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胡阿祥：《颜氏家训》：古今家训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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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讲，我们讨论了华夏民族的千古经典、名士的教科书《世说新语》。说过名士说家族，毕竟无论何类名士，都是隶属于家族的。魏晋南北朝是一个世家大族起决定性历史作用的时代，这个时代的文化面貌，虽然儒玄佛道、文史阴阳，极为多元，比较而言，儒家的政治观念、道德说教、人生理想，依然是多数世家大族内部秉承的核心准则。也许，社会交往流行时髦的玄学、风雅的清谈，而维系家族传承的命脉，仍是基础于华夏传统农耕文化土壤的儒家。有着“古今家训，以此为祖”（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美誉的《颜氏家训》，就既是研究这个时代的一部重要文献，也是这个时代家族文化方面不可多得的一部名著。记得2016年元旦刚过，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推出“中国传统中的家规”专题节目，首集就是我参与制作的《颜氏家训》，题为“颜之推：家训之祖，金声玉振”，《颜氏家训》在当今社会所具有的借鉴价值，又由此可见一斑。下面，就让我说说《颜氏家训》这部中华家训文化里程碑式的名著。

（《颜氏家训》）

不一般的颜氏家族 

首先，《颜氏家训》之所以成为名著，联系着作者颜之推的经历以及颜氏家族的传统，这使《颜氏家训》有说头。

颜之推前有所承。颜之推所属的琅琊临沂颜氏，以颜回为一世祖。如所周知，在孔子72弟子中，颜回似乎最无表现，孔子却赞赏他：“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能够获得如此之高的评价，乃至位居孔门72弟子之首，正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义所在，即论颜回的事业，断断不够如此评价，但在其无所表现的背后，却卓然有种精神在、有种人格在。这种纯粹的精神与人格，令人向往，对于颜氏家族，当然更是具有如风如雨的影响，风靡后世、雨润族人。颜之推的九世祖是颜含，颜含也是颜氏由北迁南的关键人物。颜含以孝悌著称，对父母孝，对兄嫂悌，兄嫂身体不好，颜含数年如一日地照料。西晋末年，颜含出仕为司马睿参军，307年随司马睿南下，历任高官，享年90余岁。颜含以“清、正、节”教育子孙，而这三个字，可谓最微缩版的《颜氏家训》。

（颜回）

颜之推后有所继。他的子孙为官治学，很有清正守节的家风。如长子颜思鲁、次子颜愍楚，都是精于音韵、训诂的学者，三子颜游秦既为良吏，又精于史学；颜思鲁的儿子，师古是经学家、史学家、训诂学家，相时学问深厚，有诤谏之风，勤礼工书法，精训诂。颜之推传五世，有颜杲卿、颜真卿，两位在安史之乱中，都坚贞不屈，双双遇害，后世为颜杲卿立有恒山公祠，为颜真卿立有颜鲁公祠，或者合立为“颜氏双忠祠”，以表彰他们的忠贞义烈。颜氏后裔不同凡响的才学、政绩与操守，显示了《颜氏家训》的垂训之力，所以清人王钺说：“颜之推《家训》二十篇，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可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而已。”

（颜鲁公祠）

具体到前有所承，后有所继的颜之推本人，他的复杂经历，又可谓读懂《颜氏家训》的一把钥匙。531年，颜之推生于江陵，他九岁丧父，在兄长抚养下长大。颜之推继承了家学，对《周礼》、《左传》颇感兴趣，而不好老庄玄谈；他博览群书，为文辞情并茂。颜之推出仕很早，不到20岁时就开始为官；他又为官很久，历仕40多年。然而造化弄人的是，颜之推生活的时代，胡汉并立，朝更代灭，不仅南北分裂，北方也是东西对峙，真是天下纷纷，世间扰扰，那些有声望的家族、有才能的个人，多如一叶浮萍，随波逐流，难以自主，而颜之推就是其中的典型。他一生中，先后三次成为侯景叛军、西魏军队、北周军队的俘虏，主动或被动地出仕过梁、西魏、北齐、北周、隋五朝，亲身经历了梁朝、北齐、北周的亡国，行踪遍及江汉、江南、关中、河北，这样的囚俘之耻、出仕之乱、亡国之思、播迁之苦，集中于一位名教立家、礼法传世、阅历广泛的士大夫身上，可以想象颜之推经历的忠孝矛盾、胡汉选择、内心愧疚、生命感悟。而以此为基础，颜之推撰写的《颜氏家训》，也就凝聚着难以复制的人生经验、政治智慧与历史教训了。

