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殷本纪》上：来自甲骨文的信史证据

本集文稿 

《殷本纪》（一）：来自甲骨文的信史证据

上一讲我们讲了《史记》本纪的第二篇《夏本纪》。从这一讲开始，我们要讲《史记》本纪的第三篇《殷本纪》，也就是夏商周三代里的商朝的本纪。《殷本纪》内容比较多，我们打算分两次讲。今天这一讲要讨论的主题，是《殷本纪》是不是信史。

在讨论《殷本纪》是不是信史这个问题之前，我们要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是商朝的本纪，《史记》的篇名不题为“商本纪”，而要写成“殷本纪”？

 “殷”其实原本是个地名，它是商代后期著名君王盘庚迁居定都的地方，在今天的河南安阳。商王朝前后立为都城的地方虽然有不少，但就数在殷的时间最长，所以后人习惯上用“殷”指代商朝。

殷商的历史，从哪里讲起？《殷本纪》是从一个神话传说讲起的。说是殷的先祖，名叫契（这个“契”是个多音字，字形跟契约的“契”相同，但这里要读成xie）；契的母亲，名叫简狄，是有娀氏的女儿，又是《五帝本纪》里出现过的帝喾的第二个妃子。这简狄有一回和其他两个妃子在野外沐浴，看到燕子产卵，就吃了燕子蛋，结果怀孕了，生下的婴儿，就是契。

这当然是传说了。但这个传说，却不是司马迁杜撰的。在《诗经》的《商颂》里，有一篇《玄鸟》，开头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意思是上天命令一只黑色的鸟降临人间，诞生了商王。根据注释《毛诗》的汉朝人郑玄的解释，其中讲的，就是简狄吞燕子蛋而生契的故事。现在发现的战国楚简中，也有相关故事的更为生动的版本。

传说可能有点离奇，不过现代学者从人类学的视角加以研究，发现这一则感生故事寓示的，很可能是上古中国母系社会的一种真实而特殊的情况，就是世代繁衍，只知其母，不知其父。至于“玄鸟”（也就是燕子）呢，大概是族群或者一个部落的图腾。

根据《殷本纪》，契成年后，曾随大禹治水，建功立业；接着被舜授予司徒的官职，管理百姓的道德风纪。因为业绩突出，他被封在一个叫“商”的地方。后来商王朝的名号，就是从这个地名而来的。“商”在哪里？就在今天的河南商丘。

商王朝的真正建立，要到成汤的时候。成汤立国之前的文化，一般称为早商文化（早是早晚的早）。关于早商文化，民国时期的著名学者傅斯年，写过一篇著名的论文《夷夏东西说》，认为早商跟东夷同在一系，属于当时的东方文化；夏文化则属于当时的西方文化。夏跟商，从源头上说，不是前后相继，而是同时并存的。

从殷商的始祖契，到商代的开国之君成汤，总共经历了十三代。《殷本纪》对这一经历的描写，是连续重复一句非常格式化的话，就是“某某卒，子某某立”，意思是某某死了，他儿子某某继承了他的位子。连续重复了这句话以后，最后才重点写了成汤的事迹。

从成汤立国，再到商朝末代君主纣王，经历了二十九位君主。《殷本纪》对这一过程的描述，基础也是明显格式化的可以重复的套语：“帝某某崩，子（或者弟）某某立，是为帝某某”，意思是帝王某某驾崩了，他的儿子（也可能是他的弟弟）某某继承了王位，这就是新帝王某某。和前面所记成汤以前的十三代世系不同的是，在这样经常重复的格式化套语段落之间，还插入了相关帝王的故事。

从长时段历史记录看，这些有关商王世系的重复套语，文辞尽管十分枯燥，有时却比夹在它们中间的故事，具有更重要的历史价值。

《殷本纪》传录的这个殷商帝王世系，究竟根据的是什么原始文献，这个现在已无法确知了。但这一世系是真实的，已经被出土文物和考古发现所证实。

这出土文物和考古发现，就是十九世纪末开始，在河南安阳的殷墟，陆续出土发掘出来的龟腹甲、牛肩骨，以及这些龟腹甲、牛肩骨上刻着的文字——甲骨文。

在龟腹甲和牛肩骨上用刀挖出一系列的小洞，然后用火烧灼，观察甲骨背面因高温而产生的裂痕，以此来判定吉凶，这样的占卜方式，是商朝人一直以来沿袭相用的。殷墟发现的龟甲，大小不同。小的乌龟王八当然可以就地取材，大的就得另想办法了。考虑到商代统治区域并不靠海，所以占卜所用大型龟甲，应该来自商以外的地区。李学勤先生在他的《比较考古学随笔》一书里，写过一篇《商代通向东南亚的道路》，其中就说到，殷墟的大龟甲，有的是原产于马来半岛等东南亚地区的。

