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今年是第五十二期。
大众与文艺的关系
鲁迅30年代以后的文风有三方面的特点。
一、开始讲文坛上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二、继续批判新月派;
三、不断地讽刺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年轻的革命作家。
在我看来,鲁迅跟梁实秋之争,就人性、文艺观、世界观而论,分歧并不是那么大,更严重的分歧是在如何看待大众,和大众与文艺的关系。
“大众”一词,我国古代就有,但现代的用法是从日语汉字重新进入中国的。原本是一个中性概念,与“精英”相对,有时带有贬义。
在二、三十年代,开始介绍“大众文艺”的时候,有三种不同的看法。
一、鲁迅式的“铁屋呐喊”,少数精英有责任唤醒沉睡大众,即启蒙;
二、瞿秋白关于文艺大众化的观点:知识分子用欧化的语言唤醒大众,是不利的。大众的无产阶级是最高明的,知识分子应该向大众学习,1942年以后,这也是意识形态的主流方向;
三、梁实秋的观点: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大多数的人和最高级的文学永远是无缘的。
鲁迅在《文学的阶级性(并恺良来信)》中说:
我对于唯物史观是门外汉,不能说什么。
这是谦逊的话,但也不完全是客气。在20年代最后几年,鲁迅被后期创造社和太阳社的年轻作家们轮番批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当时的反击比较犹疑,文风也有点朦胧。因为这是来自青年人的批判,而且用了当时非常时髦的唯物主义的理论,强调阶级斗争。虽然进化论和阶级压迫从来都是鲁迅关注的重点,可是鲁迅突然想,哎,难道我过时了吗?我真的不够革命了吗?
就在鲁迅被两面夹攻的时候,没过多久,这些批判鲁迅的年轻革命作家突然停止了批判。冯乃超、夏衍、钱杏邨等几位作家还主动向鲁迅赔礼道歉,并请求鲁迅参加1930年即将成立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做他们的领袖。而梁实秋、新月派却还在拼命攻击鲁迅的翻译和文艺观。
后来,鲁迅去了左联的成立大会并讲话,提醒革命作家要有韧性,正视社会、革命的艰苦,扩大战线等等。
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学?
这个时期,或者说从这之后,鲁迅也接连写了几篇专论文坛阶级斗争的文章,一篇叫《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是对柔石等青年作家牺牲表达了一种愤怒和哀悼。鲁迅说,
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
还有《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副标题是《为美国新群众杂志写》。这篇文章里,鲁迅说:
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惟一的文艺运动。
原因是,
现在来抵制左翼文艺的,只有诬蔑,压迫,囚禁和杀戮;来和左翼作家对立的,也只有流氓,侦探,走狗,刽(guì)子手了。
如果脱开历史语境看,鲁迅所描绘的30年代,至少是不那么全面的。但放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也很能理解鲁迅的阶级义愤。国民党官方高压管制文学,比北洋军阀更严厉,这是促使鲁迅左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不过,虽然满怀热情,鲁迅对无产阶级文学还是想象多于实践。他说:
所可惜的,是左翼作家之中,还没有农工出身的作家。一者,因为农工历来只被迫压,榨取,没有略受教育的机会;二者,因为中国的象形——现在是早已变得连形也不像了——的方块字,使农工虽是读书十年,也还不能任意写出自己的意见。
好像言下之意是一定要工人、农民写,才是无产阶级文学。
鲁迅在1930年初,当时全球范围的左倾思潮的影响,也有点激情多于思考,愤怒概括理智。
从另一个角度说,鲁迅的意识,也只是批评一些激进的、空喊无产阶级文学口号的、小资产阶级作家。
史沫特莱《中国的战歌》里记录过鲁迅的一番讲话:
鲁迅说,他现在被人要求出来领导普罗文学运动,并且还有一些年轻的朋友,坚决请求他做一个普罗作家。他若真装做一个普罗作家的话,那将是非常幼稚可笑的事……他也不相信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没有经验过工人和农民们的生活、希望和痛苦,便能产生普罗文学。
在那个时代,鲁迅对普罗文学的想象是天真浪漫的;但鲁迅对当时年轻的左翼文学的批评,却是现实、深刻的。
鲁迅对新月派和创造社的批评
当然,鲁迅关于这些文谈阶级斗争的言论,跟他批判新月派其实是同步配合的。《“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据说在左联内部受到极高的评价。
