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文化篇-司马迁之问：“天道”为何不“与善人”？

一．思维导图

二．文稿原文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赵冬梅，欢迎收听“冬梅讲国史”。《伯夷叔齐列传》是司马迁《史记》七十列传的第一篇，其中所记载的是两个“义人”的故事，“义人”就是仁义之人，能够按照最高道德标准要求自己的人，但是这两个“义人”的人生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是老大，叔齐大概是老三。按照常规，应当长子继承君位，但是他们的父亲却选了叔齐。孤竹君死后，叔齐遵守世俗的守则，要把君位让给伯夷；而伯夷则尊重父亲的心愿，要行孝道，把君位让给叔齐。兄弟俩都以最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主动避让人人趋之若鹜的君位。孤竹国暂时陷入了一场由于高尚造成的君位继承危机。最终，孤竹国的人选了伯夷的弟弟、叔齐的哥哥来继承君位。君位继承危机解除，伯夷、叔齐都跑到西边，投奔了周人的首领西伯姬昌。

这时候正是商末，华夏诸族都接受商王号令，周也是商的附属国。商王纣酗酒好色，昏庸无道。西伯（也就是周文王）的势力日渐强大，诸侯归心，上天也显示出天命有所归属的迹象。但是西伯本人，按照孔子的说法，“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仍然保持了对商王纣权威的尊重，是至德之人。伯夷、叔齐之所以投奔西伯，这应该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西伯死后，他的儿子姬发也就是周武王决定帮助上帝实现天命转移的伟大事业，伐纣灭商。因为天命属于西伯的，所以周武王是用车载着西伯的神主牌位出兵的。

这支承载着天命的光荣的队伍遭到了伯夷、叔齐兄弟的拦截，两兄弟拦住马头，大声质问周武王：“父亲死了，你不埋葬他，却要大动干戈去打仗，这能叫做孝吗？你是商的臣子，却要去讨伐纣王，以臣弑君，这能叫做仁吗？”

伯夷、叔齐指责周武王不孝、不仁，义正词严，事实俱在，听起来似乎无可辩驳。但是如果双方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开个小型研讨会，还是可以讲清楚说明白的。华夏统治的合法性也就是“天命”，由“皇天上帝”决定。“天命”并非无条件地永远属于某一个政权或者统治者，“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上帝给予君主统治天下的时间长短并不取决于天，而是取决于君主自己”。

一旦统治者违背天意，不能执其中道，暴虐地对待老百姓，使“四海穷困”，那么，“皇天上帝”会毫不犹豫地“改厥元子”，彻底终结统治者的“天禄”。在过去足够长的时间里，天已经降下祂的旨意，通过种种迹象昭示天命已经离开了商纣王，转移到了西伯的身上，作为西伯的儿子，武王同时承受了天命。如今，武王载着西伯的木主，带着西伯的灵魂一起去伐纣，完成父亲的遗志、实现天命的转移，怎么能说是不孝？！救民于水火，又怎么能说是不仁？！我说的这一套，用天命论来解释商周革命，在武王伐纣的当时还处在萌芽草创的状态，但是最基本的要件，比如天命的转移、天命的昭示方式，等等，都已经有了。

如果有人能心平气和地说，伯夷叔齐也能心平气和地听，双方都放下执念，让理性做主，那么，应该能够说得通。但是，伯夷叔齐表达的方式却是大批判式的——两个老人用身躯挡住了大军的去路，直接表达的是判断和情绪，这种方式是不由分说的，它没有给对方做出理性反应的时间。当然，伯夷叔齐之前是否有过理性的表达，我们不是很清楚。可是在那一刻，当他们拦住马头、高喊“武王不孝不仁”的时候，他们没有给自己和对方留下任何讨论的余地。一切都发生的突然，电光石火之间，迅雷不及掩耳；而且是当众，周武王如日中天的权威受到了正面打击。

突然的打击必然招致本能的回应。武王身边的人想要把这两个讨厌的老头拖出去砍了祭旗。幸好，这时候武王的头号辅佐姜太公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两位是义人。把他们扶到一边去吧。”“义人”这个词就是从这儿来的。但是，“义人”之“义”究竟指的是什么？是伯夷、叔齐让君位的光荣历史，还是当下他们对周武王的“不孝、不仁”的指责？作为武王伐纣的支持者，姜太公当然不会同意伯夷叔齐对周武王的指责，因此，这里的“义人”之“义”很显然是指伯夷叔齐让君位的光辉历史。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也是这样解释伯夷叔齐之“义”的，他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可是，电光石火之间，姜太公哪里有功夫去辨析这一点？！而且，他肯定也不会觉得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会对武王伐纣的光荣事业造成任何损害。所以，姜太公站在战车上，大度地挥了挥手，吩咐士兵：“这两位是义人，把他们扶到一边去吧！”

伯夷、叔齐得到了姜太公亲许的“义人”称号，悻悻地退下，眼睁睁地看着“不孝”“不仁”的周武王率领大军一路向东，绝尘而去。姜太公的称许，让他们更加坚信，自己是仁义的。武王灭商之后，天下就是周的了。伯夷、叔齐对武王灭商的行为感到羞耻，认为按照道义他们不应该吃周的粟米，于是就隐居到首阳山去，以采集野生的薇菜为生，后来就饿死了。伯夷、叔齐临死的时候，作了一首诗：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我们登上西山，去采摘薇菜。人们用暴力取代暴力，却不知有错。圣王的时代忽然就过去了啊，我们还能去哪里！就这样死了吧，这是命运的衰败。）