至于占卜的结果，有一部分，为了备忘，就刻在了龟腹甲和牛肩骨上。这些笔划细硬的甲骨文，是中国现在已经发现的最古老、而且成体系的文字。解读这些字形简单而意义深奥的甲骨文占卜文辞，是一门和殷墟发掘一起成长起来的专门学问，其中对于《史记·殷本纪》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研究成果，则是中国杰出的古典文献学家王国维作出的。

1917年，王国维发表了两篇划时代的著名论文，《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续考》。论文题目中的“殷”，就是指殷商王朝，“卜辞”是指甲骨文的占卜文辞，“先公先王”，则是作为后代的商朝的甲骨占卜者，对于祖先和前代君主的尊称，所以王国维这两篇论文的主题，是要利用出土的殷墟甲骨文卜辞，来考证商朝帝王的名字和世系排次。他非常厉害的地方，是通过细致地拼合一版已经破散的牛肩骨，并对牛肩骨上的甲骨文作精准的释读，最后考证出从上甲（也就是《殷本纪》中的微），到示癸（也就是《殷本纪》中的主癸），这六代殷商先公，他们原来世次，应当是按照干支先后排次的，就是上甲、报乙、报丙、报丁、示壬、示癸，这样一个次序。对照《史记》的《殷本纪》，可以发现，除了把报丁的时代误放在报乙之前外，《殷本纪》所记的这部分殷商先公的世系，是完全正确的。由此学界普遍认为，据此可以推定，《殷本纪》所载的商王朝的诸王世系，也应当是基本可信的。而迄今为止学界不断发表的相关成果，也证明了这一推定是完全正确的。

说到商王的世系，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值得一说，那就是《殷本纪》所记的商王的名字里，绝大部分都有一个字，是干支中的天干，也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什么会这样呢？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认为那是根据商王的生日而定的谥号，也有人认为那是根据商王的忌日所给的庙号，当然还有许多别的说法。这其中哪个说法更接近一点史实呢？我个人觉得，相比之下，哈佛大学张光直教授的说法，好像比较合乎逻辑。张教授写过一本学术名著，叫《中国青铜时代》。在那本书里，收录了一篇论文，名叫《商王庙号新考》，论文得出的结论是：商王的名字里，之所以绝大部分都有一个字是干支中的天干，很可能是因为商王族被分成了十个祭祀群，每个群都以天干的“干”日，也就是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这一结论的基础，是甲骨文中出现商王名字的场合，都与祭祀有关，而祭祀又明显有分组分群的迹象。这样的以干日为名的名字，当然不是商王生前的名字，而是他们死后，通过一定的占卜程序，根据一定的规则，被挑选出来的，所以有一个特定的称呼，叫“日名”（日就是日子的日）。君王的日名，其实在夏朝就有了。我们上一讲讲《夏本纪》，大家应该还记得，夏朝的末代君王夏桀，就是被成汤灭了的那个夏桀，另外有一个名字叫履癸，那个履癸，就是夏桀的日名。

因为说到了殷墟，也就是这一讲开头我们说过的商朝做都城时间最长的地方，这里顺便也说一下《殷本纪》里提过的，到成汤为止，商代先公曾八次迁都的事。“八迁”的地点跟序次，大家可以看王国维的另一篇论文《说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收在他的论文集《观堂集林》中，这里我们就不细说了。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殷商的老祖宗契原来住在一个叫亳的地方，商朝人几度迁徙，最后到成汤，还是迁回到了契的居住地——亳。

那么，亳，这个契曾经住过的圣地，成汤定居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唐朝写《史记正义》的张守节，曾明确地说：“亳，偃师城也。”唐代的偃师，就是今天的河南省偃师市。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考古学界在河南发现的中国早期都城遗址中，除了二里头遗址，偃师商城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从遗址的规模和出土器物等推考，一般认为，偃师商城就是成汤灭夏以后所建立的商朝都城。

偃师商城遗址的发掘，证明《史记·殷本纪》记录的那个王朝，它的百姓就曾经生活在你我今天生活着的这片土地上。殷墟甲骨的发现，和甲骨文的考证与研究，则证明《史记·殷本纪》中记录的商王世系，是真实存在，而且基本可靠的。就此而言，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感谢司马迁，感谢王国维，感谢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因为正是他们，通过古文献整理、古文字考证和文物考古，为重建中华民族的信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好，今天我们就先讲到这里。下一讲我们再继续讲《殷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