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颜氏（下） 谁说女子不如男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继续讲谁说女子不如男的《颜氏》。一封包裹丝线的书信牵出洛阳才女和顺天府某生的姻缘，千里姻缘一信牵。是不是古代小说家常写的“郎才女貌”？不是。恰恰相反，是女才郎貎。女的有才华，男的长得漂亮。丈夫考试总没成绩，妻子决定女扮男装去参加科举考试。

他们在洛阳结婚，回到某生的老家河北，因为某生的父亲离开家乡很久了，某生带着个所谓弟弟回家乡很正常。某生的叔兄看到两个“弟弟”玉树临风，非常高兴。一早一晚都来照顾他们。看到“兄弟”二人读书刻苦，越发爱怜。叔兄雇个小僮儿，给他们使用，晚饭后他们总是把僮儿打发回叔兄家。这一点很聪明，他们是年轻夫妻，自然会有夫妻恩爱的行动，如果叫小僮看见听到再传到叔兄耳朵里，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就不成了。所以他们只让小僮白天在家里呆着。

乡里人情往来，都由那个所谓“哥哥”出面周旋，“弟弟”只管在书房里读书。住了半年，很少有人见过“弟弟”。有客人要求跟弟弟见面，哥哥总找出理由推辞。有人搞突然袭击，猛然推开二兄弟的门一定要见弟弟。弟弟出来向客人作个揖，就立即返回房间读书。客人看到“弟弟”风采出众，再读到“弟弟”写的文章，惊奇得不得了。“弟弟”声名大振，名门大户争着想让“他”做女婿。叔兄来跟“弟弟”商量时，“弟弟”很不好意思地一笑：“矢志青云（我立志青云直上），不及第（不考中进士），不婚也（决不结婚）。”

人们心目中的人才出众文采出众的弟弟，就是女扮男装的颜氏。恰好学使来主持秀才科试，兄弟二人一起参加考试，“哥哥”落榜，“弟弟”以第一名秀才身份参加乡试，考中顺天府第四名举人，第二年，会试成为贡士，金殿对策，成了进士。皇帝任命为桐城令，因为政绩显著，升河南道掌印御史。掌印御史就是分管考察吏治的监察御史。

而河南道掌印御史所管辖地区，正是颜氏的故乡。颜氏曾经对丈夫说，倘若我易髻而弁，青紫直芥拾之，她果然做了御史拿到紫色的印绶，她没吹牛。但也并不是像拾根草棒那样容易，是经过刻苦的攻读。御史大人的财产可以跟王侯媲美。然后，托病辞官，回归故里。家里宾客极多，御史从不出来接待，而且从做秀才到做御史，从不说娶媳妇的事儿。人们没有不感到奇怪的。御史回乡后，渐渐买些丫鬟，有人怀疑御史会不会跟丫鬟私通？堂嫂仔细观察，退职御史一点儿私情都没有。

没多久，明代灭亡，天下大乱。御史对堂嫂说：“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闒茸，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实话告诉您，我是您小叔子的妻子。因为丈夫太无能，不能取得功名，我才赌气自己来做。最怕这件事传扬出去，皇上也来问，那就让天下人笑话啦。”

颜氏说自己的丈夫用了两个字“闒茸”，无能，平庸，窝囊废。堂嫂不信，颜氏脱下靴子让嫂嫂看自己的小脚，堂嫂愣住了，再看看她的靴子，里边塞满旧棉絮。堂嫂这才相信叫了多年的弟弟原来是弟媳妇。颜氏让某生顶着自己的官衔，自己关起门来做女人。因为她生平不生孩子，就出钱给丈夫买来小妾来传宗接代。

这就是蒲松龄笔下的女扮男装故事。是个很好玩又很耐琢磨的故事。蒲松龄写小说总是想得很周到，设计得很周密。歌德在《诗与真》说过：“每个艺术家的最高任务即通过幻象产生一个更高更真实的假象。”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过：“把谎话扯得圆主要是荷马教给其他诗人的。”

蒲松龄创造女扮男装、官做到御史的故事，是个幻象，但它是封建社会更高更真实更有哲理意味的假象。是个弥天大谎，但扯得很圆。按照常理，颜氏的事怎么可能？考举人、考进士，做御史，十年之间，一路顺风，可她归根到底还是某生的妻子，她也该做母亲啊？怎么办？还有，你女扮男装，皇帝知道了，怎么办？

