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集文稿
《殷本纪》(二):什么叫“革命”,“革”谁的“命”
今天我们继续讲《史记》本纪的第三篇《殷本纪》。这一讲的主题,是什么叫“革命”,“革”谁的“命”。
“革命”对于现代中国人来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汉语词汇。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这个好像非常现代的词汇,其实是非常经典的古汉语用词,而且历史非常悠久,追溯上去,最早的实际应用,就是在商朝。
在《史记》的《殷本纪》中,并没有出现“革命”一词。但作为中国传统“革命”的两个公认的范例,所谓“汤武革命”,都与殷商时代有关:一个是汤灭夏桀,一个是武王伐纣。
汤灭夏桀的故事,其实《史记》的《夏本纪》里已经讲过一点了。因为太重要了,所以在《殷本纪》里,司马迁换了个角度,再讲了一遍。
他的重心和角度都很特别,是选了成汤在伐夏桀过程中,给夏朝百姓作政治报告的场面。
“喂!你们大家,过来!都听我说!”就是这样一个毫不客气的开场白,把成汤的绝对自信、绝对实力,彰显无疑。不过他还是蛮懂权变的。所以在政治报告的主体部分,他首先说的,是“不是我小子敢作乱,实在是夏朝有许多许多的罪恶”,接着就抬出了“上帝”和“天”,表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当然,报告最后的目标是很明确的,口气也十分强硬,他说:“你们跟随我一起替天讨伐夏桀,我一定会让你们从此顺顺当当。你们不要不相信,我决不食言!如果你们不遵从我的誓言,我将杀死你们的全家,决不宽贷!”
这个成汤作政治报告的场面,《殷本纪》为什么会写得如此生动?因为它是以《尚书》的《汤誓》篇为底本,改写而成的。而《汤誓》,相传是成汤伐夏桀当时的报告记录稿。
作了这场政治报告后,成汤自封为武王,并主动出击,打败夏朝军队,并迫使夏桀出逃到一个叫鸣条的地方。接着,成汤又向一个叫三㚇的小国发起了进攻。
夏桀已经出逃鸣条,夏朝军队也已经大败了,为什么成汤还要进攻三㚇这么个小国呢?注释《史记》的南朝刘宋时代的学者裴骃,在他的《史记集解》里解释说,那是因为夏桀后来又从鸣条逃到了三㚇国。不过此时的夏桀已经失去了王权,价值一落千丈,成汤何以还要穷追不舍呢?其实真正的原因,就是《史记》的《殷本纪》里说的,为了追寻由桀带到三㚇的夏朝的“宝玉”。
宝玉从很早时候起,就是华夏九州各个部落方国的重器,宝玉在谁的手里,意味着谁就掌握着这个国家。而当时的宝玉中,最贵重的应该是像璧、琮(音cong)一类的器物。璧的外形扁平而呈圆环形,是汉代以前贵族祭祀、丧葬等场合所用的一种礼器;琮,是一种中部镂出一个圆柱体空心的立方体,那是商朝、周朝及更早期贵族祭祀大地时所用的礼器,同时也经常在当时的实际生活中用作发兵的符节和信物。
成汤是一位具有极强控制欲的君主。面对伐灭夏朝这样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胜利,他考虑的,仍然是如何彻底消除后患。他提出的方案,是三个字“迁其社”。这里的社,是社稷的意思;具体而言,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也就是粮食之神。所谓“迁其社”,就是要把夏朝祭祀土地神和粮食神的神龛都搞掉,其实就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消灭夏文化。这一招大概实在太狠毒了,所以最终没有付诸实施。
不过成汤在制度方面对夏朝制度作了颠覆性的改革,这些改革措施,成为商王朝正式建立的标志。其中最有名的是两条:第一,“改正朔”。正就是正月,每年的第一个月,朔就是每个月的第一天。因此所谓“改正朔”,就是改变旧的历法。当时夏朝是以一月为正月的,而商朝就改了,以十二月为正月。第二,改变衣服的官方规范颜色,而崇尚白色。这两项都带有明显的礼仪制度倾向,是否真的是商朝初建时就有的精密架构,学界还有不同看法。
在《殷本纪》中,对于“革命”一词作了最形象阐述的,是在这一篇后半的接近结束时讲的武王伐纣的故事。
纣王是商朝的末代君主。他的名字,经常被和一个叫妲己的美女联系在一起。因为据说纣王什么都听妲己的,导致了商朝的灭亡,所以后代的一些男性道学家就炮制出“红颜祸水”的历史兴亡论。到了元朝,小说《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登场,美丽的妲己,在小说里原本是一只妖艳的狐狸。这一路下去,就有了中国传统社会把美丽而不安分的女子叫作狐狸精的奇特说法。
其实商朝的灭亡,主因还在纣王本身。这是一个有一身的蛮力气,喜欢喝酒,又放纵不羁的君王。天下太平时候,他就玩男女裸奔之类的闹剧,到引起公愤了,他又创造了一系列的酷刑,对付异见分子。
酷刑之中,最令人惊悚的,是把活人做成肉酱和肉干。当时遭受此等酷刑的,还都是商朝的高官,一位叫九侯,一位叫鄂侯。九侯是自己作死,因为纣王好色,他拍马屁,把自己美丽的女儿献给纣王,结果女儿得罪纣王被杀,九侯自己也被纣王剁成了肉酱。鄂侯呢,为九侯喊冤,纣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又把鄂侯宰了,做成肉干。
即使在这样严酷的政治形势下,商朝仍有大臣冒死上谏。《尚书》的《西伯戡黎》篇里,保留着一位名叫祖伊的老臣对纣王的一番沉痛劝告,被《史记殷本纪》引用,其中就有这样的话:“现在我国百姓没有不想逃离本国的,大家甚至问,‘老天为何不发威,新的堪负大命的人怎么还不来?’大王您怎么办啊!”可纣王怎么回答?他居然回答说:“我这一辈子,不一直有天命在护佑我么!”
