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伍秋月（下）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伍秋月》。蒲松龄旧瓶装新酒，在传统的人鬼恋故事中装进刺贪刺虐、揭露黑暗社会的内容。

王鼎按照命中注定的缘分和女鬼伍秋月相爱，伍秋月带他参观阴世，遇到了刚死的哥哥王鼐，王鼐被阴司的衙役锁着，逼着要钱。王鼎忍无可忍，把两个恶毒的衙役杀掉，带着哥哥逃回人间，按照伍秋月教的办法，七天不摘吊丧的标志，竟然轻易骗过阴司。

家事安定后，王鼎思念秋月，重新南下，到了金山原先的阁楼，殷切盼望秋月，等很长时间，不见影儿。

迷迷糊糊想睡觉，看到一个妇人进来，说：“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因为公差被杀，凶犯逃亡，把小娘子抓去押在监狱里，衙役对她特别恶劣，秋月天天盼着郎君，公子赶快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王鼎非常悲愤，跟了那位妇人前去，到了一个城郭，进入西关，妇人指着一个大门说：“小娘子暂时关押在这里。”王鼎进去，看到监狱里牢房和关押的犯人很多，却没有秋月。又进一个小门，一间小牢房有灯光。

王鼎走到窗前窥视，看见秋月坐在床上，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两个衙役站在她身边，这个摸摸秋月的脸，那个捏捏秋月的脚，嬉皮笑脸地调戏秋月。秋月哭得更厉害。一个衙役搂住秋月的脖子说：“做了囚犯，还守什么贞节呀？”王鼎大怒，不由分说，拿刀闯进去，把两个衙役都杀了，抢了秋月就跑，幸好没被发现。

他们才到旅店，王鼎就醒了过来。正奇怪怎么做了个这么可怕的梦？却见秋月眉目含情站在床前看他。王鼎拉秋月坐下，告诉她自己做了个恶梦。秋月说：“这是真事，不是梦。”王鼎问：“那，怎么办呢？”

秋月叹气说：“这是命中注定。我应该到月末复活，事已至此，急切中怎能等待？你立即掘开我的坟墓，把我带回家，每天不停地叫我的名字，三天后我可以复活。因为我复活的法定时日未满，骨头软，腿脚无力，不能给您操劳家务啦。”

秋月说完，匆匆忙忙想走，又返回身来说：“我几乎忘了，阴司追赶怎么办？我活着时，父亲传给我符书，说三十年后，可以给我们夫妇佩带。”要了纸笔，急忙写下两道符，说，“一道符，您自己佩带；一道符，请粘到我的背上。”

王鼎送秋月出门，记清楚伍秋月消失的地方，也就是埋葬秋月的地方，挖下去一尺多，看到一具棺木，已经腐烂，旁边果然有个小石碑，写着“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打开棺材一看，秋月颜色如生，王鼎把她抱进房间里，殉葬的衣服见风后全部化成灰。

王鼎把符粘到秋月的背上，用被褥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起来，背到江边，叫来一条停在江边的小船，对船家说：我妹妹得了急病，得赶快送她回江北的家！船家信以为真，让他们上船，飞快地驶过长江。爱情可以让人变得聪明。

铮铮铁骨的男儿学会耍小心眼儿，如果王鼎说运尸体，船夫肯定不干，他说送生病的妹子回家，顺理成章。幸好南风大作，天亮时，已经到家。王鼎抱着秋月安排到自己房里，才把他和伍秋月的事，如实告诉哥哥和嫂子。一家人惊奇地跑来看，都不好意思问：她已经死了三十年，真能复活？

王鼎打开包秋月的被褥，一声一声地叫“秋月！秋月！”夜晚搂了尸体睡。秋月的身子一天比一天温暖起来。痴爱感天地，定数不作数，违背定数的伍秋月硬是复活了！七天后，秋月能走路了。换上新衣服拜见嫂嫂，体态轻盈，风度翩翩，像仙女下凡。但走十步之外，就得有人搀扶，否则就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像要跌倒。看见她的人，认为她身体虚弱，反而更加妩媚。

伍秋月复活，是蒲松龄对前辈小说家沉魂复生模式诗意化的再创造。早在东汉末年，后来成为魏文帝的曹丕写过一本志怪小说《列异传》，里边有篇《谈生》，四十岁的谈生和一个夜半来找他的年轻女子相爱，女子嘱咐谈生：我跟平常人不一样，我不以见光亮，三年之后才可以拿火照我，两个人相爱将近三年，生的儿子已经两岁，谈生忍不住在女子睡着后用灯照她，发现她腰以上生肉如人，腰以下只有枯骨。