天才小说家蒲松龄埋了两个巧机关，把两件可能露馅的事都抹平了。第一个巧机关是颜氏生平不孕，假如颜氏既跟丈夫生活在一起又混迹官场，做掌印御史时，同时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像话吗？颜氏偏偏一辈子不生孩子，实在太妙了。第二个巧机关是颜氏恰好生活在明末清初，她做了御史不久就“鼎革”，鼎，取新，革，去故，鼎革就是改朝换代。女扮男装犯欺君大罪，现在，连朝廷都换了，颜氏的罪名也就烟消云散了。颜氏做御史是明代崇祯末年。她犯下欺君大罪的对象是明朝崇祯皇帝，现在天下大乱，连崇祯皇帝都吊死在煤山上了，颜氏欺骗了明朝崇祯皇帝，管清朝顺治、康熙皇帝哪根筋疼？这一点也很妙。

蒲松龄写这个故事有没有所谓原型？著名红学家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樾，自号曲园居士的著名文学家在《春在堂随笔》里边提出这样的看法：明代末年抵御张献忠的桐城令杨尔铭，“年甫弱冠，丰姿玉映，貌如处子，人多疑为女子，即聊斋易钗而弁之颜氏也。大约杨、颜音近而讹传之耳。”这位杨尔铭是十四岁中进士并担任县令的，他还曾经有虚张声势逼退流寇为史可法解围的功绩。但多数聊斋研究者认为把杨尔铭当成是颜氏的原型，是郢书燕说。

郢，春秋战国时楚国的都城；燕，古诸侯国名；书，信；说，解释。郢书燕说，比喻牵强附会，曲解原意。但有时可能也表达出了有价值的观点。而我认为，极大的可能是，蒲松龄从杨尔铭这位美如好女的桐城令想象出女扮男装的故事。这是一种带点儿颇为前锋的思想，因为中国古代有木兰从军，还没有女子参加科举考试的真实记载，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女性科举成功者，只有天平天国时的南京女子傅善祥，参加太平天国女科考试得了第一名，算是女状元。后来还是被东王杨秀清纳入宫中。

蒲松龄写这个传统的故事包含着深刻的思想意义。为什么这样说？可以从两个方面看：

第一，蒲松龄在“异史氏曰”把他构思这个女扮男装故事的要害写了出来。“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身为御史，行事却像个老娘们的事，什么时候没有？但夫人做了御史的事却非常之少。天下那些戴着读书人的帽子、自称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人，都要惭愧死啦。”在终生怀才不遇的穷秀才眼里，“侍御而夫人”也就是虽然官居高位却行事像女人的大人先生到处都是，蒲松龄一辈子都迈不过“举人”这个门槛，就构思出女人做御史的故事调侃天下贵官。

第二，传统女扮男装题材较著名的故事有三个：木兰从军、女状元、孟丽君。木兰从军，家喻户晓，最早见于乐府诗，后来成为明代中期著名剧作家徐渭《四声猿》的一种《雌木兰》。《四声猿》是摆脱封建说教、闪耀新思想光芒的佳作，对男尊女卑提出了挑战：“裙钗伴，立地撑天，说什么男子汉”。“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有理想主义色彩。《女状元》也是《四声猿》一种，写才女黄崇嘏女扮男装，文才出众，中状元。

现代黄梅戏的女驸马，写民间女子冯素珍为了救未婚夫，女扮男装以未婚夫的名字参加科举考试，考上状元，被皇帝召为驸马，演绎出一段悲喜交加的故事。孟丽君的故事出自乾隆年间女作家陈端生的弹词《再生缘》，陈端生是才女，长篇弹词《再生缘》是她不到二十岁时写的，孟丽君为逃婚女扮男装，考中状元，屡建奇功，位极人臣。但不肯跟父母、未婚夫相认，皇帝知道她是女人，想纳她为妃，她气得口吐鲜血，结局是什么？陈端生没写，看来怎么样让孟丽君回归女性？非常棘手，没法写下去。现在戏剧舞台上的大团圆是后人续的。这三个著名女扮男装故事体现的都是“女子未必不如男”思想。

而颜氏，也是体现“女子未必不如男”的思想，颜氏把封建重压下女子被压抑的才能充分地显示出来，她有文才，可以在“制艺”也就是八股文写作上超过男人；她有治国才能，可以在吏治上不逊于男子。颜氏女扮男装，给家庭带来地位和财富，成了社会的头面人物，家庭的支柱，可是，她真能改变女性在封建家庭当中，在婚姻爱情当中，作为“第二性”的地位吗？仍然不能。所以，在这一点上，《颜氏》比起另外三个女扮男装故事思考得更深。