（颜之推）

系统全面、思想深刻 

其次，《颜氏家训》之所以成为名著，联系着内容的系统全面与思想的复杂纠结，这使《颜氏家训》有看头。

家训一类的文字，其实起源甚早，然而，能把碎片式的家训，写成具有体系、洋洋洒洒的专书，却以《颜氏家训》为始祖。《颜氏家训》从开始写作到定稿，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最后完成于隋朝统一以后的开皇年间。

《颜氏家训》凡七卷、二十篇。看看这二十篇的篇名并稍加概括，就可以感知其内容的系统全面。第一卷五篇，“序致”篇交代写作宗旨，“教子”、“兄弟”两篇谈子女教育、兄弟关系，“后娶”、“治家”两篇谈续弦的弊端、治家的注意事项；第二卷两篇，“风操”篇谈士大夫应该遵循的礼仪规范，“慕贤”篇谈人才关系国家的兴衰存亡；第三卷只有“勉学”一篇，论述学习的目的、方法以及重要性；第四卷包括“文章”、“名实”、“涉务”三篇，讨论文章写作、名实关系、社会能力；第五卷包括“省事”、“止足”、“诫兵”、“养生”、“归心”五篇，谈的是为人处世的修养；第六卷也只有“书证”一篇，录有颜之推有关经史典籍与字书、韵书的47条考证，意在治学方法的举例；第七卷三篇，“音辞”篇谈声韵之学，“杂艺”篇谈各种技艺，“终制”篇谈丧葬礼制。简而言之，累计3万多字的《颜氏家训》，其内容包括了社会层面的立德、立功、立言，家族层面的婚姻、官宦、学术，生活方面的衣食住行、诗书礼乐、治家教子、修身养性，学术方面的语言、文字、文学、艺术、经学、史学、佛教、道教、玄学、清谈，它既是颜之推奉献给子孙族人的一部家训，也是具有典型示范意义的一部家族教科书。

值得指出的是，作为家族教科书的《颜氏家训》，较之当时以及此前、此后的诸多家训，又有其特别的魅力，正是这些魅力，使得《颜氏家训》更加好看、耐看，更加给人警示、启示。

比如行文风格，《颜氏家训》多不流于泛泛而谈，它更像一位沧桑老者以其亲身经历与深切感悟，在与子孙族人聊天，聊他洞察世事、通观万物的见解与智慧。这样的聊天，不是严厉地告诫，也不是空洞地说教，有的是感觉与感情，有的是比较与举例，有的是鲜活生动的褒贬。举一段常为学者引用的文字为例，《涉务》篇中贬斥梁世士大夫道：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差不多的意思，在《勉学》篇又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他们“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从容出入，望若神仙”，而等到社会动乱、改朝换代之际，这些不学无术的贵游子弟便颠沛流离、死于沟壑了，“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数百卷书，千载终不为小人也。”类似这样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谈”，正如网络流行语“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实在体现了一位沧桑老者对子孙晚辈的舐犊之情，《颜氏家训》也因此不仅好看，而且耐看。

（南朝士族）

再如矛盾冲突，《颜氏家训》中涉及忠与孝、家与国、处世与伦理的关系时，常常陷入失衡的矛盾乃至冲突之中。举个典型的例子。《文章》篇里说到：“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这是说，不屈身于另外的王朝，这是伯夷、叔齐的气节；对任何君主都可侍奉，这是伊尹、箕子的道义。自从春秋以来，家族奔窜流亡，邦国此兴彼灭，国君与臣子本无固定的名分，然而君子之间尽管绝交，也不会相互辱骂。无疑，这是为他自己“朝秦暮楚”、历仕胡汉五朝所做的辩解。