女子醒了，说：你害苦了我，我马上要复活了，你难道不能再忍受一阵子吗？女子送给谈生一个珠袍，后来发现是王爷女儿的殉葬品。从曹丕的《谈生》开始，人鬼相恋故事，都遵守一个所谓法则,女鬼复活得有一定的定数。

大诗人陶渊明的《搜神后记．李仲文女》写葬于武都郡北的李仲文之女，和张生“心相爱乐”，“遂为夫妻”。按照命中注定，李女本来有固定的重生日子，因为李仲文想念女儿，提前打开女儿的棺材，结果“女体已生肉，姿颜如故”，腿脚没有长好，因此没法生还，只好含恨永沉阴世。

按前辈志怪小说的原则，沉魂复生，有严格“定数”，如果违犯，否则就万劫不复。伍秋月命定的复活本来也有十分准确的日期，伍秋月说：“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可是，王鼎为了秋月杀了冥役，要想逃脱冥中惩罚，就必须违反“定数”，提前复生。

按照六朝小说的模式，提前复生的伍秋月只能像曹丕和陶渊明写的爱情女主角谈生情人、李仲文女那样“体下但有枯骨”永陷阴世。然而，伍秋月却复活了。伍秋月成功复活，是人定胜天的结果，是王鼎深厚忘我的爱的胜利。

蒲松龄还进一步对违反定数复活的女鬼进行美化，秋月复活后，骨软足弱，似乎一风就能吹倒。因为体弱，家务活儿不能干，走十步路外，就得有人扶着。对于嫁到名士之家的伍秋月，这倒不算什么缺陷，反而因为复活太早，带来了封建士子梦寐以求的、弱不禁风之美，并构成秋月特有的弱柳迎风风采。

我在欣赏王鼎和冥世巧妙周旋的情节，欣赏女鬼伍秋月的神韵时，总隐约地觉得：两个小说人物很像蒲松龄意愿的提线木偶。仔细推敲，我发现，蒲松龄创造这个人鬼恋故事，确实有良苦用心。

小说篇后“异史氏曰”：“岂罪致冥追，遂可幸而逃哉？”怎么犯罪导致阴司的追捕却可以侥幸逃脱？透露了蒲松龄的创作意图，把我们从对主人公两次逃脱冥追的艺术欣赏，回到作家的良苦用心上。原来，小说人物两次复活的巧夺天工处理，正是出于蒲松龄惩罚贪官污吏恶衙役的美好愿望！ 

王鼎连杀四个阴司衙役，没有一句开口发难的话！这说明什么？对鱼肉人民的家伙甭跟他讲什么道理不道理，拿把刀杀了算了。“异史氏曰”还说：“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蒲松龄对官衙蠹役的刻骨仇恨像火山一样爆发，甚至异想天开要制定法律了！

他还别出心裁地说：“故能诛锄蠹役者，即为循良；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这几句话说明，《伍秋月》这个人鬼恋的爱情故事，是作者借助冥世鬼魂形式，为现实社会中水深火热的良民百姓呐喊。

“冥中原无定法”更有深意：设置冥世的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映照阳世；编造冥法，也是为了更有力批判现行吏法；为了能深刻表达作者的“磊块愁”，什么样的“鬼狐史”，都可能应运而生！当然，蒲松龄能对吏治中的恶毒衙役有这么深的理解，和他曾经在县官手下做过一年秘书有关系。

《伍秋月》既然强烈担负着刺贪刺虐的思想重责，如果没有出色的人物创造，很可能成为作者主观意愿的人物符号。而《伍秋月》男女主角的一人一鬼，虽然本质上是作者借助人鬼恋固有模式做社会批判的优孟衣冠，却成为十分成功的人物形象。

而“刚柔相济”可以算《伍秋月》创造人物形象的最突出特点：王鼎“慷慨有力”，与柔弱娇怯的伍秋月成强烈对比。秋月被隶卒“撮颐捉履，引以嘲戏”，只能“掩袖呜泣”。王鼎不由分说，把冥役一刀一个杀了，怯懦弱女、威武壮士，黑白分明。

蒲松龄写人物的高明之处还在于，写人多样化，同一个人，也不单一化，刚即是刚，柔即是柔，而是刚中有柔，柔有中刚。王鼎与恶势力搏斗，杀冥役，莽撞而急切，救兄复活，却按照伍秋月指点，做得十分细致，一丝不苟。