今天看来,鲁迅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论态度真诚,理论生硬。一是因为他骨头硬,硬气;二是说鲁迅在这方面的理论,也有些生硬之处。
当然鲁迅对新月派的讽刺、攻击,是更有力量的。比如《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中,他说,
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憎恶嘲骂的,但只嘲骂一种人,是做嘲骂文章者。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以不满于现状的人为然的,但只不满于一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
最妙的是鲁迅说他们,
所想要的却不过是“思想自由”,想想而已,绝不实现的思想。
这是对“思想自由”最有趣的一个定义了。
前面说过,鲁迅30年代初,除了抽象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继续批判梁实秋新月派以外,仍然没有真正原谅过前几年批判过他的创造社革命派。
在《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中,他点名批评郭沫若短篇小说《一只手》。
鲁迅对创造社革命党的一个关键的批判词,叫“流氓”。在《流氓的变迁》中,鲁迅从司马迁“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武侠精神的最早的出处说起,认为“乱”之和“犯”,决不是“叛”,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
水浒也是不反天子,一受招安,就替国家打别的强盗去,终于是奴才。而这种古来的侠气,到了清代以后就只成为保镖了,再发展下去就是法制外维持富人次序的流氓,并且成为文艺书的主角。
在另外一篇更加有名的文章《上海文艺之一瞥》里,鲁迅用冷静嘲讽的口吻叙述才子小说的渊源,并联系到电影中的流氓英雄,
也都是油头滑脑的,和一些住惯了上海,晓得怎样“拆梢”,“揩油”,“吊膀子的滑头少年一样。看了之后,令人觉得现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须是流氓。
流氓成为英雄,再加上佳人。后来当然被五四文学所打断,但又转化成了郭沫若、张资平等人的创造社文学。鲁迅批评创造社,激烈得快、平和得快,甚至于也颓废得快。
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的变化并无线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称之为流氓。
看到这里,我们才明白鲁迅所批判的“才子+流氓”到底在讲什么人。
我们下集继续。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出自杂文集《二心集》。
好的作品永远是少数人的专利,大多数的人和最高级的文学永远是无缘的。 这个说法应该是有道理的吧。
再次聆听,受益匪浅,再次感谢许子东老师
新月社中的批评家,是很以不满于现状的人为然的,但只不满于一种现状,是现在竟有不满于现状者。 太绕了,想两想,才明白。
感觉本期节目主题不太突出,隔靴搔痒一样,说了很多话但是没主题
A83charles 回复 @马浩洋_4z: 有本事你自己去讲
徐老师在给香港学生上课是说普通话还是广东话或者是英语呀
听了三遍~貌似懂了~谢谢许老师~
农民工等喜欢看快本等娱乐节目,也反映了人性中追求快乐的共性吧。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学?可惜没有化学实验可以确定一下文字中的酸醎值等比例情况,真正的无产者拿什么创作属于他们这个阶级生活内容的作品?看主题吗,可是反映人间世态的作品又怎么能够筛选呢?
流氓英雄,上海滩。读原文的时候竟然也立马联想到周润发等一类人。有英雄气的流氓,还是有流氓气的英雄?
我就是为了听红楼梦买了大师课会员,可惜….那个课水有点多。感谢许老师讲的鲁迅,干货满满,让我值回票价
“少数精英有责任唤醒沉睡大众”这是学者的责任。“知识分子应该向大众学习”这是学者的姿态。“大多数的人和最高级的文学永远是无缘的。”这需要学者的善行。好的文学作品真的需要许老师这样的人给我们引导与指导才能理解。。好的“才子小说”家一定具备常人没有的大善,他能体悟到人间疾苦,也能忍平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才能写出旷世奇作。至于流氓作家,他们只为谋生,永远是陪衬。谢谢老师!
浪子中华 回复 @J之大盗: 当年小学,根本理解不全,这次子东老师素读、点评之后豁然开朗~再读100年前的文章,一点都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