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话：不用虚假替代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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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金句 

第117集 说真话：不用虚假替代真实

今日文稿 

大家好，我是余秋雨，我们继续昨天的课程。

我上次讲到数字化的失控，是中国一个非常大的盲区，这个盲区就是实证思维的失落。对于这个问题，任何研究中国古代文化的人都会感觉到，特别是对中国古代的科技做出了非常高评价的著名汉学家李约瑟博士，他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说，为什么中国那么的不在乎实证，那么的不在乎数字的准确性？他认为这和我们社会长期的官僚主义是有关的，它冲淡了实证主义。官僚主义怎么会冲淡实证主义呢？李约瑟讲了四个理由，我们可以听听。

伪证和证伪 

李约瑟说，把褒贬放到了真实之上，不追求事实真相，只追求千古定论。所谓的千古定论，就是把天下之士分成忠和奸，正和邪，功和过，是和非，但是不在乎真和伪。在中国文化当中，是非之辨总是远远地超过真伪之辨，而且事情的真实没搞清楚，议论就很多了。我们现在在媒体里面也经常可以看到，事情到底怎么样不管，就是发表议论的人特别多。

李约瑟说，除了把褒贬放到了真实之上，第二点就是中国古代文化把仪式放到了真实之上；第三点是把理想放到了真实之上；第四点对制度之外的真实完全予以否定。李约瑟讲了这四点以后，他说真实就像被一次次漂洗过的水墨画一样，越来越淡，这个事情对中国来说就变成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了。我们后来渐渐地很难提倡科学的发展、新的各种科技的进步，就和这个有关。

由于我们那么地否定实证，我们那么地轻视实证，我们又是那么地在乎随口讲的数字，所以中华文化就遇到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叫伪证。大量的伪证出来以后，我们无法证明它是伪的。所以，这里边有一个字的颠倒，一个叫伪证，一个叫证伪，也就是要证明它是假的。证伪的能力非常重要，我们中国文化缺少这个能力。

大家想想看，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多大年龄，你如果遇到一个谣言，你只能大声地喊这是谣言，你找不到证伪的程序。即使找到了，别人也没兴趣，大家不愿意听一个证伪的过程和程序。所以好多人因为谣言而自杀，因为他找不到这个程序，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弊病，就是没法实证。大量的伪证出现以后，我们无法证明它是伪，所以就没有能力证伪。记住，伪证是不好的，证伪是好的，证伪是一种能力，但是我们缺少这个能力。

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在我们的经济数据上这个问题已经大体解决，这是很乐观了。但是我们从文化的意义上说，这个问题其实远远没有解决，因为多少年来的一个文化盲区，怎么可能在经济发展的过程当中完全解决呢？经济发展可以解决一部分，但是完全解决还不太可能。我们现在看我们的经济指标的那些数字都是可信的，但是在社会上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智商不低的人相信谣言？而这个谣言不管压到什么等级的人头上，这些人都没有应对的策略？这个问题肯定不是数字化的经济数字能够解决的了，所以这问题在文化上我们还是要多思考一下。

诚实和事实 

譬如，脑子再好的人，如果遇到一个社会信息的时候，我们想的首先是这个信息能不能符合我的内心期待；第二想的是这个信息它的刺激程度如何；第三想的是这个信息来源在哪里。但是，如果问到这个信息的真实与否，我们好像在这方面也比较迟钝，也比较不太在乎，我们很快就成了一个不知道真和假的信息的传递者。

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做的一个游戏，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在响，我们把花传下去，传的时候对这个谣言可能会有几点疑问，但很快就自我解套了，因为信息从前面传过来的，我没有核实，前面的人已经核实过，那么我很快就会传给别人，别人很可能会去核实。结果，从头到底没有一个人去核实过，前面的人没核实过，后面的人没核实过，我不去核实，前面的人、后面的人都像我一样。造成的结果，就是谣言完全地把他控制了。如果有人对谣言持怀疑态度的话，那就成为这个传花游戏当中动作比较慢的人了，反而成为游戏当中败兴的人、扫兴的人，会淘汰出局。