再杀冥役时，毫不顾忌个人安危，帮助秋月复活，却小心翼翼严格按秋月之父的遗命，发掘坟墓，载舟，长呼秋月之名，按部就班，井井有条。读到这些地方我总会想到《水浒传》中直肠汉李逵的小心眼儿，粗心人鲁智深的细心处。这样的描写就使得人物更丰满，更妩媚。

成也萧何败也何，《伍秋月》的人物风采与蒲松龄的思想锋芒息息相关，人物身上的不和谐音符也和蒲松龄固有的思想缺陷密不可分。在维护与秋月的爱情幸福、与胞兄的友于之情中，王鼎的反抗性格放射出璀璨的光芒，到故事结尾，我特别不能理解，伍秋月为什么要劝说他“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王鼎居然真的从“素不佞佛”而“皈依甚虔”。

这段描写，使人物个性产生了断裂，而且和“异史氏曰”中“故能锄蠹役者，即为循良”相矛盾。是不是画蛇添足？

讲完这个相对沉重的人鬼恋故事，下次我们看一个比较轻松愉快的人妖之恋故事，凡人在梦中和莲花公主成为爱侣，听众朋友猜得到莲花公主是什么生物吗？

【原文】 

秦邮王鼎〔1〕，字仙湖。为人慷慨有力，广 游。年十八，未娶，妻殒。每远游，恒经岁不返。兄鼐，江北名士，友于甚笃〔2〕。劝弟勿游，将为择偶。生不听，命舟抵镇江访友〔3〕。友他出，因税居于逆旅阁上〔4〕。江水澄波，金山在目〔5〕，心甚快之。次日，友人来，请生移居，辞不去。居半月余，夜梦女郎，年可十四五，容华端妙，上床与合，既寤而遗，颇怪之。亦以为偶，入夜，又梦之，如是三四夜。心大异，不敢息烛，身虽偃卧，惕然自警。才交睫，梦女复来；方狎，忽自惊寤；急开目，则少女如仙，俨然犹在抱也。见生醒，颇自愧怯。生虽知非人，意亦甚得，无暇问讯，直与驰骤。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无怪人不敢明告也。”

〔注释〕

〔1〕秦邮 ：今江苏省高邮市。 

〔2〕友于 ：兄弟之情。语出《尚书》：“惟孝友于兄弟”。 

〔3〕镇江：明清府名，今江苏镇江市。

〔4〕税居：租赁；逆旅：旅店。   

〔5〕金山 ：江苏镇江西北的小山。

生始诘之，答云：“妾伍氏秋月，先父名儒，邃于 易数〔1〕。常珍爱妾，但言不永寿，故不许字人〔2〕。后十五岁果夭殁，即攒瘗阁东〔3〕，令与地平。亦无冢志〔4〕，惟立片石于棺侧，曰：‘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今已三十年，君适至，心喜，亟欲自荐；寸心羞怯，故假之梦寐耳。”王亦喜，复求讫事。曰：“妾少须阳气，欲求复生，实不禁此风雨。后日好合无限，何必今宵？”遂起而去。次日，复至，坐对笑谑，欢若生平。灭烛登床，无异生人。但女既起，则遗泄流离，沾染茵褥。

〔注释〕

〔1〕邃（suì）于易数：精通《周易》占卜之术    

〔2〕字人：许配人。  

〔3〕攒瘗（zǎn yì）：不是正常埋葬，是暂时掩埋。  

〔4〕冢志：墓碑砖圹之类的 标志。

一夕，月明莹澈，小步庭中。问女：“冥中亦有城郭否？”答曰：“等耳。冥间城府，不在此处。去此可三四里，但以夜为昼。”问：“生人能见之否？”答云：“亦可。”生请往观。女诺之。乘月去，女飘忽若风，王极力追随。欻至一处，女言：“不远矣。”王瞻望殊罔所见。女以唾涂其两眦，启之，明倍于常。视夜色不殊白昼。顿见雉堞在杳霭中〔1〕， 路上行人，如趋墟市〔2〕。 俄，二皂絷三四人过〔3〕，末一人怪类其兄。趋近之，果兄。骇问：“兄那得来？”兄见生，潸然零涕，言：“自不知何事，强被拘囚。”王怒曰：“我兄秉礼君子，何至缧绁如此〔4〕！”便请二皂幸且宽释。皂不肯，殊大傲睨〔5〕。生恚欲与争。兄止之曰：“此是官命，亦合奉法。但余乏用度，索贿良苦。弟归，宜措置。”生把兄臂，哭失声。皂怒，猛掣项索。兄顿颠蹶。生见之，忿火填胸，不能制止，即解佩刀，立决皂首。一皂喊嘶，生又决之。女大惊曰：“杀官使，罪不宥，迟则祸及。请即觅舟北发，归家勿摘提旛〔6〕，杜门绝出入，七日保无虑也。”王乃挽兄，夜买小舟，火急北渡。归见吊客在 门，知兄果死。闭门下钥，始入。视兄已渺；入室， 则亡者已苏。便呼：“饿死矣！可急备汤饼。”时死已二日。家人尽骇。生乃备言其故。七日启关，去丧旛。人始知其复苏。亲友集问，但伪对之。

