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今天是第五十期。
鲁迅思想的转折点
在鲁迅回击说他抄袭和叫他“老头子”这些触痛他神经底线的事情时,同一方向的另一场批判接踵而至。
1928年,《创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发表了郭沫若的文章《文艺战线上的封建余孽》,副标题是《批评鲁迅的<我的态度气量和年纪>》。
鲁迅先生的时代性和阶级性,就此完全决定了。
他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
资本主义对于社会主义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对于社会主义是二重的反革命。
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
以前说鲁迅是新旧过渡期的游移分子,说他是人道主义者,这是完全错了。
他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
这是有史以来对鲁迅最严重的一次政治批判,此前此后,都没有过。
鲁迅被郭沫若说成“两重的反革命”后,隔了几个月,才在与梁实秋论战的时候,顺便提了一下郭沫若的《东京通信》,说封建欲孽不是“猩猩”。后来在出版书信集《两地书》的时候,说:
在上海,创造社中人一面宣传我怎样有钱,喝酒,一面又用《东京通信》诬栽我有杀戮青年的主张,这简直是要谋害我的生命,住不得了。
可见鲁迅私下还是非常生气的。
这一派青年用了时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鲁迅并不熟悉,所以这个阶段也促使他读马克思。
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并且因此译了一本蒲力汗诺夫的《艺术论》,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
鲁迅生平研究,都认为这是鲁迅思想的一个转折点。
阿Q时代“死”去了吗?
当时批判鲁迅的年轻作家,还有太阳社。
太阳社成立于1928年初,主要作家有蒋光慈、钱杏邨、洪灵菲、杨邨人等。钱杏邨在《太阳月刊》1928年第3月号写了一篇文章叫《死去了的阿Q时代》,非常有代表性。
他的大部分创作的时代是早已过去了,而且遥远了。他的创作的时代背景,时代地位,把他和李伯元、刘铁云并论倒是很相宜的,他的创作的时代决不是五四运动以后的,……他没有超越时代:不但不曾超越时代,而且没有抓住时代;不但没有抓住时代,而且不曾追随时代。
我们重读鲁迅,不止一次看到了鲁迅的话,放在一百年以后都是非常灵验的。可是钱杏邨却说他过时了。
现在的中国农民第一是不像阿Q时代的幼稚,他们大都有了严密的组织,而且对于政治有了相当的认识;第二是中国农民的革命性已经充分地表现了出来......第三是中国的农民知识已不像阿Q时代的单弱......
这其实不是文学批评错误问题,这是对中国社会的误解。
鲁迅当然不仅不同意创造社、太阳社对中国社会的分析,而且还看不惯这些革命党一定要讲最后的胜利。鲁迅说,
但不是正因为黑暗,正因为没有出路,所以要革命的么?倘必须前面贴着‘光明’和‘出路’的包票,这才雄赳赳地去革命,那就不但不是革命者,简直连投机家都不如了。虽是投机,成败之数也不能预卜的。
鲁迅相信的文学、革命,都是非功利的,不是为了必然得到什么。
鲁迅与梁实秋的论战
在鲁迅跟年轻的革命作家论战的1929年,留美归来的梁实秋,在《新月》上发表了《论鲁迅先生的硬译》和《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两篇文章,使得鲁迅处于被左右夹攻,两面受敌的境地。这时期发生的事情,对鲁迅后十年的选择,甚至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潮流的发展,都有深远的影响。
梁实秋的文章从陈西滢的《论翻译》说起,
西滢先生说:“死译的病虽然不亚于曲译,可是流弊比较的少,因为死译最多不过令人看不懂,曲译却愈看得懂愈糟。”
他以鲁迅翻译的卢那卡尔斯基《艺术论》的片段为例:
这意义,不仅在说,凡观念形态,是从现实社会受了那惟一可能的材料,而这现实社会的实际形态,则支配着即被组织在它里面的思想,或观念者的直观而已,在这观念者不能离去一定的社会底兴味这一层意义上,观念形态也便是现实社会的所产。
梁实秋可能是故意挑的,他说,
因为我们人人知道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杂感的文笔是何等的简练流利,没有人能说鲁迅先生的文笔不济,但是他的译却离“死译”不远了,......读这样的书,就如同看地图一般,要伸着手出来寻找句法的线索位置。......我们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是无所得。