小说结尾写：某生已故的父母，因为儿媳的功名，多次受到皇帝封赏。颜氏在改朝换代之后，让某生顶着自己的官衔，自己闭门雌伏。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颜氏心理当然不平衡，夫妻一段对话。颜氏说：“凡人置身通显，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凡是人做了大官，都会买来丫鬟小妾伺候自己，我做了十年官，还是只身一人。你有什么福气，坐享美女？”某生回答：“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耳。”“三十个男宠，您自己配置吧。”面首，就是男宠，面指脸长得美，首指头发好看。

女人置面首，是宋代山阴公主的创造。山阴公主很淫荡，她对皇帝说：我和皇帝您虽然男女有别，但都是先帝的子女，皇帝你六宫有上万美女，我只有驸马一个，太不公平了。(“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皇帝就替山阴公主安排了面首，也就是男宠三十人。某生说“面首三十人，请卿自置”就是用这个典故。

某生的话当然是开玩笑，也只能是开玩笑。山阴公主是有置面首的特权，武则天也有。但这种所谓特权却不是一般女子可以享受的，而山阴公主置面首也使得她作为淫.妇，千百年来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颜氏绝对不可能置面首，她的丈夫那个窝囊的某生却心安理得纳妾以传宗接代。才能出众的颜氏，青紫直芥视之的颜氏，在爱情生活中，在家庭生活中不得不败下阵来，用自己赚的钱给丈夫纳妾。这是多么可悲的讽刺？

古代戏剧小说女扮男装都写到恢复女装大团圆为止，蒲松龄却故意多写上这样一段，意味深长。颜氏以聪明才智在男人的世界里纵横，最后仍然要按男尊女卑行事。这就写出了男女婚姻爱情中的真正不平等，写出了那个时代女子的真正“弱者”地位。当然，只有男女真正平等的今天，不管在社会还是在家庭，女性才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这可能就是《颜氏》对我们现代的启示了。

我们下次讲的《小谢》是人鬼恋的故事而且是一男二女的人鬼恋，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女入房，巾服而出，曰：“视妾可作男儿否？” 生视之，俨然一顾影少年也。生喜，遍辞里社。交好者薄有馈遗，买一羸蹇，御妻而归。

生叔兄尚在，见两弟如冠玉，甚喜，晨夕恤顾之。又见宵旰攻苦（1），倍益爱敬。雇一剪发雏奴，为供给使，暮后，辄遣去之。乡中吊庆，兄自出周旋，弟惟下帷读。居半年，罕有睹其面者。客或请见，兄辄代辞。读其文，瞲(xù)然（2）骇异。或排闼入而迫之，一揖便亡去。客睹丰采，又共倾慕，由此名大噪。世家争愿赘焉。叔兄商之，惟冁然笑；再强之，则言：“矢志青云（3），不及第，不婚也。”

【注释】

（1）宵旰攻苦：白天黑夜地用功。

（2）瞲然：惊奇的样子。

（3）矢志青云：下决心要青云直上。

会学使案临，两人并出。兄又落。弟以冠军应试，中顺天第四；明年成进士；授桐城令，有吏治（20）；寻迁河南道掌印御史（21），富埒王侯（22）。因托疾乞骸骨（23），赐归田里。宾客填门，迄谢不纳。又自诸生以及显贵，并不言娶，人无不怪之者。归后，渐置婢，或疑其私；嫂察之，殊无苟且。

【注释】

（1）有吏治：做官做得有成就，有政绩。

（2）掌印御史：即监察御史，负责考察官吏。

（3）富埒王侯：像王侯那样富裕。

（4）托疾乞骸骨：托病请求朝廷准许退职。

无何，明鼎革，天下大乱，乃告嫂曰：“实相告：我小郎妇也。以男子阘(tà)茸(róng)（1），不能自立，负气自为之。深恐播扬，致天子召问，贻笑海内耳。”嫂不信，脱靴而示之足，始愕；视靴中，则败絮满焉。于是使生承其衔，仍闭门而雌伏（2）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资购妾。谓生曰：“凡人置身通显， 则买姬媵以自奉；我宦迹十年，犹一身耳。君何福泽，坐享佳丽？” 生曰：“面首（3）三十人，请卿自置耳。”相传为笑。是时生父母屡受覃恩（4）矣。搢绅拜往，尊生以侍御礼。生羞袭闺衔，惟以诸生自安，终身未尝舆盖云。

【注释】

（1）阘茸：无能。

（2）闭门而雌伏：关起门来老老实实做女人。

（3）面首：男宠。据《宋史》记载，山阴公主经皇帝老兄同意，有男宠三十人。面，指貌美，首，指发美。

（4）覃恩：朝廷赐恩。

异史氏曰：“翁姑受封于新妇，可谓奇矣。然侍御而夫人（1）也者，何时无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称丈夫者，皆愧死矣!”

【注释】

（1）侍御而夫人：名为御史，行事却像个老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