〔注释〕

〔1〕雉堞（zhì dié）：城墙上的垛口。  

〔2〕墟市：集市。  

〔3〕皂：皂隶。衙役穿青衣，故称皂隶，简称“皂”。  

〔4〕缧绁（lié xiè）：捆绑。 

〔5〕傲睨：傲慢斜视。

〔6〕提旛 ：丧家将亡人入殓后，以八尺白布书写死者姓名挂在门前，是为丧旛。不摘提旛，就是说此人还在阴世间。

转思秋月，想念颇烦，遂复南下。至旧阁，秉烛久待，女竟不至。蒙眬欲寝。见一妇人来，曰：“秋月小娘子致意郎君：前以公役被杀，凶犯逃亡，捉得娘子去，见在监押。押役遇之虐，日日盼郎君，当谋作经纪〔1〕。” 王悲愤，便从妇去。至一城都，入西郭，指一门曰：“小娘子暂寄此间。”王入，见房舍颇繁，寄顿囚犯甚多，并无秋月。又进一小扉，斗室中有灯火。王近窗以窥。则秋月坐榻上，掩袖呜泣，二役在侧，撮颐捉履〔2〕，引以嘲戏。女啼益急。一役挽颈曰：“既为罪犯，尚守贞耶？”王怒，不暇语，持刀直入，一役一刀，摧斩如麻。篡取女郎而出，幸无觉者。裁至旅舍，蓦然即醒。方怪幻梦之凶，见秋月含睇而立〔3〕，生惊起曳坐，告之以梦。女曰：“真也，非梦也。”生惊曰：“且为奈何？”女叹曰：“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今已如此，急何能待！当速发瘗处，载妾同归，日频唤妾名，三日可活。但未满时日，骨耎足弱，不能为君任井臼〔4〕耳。”言已 ，草草欲出。又返身曰：“妾几忘之，冥追若何？生时，父传我符书，言三十年后，可佩夫妇。”乃索笔疾书两符，曰：“ 一君自佩，一粘妾背。”送之出，志其没处，掘尺许，即见棺木，亦已败腐。侧有小碑，果如女言。 发棺视之，女颜色如生，抱入房中，衣裳随风尽化。粘符已，以被褥严裹，负至江滨， 呼拢泊舟，伪言妹急病，将送归其家。幸南风大竞，甫晓，已达里门。

〔注释〕

〔1〕经纪：管理。  

〔2〕颐：下巴。  

〔3〕含睇：脉脉含情地看着。 

〔4〕井臼：泛指做家务事。井，汲水；臼，舂米。

抱女安置，始告兄嫂。一家惊顾，亦莫敢直言其惑。生启衾，长呼秋月，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七日能步，更衣拜嫂，盈盈然神仙不殊〔1〕。但 十步之外，须人而行，不则随风摇曳，屡欲倾侧。见者以为身有此病，转更增媚。每劝生曰：“君罪孽太深，宜积德诵经以忏之。不然，寿恐不永也。”生素不佞佛〔2〕，至此皈依甚虔〔3〕，后亦无恙。

异史氏曰：“余欲上言定律：‘凡杀公役者，罪减平人三等。’盖此辈无有不可杀者也。故能诛锄蠹役〔4〕者，即为循良〔5〕；即稍苛之，不可谓虐。况冥中原无定法，倘有恶人，刀锯鼎镬，不以为酷。若人心之所快，即冥王之所善也。岂罪致冥追，遂可倖而逃哉？”

〔注释〕

〔1〕盈盈：体态轻盈美好。  

〔2〕佞佛 ：迷信佛。 

〔3〕皈依 ：皈投或依靠。 

〔4〕蠹役 ：横行不法的坏衙役。蠹，蛀虫，比喻损害法纪。 

〔5〕循良 ：奉公守法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