暗讽抄袭固然恶劣,可是明言“死译”,也是一种质疑学术能力。
鲁迅当时觉得恼火,写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假如在“人性”的“艺术之宫” (这须从成仿吾先生处租来暂用)里,向南面摆两把虎皮交椅,请梁实秋钱杏邨两位先生并排坐下,一个右执“新月”,一个左执“太阳”,那情形可真是“劳资”媲美了。
鲁迅用的比方很形象。
但文章的重点,大部分是批梁实秋的。
第一,梁先生自以为“硬着头皮看下去”了,但究竟硬了没有,是否能够,还是一个问题。以硬自居了,而实则其软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种特色。
这是典型的鲁迅战法的偷换概念,充满暗示,刻薄嘲讽。
第二,梁先生虽自来代表一切中国人了,但究竟是否全国中的最优秀者,也是一个问题。
梁实秋是以精英自居,鲁迅则提出这个质疑。
但于我最觉得有兴味的,是上节所引的梁先生的文字里,有两处都用着一个“我们”,颇有些“多数”和“集团”气味了。
他把梁实秋的批评文章,上升到文坛流派之争。鲁迅向来忠实原作,所以他还是要为自己翻译的深奥作辩护,同事嘲弄新月派的一些浅薄的文字。
比起对翻译理论的讨论,更重要的是鲁迅在文中对于文学阶级性的问题和梁实秋展开的论争。
梁先生首先以为无产者文学理论的错误,是“在把阶级的束缚加在文学上面”,因为一个资本家和一个劳动者,有不同的地方,但还有相同的地方,“他们的人性(这两字原本有套圈)并没有两样”,例如都有喜怒哀乐,都有恋爱(但所“说的是恋爱的本身,不是恋爱的方式”),“文学就是表现这最基本的人性的艺术”。
鲁迅的回答说:
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自然,“喜怒哀乐,人之情也”,然而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检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
其实,梁实秋当时是反对思想统一的,是批判国民党官方文艺政策的。他在《论思想统一》中写道:
思想这件东西,我以为是不能统一的,也是不必统一的。......一个暴君可以用武力和金钱使得有思想的人不能发表他的思想,封书铺,封报馆,检查信件,甚而至于加以“反动”的罪名,枪毙,杀头,夷九族!但是他的思想本身是无法可以扑灭,并且愈遭阻碍将来流传的愈快愈远。
可见,梁实秋在坚持思想独立,反抗国民党的意识形态管制方面,梁实秋跟鲁迅没有分歧。
梁先生说作者的阶级,和作品无关。托尔斯泰出身贵族,而同情于贫民,然而并不主张阶级斗争;马克斯并非无产阶级中的人物;……所以估量文学,当看作品本身,不能连累到作者的阶级和身分。
这段梁实秋的论述,恰恰是帮鲁迅在辩护。
文学的阶级性、人性,这是永远可以值得讨论的。梁实秋跟鲁迅的论战,从“硬译”起伤了自尊心,意气用事。但两个人在基本的文学观上,他们的基础大于分歧。
但问题是,为什么两面作战的鲁迅,当时他却轻轻放过了郭沫若等人的炮火?他却严厉地反击了梁实秋他们的“书生谬见”呢?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鲁迅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看上去做出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转变呢?
我们下期继续。
预习通知
下期主讲文章《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出自《集外集》;《文学与革命(并冬芬来信)》、《通信(并Y来信)》,出自杂文集《三闲集》。
郭,一个身处异国还要对隔墙内的同根下了狠狠一刀的人,是虚伪是道不同,大先生无心反击
心疼鲁迅先生。他们都是无名小卒跟您都不是一个档啊,为什么理他们啊?是老了吗?都把自己降低了,唉……谢谢老师
暗香本香 回复 @J之大盗: 我想,无名小卒要想出名,得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骂名人;另一种是被名人骂
鲁迅让我们知道了郭某若其人!
听了许老师的课,我把梁实秋的《论思想统一》读了一遍,真是没想到啊,这篇文章距现在80年了,80年呀,什么都没有变,就说是昨天写的也对。
批名人是小流之辈博眼球的捷径,历来如此!
郭沫若怎么那么令人讨厌
许子东教授吉祥🙏🙏🙏!感恩您🌹🌹🌹!
不懂的马上学,不不愧是学霸、学神
为什么两面作战的鲁迅,当时他却轻轻放过了郭沫若等人的炮火?他却严厉地反击了梁实秋他们的“书生谬见”呢?
郭沫若这人,虽说其文学成就颇丰,也算是斜杠青年,可确实有才少德的典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