（伯夷 叔齐）

类似者还有许多，他既说“生不可惜”、“见危授命”，又说“人身难得”、“不可坠失”，既想着个人的“立身扬名”，又想着“泯躯而济国”……然则这样的矛盾与冲突，既是颜之推个人的悲剧，就像《序致》篇中他的由衷自白：“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也是魏晋南北朝那个时代的悲剧，诚如为《颜氏家训》作“集解”的王利器先生之言：“在这南北朝分裂割据的年代里，长江既限南北，鸿沟又判东西，战争频繁，兵连祸结，民生涂炭，水深火热”，而就我读书的感受，这样的《颜氏家训》，其中的矛盾与徘徊、冲突与是非，恰恰给人以警示，予人以启示。

(王利器)

现实意义与当代价值 

第三，《颜氏家训》之所以成为名著，还联系着它丰富甚至直接的现实意义与当代价值，这又使得《颜氏家训》有想头。

我们不妨先以文风为例，如《勉学》篇记载：“邺下谚云：‘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使汝以此为师，令人气塞。”这段的意思是：邺下有句谚语说：“博士去买驴，契约写了三张纸，还没有写到一个驴字。”如果让你们以这种人为师，真会被他气死。联系现实，在我们有些党政机关的公文写作中，这样的毛病依然存在，或者东拉西扯，废话连篇，或者文辞繁冗，不得要领，或者照抄照转，空头文件。文风关乎党风政风，所以我们需要整顿文风，提倡写短文，办实事。

（博士买驴）

再以诸位听众朋友可能更为关心的教育为例，在品格教育、道德教育、人格教育、规范教育、知识教育等方面，虽然《颜氏家训》中的有些观点显得迂腐，但是总体而言，颇多的论述值得今天的家长们借鉴继承、发扬光大、身体力行。比如强调“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早教，勿失机也”，这是重视早教；反对“闭门读书，师心自是”、“但能言之，不能行之”，这是勉励知行合一、学以致用；讥讽“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这是告诫为人应当表里如一、名至实归；指出“积财千万，不如薄伎在身”，这是鼓励子女要靠勤学苦练自立于世，不能依靠祖上的荫庇养尊处优。

诸如此类，不再举例了。我甚至认为，这3万多字的《颜氏家训》与20万多字的《傅雷家书》，如果比照着来读，那么，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与实践，真是一脉相承，并不随着时代而改变，这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自信吧，这也就是我常说的话，不读《颜氏家训》，就算不上合格的中国家长……

（傅雷）

第十五节复习课 

你好！第十五讲结束了，我们一起来复习一下本节内容。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世家大族起决定性历史作用的时代，《颜氏家训》号称“古今家训，以此为祖”，既是研究这个时代的重要文献，也是这个时代家族文化方面不可多得的一部名著。

作者颜之推所属的琅琊临沂颜氏大有来头，其一世祖乃是孔子的弟子颜回。在颜之推之前有以孝悌著称的颜含；在颜之推之后有经学家颜师古，颜杲卿、颜真卿。颜之推本人身世坎坷、阅历广泛，他撰写的《颜氏家训》凝聚着难以复制的人生经验、政治智慧与历史教训。

家训一类的文字起源甚早，但《颜氏家训》却第一次把碎片式的家训，写成具有体系的专书。其内容囊括了社会、家族、学术各个层面，它不只是一部家训，更是一部具有典型示范意义的家族教科书。在行文上，《颜氏家训》像一位老者在与子孙族人聊天，没有严厉的告诫和空洞的说教，有的是感觉与感情、比较与举例、鲜活生动的褒贬。成书于乱世的《颜氏家训》，在论及忠与孝、家与国、处世与伦理的关系时常常陷入失衡的矛盾乃至冲突之中，从侧面给人以警示。

《颜氏家训》在今天仍对我们有借鉴意义。“博士买驴”的故事提醒我们要写短文，办实事，拒绝东拉西扯，废话连篇。其在教育方面的很多观点，诸如重视早教，强调知行合一、学以致用，在今天仍值得家长们身体力行、发扬光大。

以上就是本节课的主要内容，感谢您的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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