伯夷与叔齐

《史记》伯夷叔齐的故事，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这首《采薇》是一首逸诗，并未收入《诗经》。司马迁讲伯夷叔齐的故事，好像就是为了引出这首诗，而引出这首诗，是为了挑战孔子的说法。孔子说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又何怨焉”，司马迁反问他的读者，“从这首诗来看，你觉得伯夷叔齐‘怨邪非邪’？！”

接下来，司马迁发了一大段议论：

有人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像伯夷叔齐这样的可以说是善人了，难道不是吗？他们的心存仁义、行为高洁到这个地步，竟然饿死了。孔门七十二弟子，孔子最称道颜渊好学，可是“回也屡空”，颜回穷得连糟糠都吃不饱，而且还夭折了，说老天会报答善人，那究竟是怎么报的呢？盗跖每天杀无辜之人，吃人肉，聚集党羽数千人，横行天下，竟然长寿而终。这究竟是凭什么呢？至于说近代一来，那些操行不轨、作奸犯科的一辈子享福的，什么时候没有呢？而那些谨言慎行，为了正义敢于发声，却遭到灾祸的，不可胜数。我实在是不明白啊！如果说这就是天道，那么天道是对的还是错的？

这一大段议论，是司马迁的天问，是他的心灵独白。他热爱汉朝，有一颗忠诚的赤子之心，秉直道而行，他相信并且努力践行爱君以德的道理，然而，为李陵辩护却让他触怒了汉武帝，遭到了世上最屈辱的刑罚。从伯夷叔齐一直到自己，仁义的遭祸殃，不义的富贵绵长，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司马迁心中岂能无怨？！不是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吗？天道究竟在哪里？“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从伯夷叔齐到司马迁本人，这些秉承仁义原则而行的人在现实世界中所遭遇的屈辱和失败，司马迁不能否认，也无法解释。他唯一能做的，是改换认识问题的角度，来纾解胸中的激愤。司马迁把目光从浑浊的现实投向了更广阔的未来，为所有像伯夷叔齐和自己一样的君子设定了一个更高远的目标，他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君子最恨的就是死后不能留下美好的名声。换句话说，对于君子而言，现实世界的失败虽然痛苦，但却是暂时的；在现实世界之上，还有一个更具实质性的精神世界，而这个精神世界才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那些在现实世界中因秉持正义而饱受屈辱的灵魂将在这里得到褒奖，他们的荣耀属于未来和永恒，而这个永恒的精神世界依靠文字承载和维系。伯夷叔齐的贤德、颜回的仁义，因为得到了孔子的称颂而彰显。而司马迁本人和他同时代的仁人志士，也都将在他的笔下得到永生，最终获得公正的评价——这就是他忍辱负重，写作《太史公书》的最强劲动力。

司马迁的天问，其实我们可能都问过，最朴实的一句大白话，是我姥姥说过的，“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司马迁的解脱之道，不知道今天的朋友们会怎么看？会不会有人觉得司马迁太怂了，像传说中的鸵鸟一样逃避现实，一头扎进了虚妄的未来。可是未来真的虚妄吗？难道只有现实世界的真金白银这些可以物化可以称量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吗？我不相信。“子作春秋，使乱臣贼子惧”，历史记载具有鞭挞邪恶、弘扬正义的力量，每一个渺小的个人都可以超越现实的猥琐，在精神上承接千古，开辟未来，这是司马迁以后的传统中国所笃信的，我仍然信。就像我没什么文化的姥姥，她虽然愤愤地感叹“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但是她却从不做一件不义的事，更不会教我学做坏人。

宋朝的二程兄弟，在义理是最讲究不过了，在逻辑上也比较贯通。他们对司马迁的“天问”是十分不满的，说“司马迁以私意妄窥天道”“天道之大，安可以一人之故妄意窥测……皆指一人计较天理，非知天也。”二程批评司马迁以偏概全，有道理。真的要论证天道不公，似乎应该拿大数据来，而且这中间还得想办法消除遭遇不公者的主观感受因素的干扰。但是，像这样的调调，我们接受起来真得特别小心，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人”，倘若“一人”之遭遇不足以计较，那么，天下哪里还有个“人”呢？

伯夷、叔齐死了，饿死的。但是，死亡本身是怎样发生的？历史细节如何，司马迁并未记载。留白之处，可容想象。1935年，鲁迅先生发表小说《采薇》，虚构了伯夷、叔齐死亡的细节，读来令人动容。在伯夷、叔齐最后的午餐之前，有个“阔人家里婢女模样”的女人出现了，于是，伯夷叔、齐兄弟这对“义人”和“世人”之间发生了最后一场对话：

（女人问）“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个（女人的）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对于遵守道德的人，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要求他，直到把他逼到死角，供上祭坛，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杀人利器。直到今天，还常常看到有人拿这一套来对付某个个人或者某个特殊身份的群体。伯夷、叔齐愚钝，不能解套。其实细想好像也没那么难，“一个从道德出发的善必须对每一个在同样前提下的人来说是善的”。我遵循我内心的准则，不破坏法律法规，自余不论。好，谢谢大家。

三、名词解释

天禄:神话传说中的瑞兽。汉代多用为雕刻的装饰品。天禄和麒麟、辟邪并称为古代祭祀的三大神兽。天禄似鹿而长尾，一角者为天禄，无角者为辟邪，可攘除灾难，永安百禄。古人把它们对置于墓前，既有祈护祠墓，冥宅永安之意，亦作为升仙之座骑。天禄又称“天鹿”，也称“挑拨”、“符拨”，与“天命”和“禄位”有关。现代多雕刻成形以避邪，谓能祓除不祥，永绥百禄，故称为天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