这之后纣王再度施用酷刑,把冒死直谏的王子兼大臣比干开膛剖腹(据说要看看比干的心长什么样),同时又把另一位装疯的大臣箕子投进了监牢,这终于促使商朝的乐官太师、少师带着祭器和乐器投奔了周武王,那是一位继承了父亲的遗志,暗中集聚势力,打算推翻商纣王的西部诸侯首领。
大家应该知道,祭器和乐器,在传统中国社会里,是国家重器,它们的转移,暗示示了纣王在理论上已经失去了统治商朝的资格。周武王因此决定讨伐商纣王。
那天的干支是甲子,在一个叫牧野的地方,战斗打响了。激战之后,纣王的军队被彻底打败。而纣王,这个一辈子喜欢胡闹的末路帝王,穿着他缀满宝玉的衣服,投火自尽。周武王也很暴力,竟然砍下了纣王的头,还把它挂到了象征商朝特定颜色的白旗上。
《史记 殷本纪》所记的汤灭夏桀和武王伐纣,这两个“革命”的范例,就介绍到这里。下面我们再回顾一下革命这一词汇的历史和意义。
“革命”一词,最早见于《周易》,本意是实施变革而顺应天命与人事。下一讲我们要讲的《周本纪》里,有“革殷,受天明命”的话,其中的“革”和“命”两字的用法,也是《周易》“革命”本来的意思。但汤武革命的实际,尤其是武王伐纣,客观上使革命变成了革除暴君之命。所以,“革命”在中国历史上长期以来被默认的意思,就是用暴力手段推翻前朝在道义上已经失去正统资格的暴君,由此生出一种并不恰当的简化说法,就是“以暴易暴”。“革命”作为一个词汇、一种话语,历史的变化很长,很曲折,这方面听众朋友如果有兴趣,可以读一下陈建华教授写的一本书,书名叫《“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论》。
最后附带说一下《史记 殷本纪》篇末的“太史公曰”。
《史记》每一篇末的“太史公曰”,大都是司马迁关于本篇的内容简括,和个人对相关史事的看法。《殷本纪》的“太史公曰”里,最引人注目的,是最后一句:“孔子曰,殷路车为善,而色尚白”。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孔子说,商朝的大车不错,商朝的流行色是白色。但其实这并不是孔子的原话,而应该是把《礼记》中“殷人尚白”,跟《论语》的《卫灵公》一章里,孔子回答弟子颜渊问话,合编起来的。从《论语》看,孔子的理想,是用夏朝的历法,坐商朝的车辆,戴周朝的帽子。这自然是主要从礼制角度而言的。但历法、车辆和帽子三者之中,车辆是交通工具,与孔子周游列国的效率,曾经直接相关,所以”坐车要坐商朝的车”,这样的理想底下,也许确有实际的感慨在。而对于一个时代交通工具的赞赏,背后的含义,从来就是指称先进、速度与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说,司马迁引用被整合过孔子的话,作为《殷本纪》的结束语,可能也有一点对殷商王朝加以礼赞的意味,因为这个王朝虽然最终因为一场革命而灭亡了,却毕竟曾经有过朝气蓬勃的时刻。
好,这一讲就到这里。下一讲我们讲《周本纪》。
每一节我都是反复听,陈老师的《史记》真是讲得精彩,总是意犹未尽,让人激动!希望以后可以多出一些陈老师或者像陈老师一样的老师的课程!似乎又回到了研究生学习期间……
您好老师,因学历不高,想入手一本完整版的史记,带有文言文翻译的那种。可以参照您的课程来学习。您能够推荐一下么
复旦陈正宏教授 回复 @玛丽莲梦顾: 完整版的《史记》,可以买中华书局的标点本《史记》(横排简体字版可能比较适合你,但这个版本把《史记》的表都删节了。真正完整的是竖排繁体字版)。白话翻译,相对较好的是新世界出版社引进的台湾学者翻译的《白话史记》,但它没有附原文。
陈老师的史记,真的是鞭辟入里,解释出我们之前以为常识的谬误,找到历史真实而幽隐的侧面
听着不累,不容易,很好的节目,老师很好
“革命”一词,最早见于《周易》,本意是实施变革而顺应天命与人事。
仰韶文化就是夏吗?
疯狂的石头大姐 回复 @春风之和煦: 不是吧,仰韶文化距离今天大约为公元前5000~前3000年,夏朝为公元前2070到前1600年
念书时死记硬背,现在终于有时间系统的阅读
若我们能从小听闻历史:人类文明历史,心胸是否能开阔一些,情操是否能高尚一些,是否能更关爱自己和家人
从《论语》看,孔子的理想,是用夏朝的历法,坐商朝的车辆,戴周朝的帽子。 人生会有遗憾,时代也是。听着让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努力啊努力!
殷路车为善,以此想到黄帝号轩辕氏,传说是发明车的人,可见车作为交通工具在中国文明中的重要地位。可惜,西方人却在交通工具的发展上后来者居上,征服东方,又对没能发明轮子的印第安人大开杀戒,将美洲收入囊中。世界文明史其实也是一部交通工具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