媳妇没有？”霍桓说没有。欧公问为什么你这么出色的秀才还未娶媳妇？霍桓说： “我家过去跟武评事的女儿订过婚约，后来两家出点儿小矛盾，婚事就搁置起来了。”欧公问：“你还愿意娶武评事的女儿吗？”霍桓满面通红不说话。

欧公笑道，“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婚事。”县令大抱大揽，指派县尉和教谕，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和县教育局长，登门代表县令和霍家向武家求婚，原本吃一肚子窝囊气的武夫人觉得风光，同意了婚事。我们听听聊斋原文，琢磨一下霍桓这个天真的小雏儿怎么样忽悠了县令给自己负弩前驱的。 

“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

话说得多聪明！霍生跟武家姑娘有盟约吗？从来没有；他们之间是发生一点儿小矛盾（微嫌）吗？不是，是轩然大波；他们的婚事是半路上出了点小岔子暂时中止（中寝）吗？更不是，压根就没有婚姻之约，而且两家老太太闹得很厉害。

霍桓这小子跟县官说话，说得字斟句酌，讲得非常聪明。无怪“神童”。 爱管闲事的县令出现很有必要，非如此，无以周旋。两家婚事已陷入绝境，非官方出面不可。霍生机智地靠这么几句话“直钩钓鱼”，引得县令上钩。一年后，青娥被娶进霍家门，娇嗔地把小铲丢到地上说：“这是你做强盗的宝贝，拿走吧。”霍桓说：“勿忘媒妁。”把小铲挂身上，随身携带，像武士佩剑。

这段原文相当精粹：“逾岁，娶女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 生笑曰：‘勿忘媒妁。’”青娥倩语巧言，表面上似乎说这是强盗用具，实际她也知道是他们的媒人，我们从说话似乎可以看出一个撒娇的美人来。青娥为人温柔敦厚，少言寡语，一日三拜霍母，然后就闭门寂坐，不留心家务。如果霍母因为婚丧嫁娶的事外出，青娥管家却也井井有条。

两年后，青娥生个儿子，取名孟仙，她把孩子交给奶妈管，好像不太顾惜。孩子长到五岁，青娥对霍桓说：“欢爱之缘，现已八年。离长会短，可将奈何！”霍桓忙问：“怎么回事？”青娥不再说话，穿上盛妆拜霍母，返身入室。霍桓追着她想问，她已经仰眠榻上断了气。霍桓母子痛悼，买来贵重的棺材把青娥安葬。青娥说缘分完了，衣装整洁地拜别婆母，躺床上死了！

人难道真能死得这么自如，这么毫无痛苦、这么说死就死、飘然而去吗？其实是青娥父亲做怪，把女儿弄深山修行去了。痴情的霍桓还能再见到所谓已经死了的妻子吗？霍桓的孝就要发生神奇的作用了。

原文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1），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2)。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同里有武评事(3)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4)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5)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

【注释】

(1)县尉：县令之下掌管刑狱的官员。明代以典史代。

(3)评事：隋炀帝时所置掌管刑狱的官员。属大理寺。

(4)何仙姑：道教八仙之一。传说为吕洞宾超度的赵何。因其手执荷花，故以“荷”谐音名“何”。

(5)委禽：下聘礼。

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并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诃逐，遂潜伏绣衾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

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急起，暗摇婢醒，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2)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视，为霍生。抁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覥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诃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 

【注释】

(1)劚药：挖药。劚，锄。

(2)总角：古代儿童不分男女梳两个小抓鬏，形状如牛角，故称“总角”，此发型表示未成年。

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小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 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

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梦梦。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覥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1)，纳币(2)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女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约。”珍佩之，恒不去身。

【注释】

(1)教谕：县学主管。

(2)纳币：订婚。纳币为古代婚礼“六礼”之一，并非“交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