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子篇）90 出洋相的极致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现在讲对于生与死的体会，是讲燕子给齐国的君王提意见的故事。

齐国，它有一个君王叫齐景公，这一天他到牛山去游玩，那个时候齐国就是指的山东靠近胶东半岛的这一部分，在现在淄博的附近。齐景公上了牛山以后，往北边看到齐国的都城，风景非常的好，树木长得郁郁葱葱，庄稼也到处是一片又一片，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间的美景。齐桓公看到这样的美景以后呢，他反倒落了泪了。

他说什么呢？说“你看，咱们这个国家是多么美丽呀！我们在这生活多么幸福啊！谁能够舍得这样的国家，最后还要死亡呢！一想到人活的有限，我也不知道哪年我就死了，我心里真难过呀！”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就流下眼泪来了。然后他说“如果从古到今就没有死亡那么回事，那么我的生活将会多么的幸福啊！那可多好啊！只要没了死，这个事儿可就真好了”。

他手下有两个大臣，一个叫艾孔，一个叫梁丘据。一看见景公都落泪了，也就跟着哭上了，说“君王，我们靠着君王的恩典，靠着君王的赏赐，我们总算也过上了好日子。我们的那个饭，我们那车比您差远了。就这样，我们也不愿意死啊，我们实在不愿意死啊，何况像您呢？您过着那么幸福的生活，一想到死亡多难过。”他也跟着哭上了。

可是晏子，这个历史上非常有名的矮个子，他在旁边冷笑。齐景公就问，说，“晏婴，你是我最重用的、最喜欢的臣子。我们这说的死亡的可能性，我们难过，你笑什么呀？”晏子就说，如果贤明的君王永远活着，那么太公、还有齐桓公，他们到现在就还当着君王了吗？哪轮的上您呢！现在还是太公的时代，齐桓公的时代。如果他们都在的话像您这样的君王，也不过就是在田野上种种地，下雨的时候，穿上个蓑衣，也就是过那种比较低级的生活，轮不上您当君王，你又哪能够得到现在的位置，有现在的这种对幸福，对荣华富贵、对权势、对享受的这些依恋。

可是您这么多祖先都去世了，您不难过，而您只臆想到自个有去世的那一天，您哭上了，说您这境界也太差一点了。这二位大臣一看您哭赶紧跟着哭，这都是那种拍马溜狗的小人，我没法不冷笑处置。齐景公非常惭愧，拿起酒杯来说，我刚才表现得失态，说的话也不对，我自己要罚自己喝一杯酒，然后两位大臣也各罚一杯酒，这么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含义是多方面的，第一它告诉我们一切的珍惜都是由于最后会失落，或是有失落的可能，乃至于有失落的必然。也就是老子说的“有无相生高下相形，前后相随，焉声相和”，就是一切的判断概念，都因为他们是具体的和有限的，具体的和有限的东西，有正面就有反面。

比如说一个人长生不老，但也就没有生命可言了，你反正怎么变来变去，你还是活着的，你还是这一个样子，这一个样子就是你的存在的一面。你只有这一面，你没有反面那有什么可珍惜的，你二百年一事无成那有什么关系？还有三百年五百年你再努力也可以。你短短的十年八年创造了大的成绩，这又有什么可称赞的，您还有三百年三百万年等您努力，就因为有死亡跟它对比。人当然是珍惜自己的生命的，但是反过来你想一想，如果没有死亡，你也就失去了珍惜的意义，所以你把它设想成你长生不老，那完全是胡说八道。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有这个长生不老，那个就没有变化，没有进步了，就根本轮不着您的份，上一万代还都人家那管事，有你的什么事。而且晏子抓住了齐景公的一个辫子，你为自己将来可能要死，当然早晚会死而难过。那么你就不考虑你的祖先他们都去世了吗？因为中国人是敬祖的，是敬老的，是慎终追远的，所以晏子就抓住了这个辫子。

其实更重要的辫子，更重要的缺陷，在于我前边说的这样一种辩证的生死观念，还不在于他对先辈的态度。另外这里边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他作为君王，他的这个地位，他突然谈这么一个话题，而且表现出这样一种狭隘，这样一种悲观，没有那种强劲的进取的努力的精神，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是很不合适的。

你君王你不是写抒情诗的，你要写抒情诗的文人，偶尔这么酸一下，偶尔迎风洒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你这么说也还行，你要是作为一个文人，念叨两句，人活一生，就像白驹过隙，人生如梦，生也有涯，这都行。可是您是君王，您对这一个邦国的生死存亡负这责任，对你邦国的百姓负的责任，你责任比天大，你跑这儿说这些空虚的事，未来的事，人人都有不可避免的事，太没劲了。

这就是暴露了一个问题。虽然故事里没有详细的讲，但是他说到了君王最后承认错误，这也算不容易。那个年代君王能够随便的像臣子承认错误可不是容易的事，另外这里边还讲了两个大臣遇到这个情况，你至少可以说现在国泰民安，您身体健康正宫康泰用不着想这些，目前八竿子还打不着的，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将来出了什么情况，只要您做得好，政通人和薪尽火传，您治国的伟大成绩也会保留下去的，你这么说也还像人话。

哪有说跟着哭得，哪能说是您的生活这么好，您还想活着，我们生活不如您，我们也得活着，怎么这么别扭，这么愚蠢，这么拙笨。这样的人情商有问题，智商有问题，品质有问题，说话的技巧有问题，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大臣，这不是出洋相吗！说来说去，这是一个出洋相的极致！好在齐景公还有闻过则喜的这个劲，怎么说他闻过则喜，他闻过以后也不是面红耳赤，也不是低头不言，而是说我错了，我现在罚我自己喝一大杯酒，有点样，他最后的这个表现，那喝上一大杯酒吧，起码还有点男子汉的豪爽，所以这个故事滋味您得慢慢的去砸。

好，谢谢。让我们也问一下自己，我们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给自个找别扭，自个瞎发愁的，这样的事，我们应该不应该改善自己的精神境界和精神状态。好，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下次再见！

【原文】 

《晏子春秋·景公登牛山悲去国而死晏子谏第十七》

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艾孔、梁丘据皆从而泣，晏子独笑于旁。公刷涕而顾晏子曰:“寡人今日游悲，孔与据皆从寡人而涕泣，子之独笑，何也?”

晏子对曰:“使贤者常守之，则太公、桓公将常守之矣;使勇者常守之，则庄公、灵公将常守之矣。数君者将守之，则吾君安得此位而立焉? 以其迭处之，迭去之，至于君也，而独为之流涕，是不仁也。 不仁之君见—，谗谀之臣见二，此臣之所以独窃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