所以在我们的文化当中，只要对在疯传的谣言产生一些疑虑的人，反而会被大家另眼看待，淘汰出局，成为一个边缘人物，这就是我们的文化造成的一个不好的结果。这里面就带来了我们文化当中很大的弊病了，就是由于没法实证，我们就靠找来的一些证人，因为是唯一的真实性的靠山。我因为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情，我可以证明这一点，就是生活当中有好多最诚实的人的记忆，也可能和事实不符。最诚实的人的记忆，也可能和事实不符。

我们五六个好朋友出去郊游，一个月以后，大家回忆的可能都不一样。有时候我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情景，由于重点不一样，有的人记忆也会发生变化。比如我曾经讲过，就是学校里边一个职工，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揭发被打倒的人，比如这个副校长被打倒了，他会讲很多很多这个校长身上非常坏的东西。这个系主任被打倒了，他只是个职工，也会讲很多很多这个系主任该被打倒的坏事情。后来，这个副校长又成领导了，这个人又可以想出很多很多这个副校长正面的东西。这个系主任又做了系主任，他又可以想出好多系主任身上正面的东西。这是投机分子吗？不是。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其实社会地位很低，也是很诚实的人。人的心理结构经常会受到社会思潮的左右，在社会思潮的左右里边，他的每一个回忆都是真实的，他回忆这个副校长的好的地方是真实的，不好的地方也是真实的，只不过他根据思潮重组了。重组了以后，他所讲出来东西很可能成为打倒这个副校长的很重要的理由，也可以是让那个副校长非常痛苦的理由，但是这个揭发者不是坏人。

所以，在一个没有数字化控制的情况下，你即使找到这样的证人，我们把他作为真实的根据的话，问题也是非常严重了。更不要说，我们生活当中好多历史的良心是藏在小巷子的深处，他不愿意发言。也很可能，有的凶手为了掩盖自己，他成了喊声最高的人，甚至于成了假法官。这样的情况很多很多，所以就产生了我们一次次的灾难。

呼唤说真话 

在生活当中，遇到未被实证证明的虚假信号太多太多。我记得有一次，经常来往于海峡两岸的佛教大师星云大师，他在接受一个私人采访的时候，问他目前中国遇到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星云大师对中国大陆是非常友好的，他想了一想说，我觉得是假，而且是假在文化上。他不是讲其它的假，他不是说经济数字假，也不是说政治上假，他认为是假在文化上。对于这个话，平心而论，你听一听会出汗。

你仔细想一想，我们不说星云大师，就说我们的一个前辈巴金，我们都非常尊重的巴金老人。他后半辈子呼吁的最响亮、最重复的话，叫“说真话”。他反复地要文化界说真话，他自己一生最后的遗嘱也是这三个字，叫“说真话”。这两个老人，星云大师和巴金老人，他们一辈子对于真的呼唤值得我们很好的思考了。大的灾难不说，就在小的事情上。我们也是被好多虚假东西套住了。

大家可能都还记得，我曾经在中央电视台做过连续八期大奖赛的总评委。在这个比赛过程当中，有一个环节是我们自己设计的，叫做“命题对话”。命题对话就是由我出题目，让那个人来答。我们要看他的综合素质，你不能光唱歌，你不能光搞乐器，你一定要用你的语言来回答我给你出的题目。

很遗憾的是，这些很优秀的当代青年，他们面对我们的题目，他们的回答永远是用朗诵腔、抒情调说套话、大话、空话、假话，多数都是如此。我想既然是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大平台，所以我一定要用强有力的语言来阻止他们这么做。比如，我们题目要他们讲讲你的老师或者讲讲你的母亲、讲讲你的童年。这些选手他们是听不到其他选手回答问题的，他们是彼此隔离的，但是全国观众很惊讶地发现，他们的老师、他们的母亲、他们的童年是一样的，形象一样、痛苦一样、思念一样，他们全部的用语是一样，这显然是假的，因为他们用了一个标准去套老师、套妈妈、套童年，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了。

所以，我说你们用了虚假的方式让你的母亲、老师和你的童年都虚假了，这是我不可容忍的。这是虚假在我们可爱的仪式上、在可爱的年轻人身上，所体现的现象。还有，有的电视台经常会做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的魅力比较，各个城市有的时候市长、副市长出来，他讲自己城市魅力的时候，除了有一些主要项目之外，用语也基本一样。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呢，我们显然就进入到了一个以套话、大话、空话、假话，来替代真实性的这么一个魔窟当中了。

好，今天讲到这，下次我们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