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鸦头(下)百折千磨,之死靡他

80 鸦头(下)百折千磨,之死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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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鸦头》。


鸦头这个年纪很小、却心里特别有数的狐狸精,身陷妓院却向往着一夫一妻、夫唱妇随的和美日子,她终于观察到可以托以终身的王文,果断地迈出追求爱情自由的步伐,她像个懂得兵法的小军师,带着王文逃出了狐狸精妓院,过上夫妇恩爱、自食其力的生活。


接下来她的经历就是蒲松龄所描写的“百折千磨,之死靡他”,不管受多么惨重的折磨,用鞭子打也好,关到黑屋子里不给饭吃也好,她绝对不向狐狸精老鸨屈服,不接客。坚守自己的爱情。


鸦头和王文从南京逃到汉口,过了段顺心的日子。有一天,鸦头突然悲伤起来,说:“今天夜里有灾祸发生,怎么办?”王文问:“怎么回事?”鸦头说,“母亲知道我的消息,她要来逼迫我。如果派姐姐来,还不要紧,只怕母亲亲自出马。”


到了半夜,鸦头庆幸地说:“不妨事,来的是姐姐。”过了一会儿,妮子砸开门进来,鸦头笑脸相迎,妮子骂道:“不要脸的死丫头,跟人逃跑藏了起来,老母亲让我把你捆回去。”拿出绳子想捆鸦头,鸦头愤怒地说出一句聊斋研究者常引用的话:“从一者得何罪?”“我不肯接客,嫁了人,有什么罪过?”


妮子越发愤怒,扯断鸦头的衣襟,家里丫鬟、老妈子聚集来,妮子害怕,跑了。鸦头说:“姐姐回去,母亲必定亲自来。大祸不远,赶快想办法,搬家。”一家人急忙整治行装,想搬到更远的地方。吴老太突然赶到,满脸怒气,说:“我早就知道你这个死丫头无礼,需要我亲自来才成。”


鸦头迎着吴老太下跪,悲悲切切,哭个不停。吴老太二话不说,揪着她的头发,恶狠狠把她拎走了。奇怪不奇怪?鸦头的果敢哪儿去了?鸦头的伶牙俐齿哪儿去了?她怎么完全换了一个人,变成一个可怜巴巴、俯首帖耳挨整的人?这正是小说家的高明之处,这是写人物性格的丰富性。


鸦头行踪为鸨母发现,鸦头向妮子愤怒地公开声明:“从一者得何罪?”义正词严,据理力争,大义凛然,像壮士呐喊。对狐狸精老太太,鸦头的母亲,鸦头“迎跪哀啼”,给母亲跪下,一个劲地哭,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老老实实地给狐狸精老太婆“揪发提去”。


鸦头这是怎么回事?愚孝,愚蠢的孝顺。中国古代有不少愚孝的名人,当年晋献公宠爱骊姬,骊姬给晋献公的嫡子,也就是长子申生进谗言,晋献公把嫡子申生派到东山去,给他一块镶金的玉玦,意思是我们父子再不要见面了。父亲和儿子绝交,申生怎么办?自杀。


这愚孝又出现在狐狸精身上了。很令人惋惜,但小说家创造的人物性格却因此显得复杂厚重。鸦头就是既勇敢又软弱,既聪慧又无能,是真实的“这一个”,文学研究称为个性复杂的典型形象。


鸦头被捉后,一对恋人的处境,蒲松龄用两种手段穿插变化、灵活多样地写出来。先是王文莫名其妙捡到一个非常像自己的儿子,长大后英武有力还能驱除狐狸精。


鸦头被捉走,王文急得团团转,悲痛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急忙跑到六河镇,希望能把鸦头赎出来。到了六河镇,鸦头家门庭依旧,住户却换了人。问周围的人,都不知道鸦头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王文懊丧地返回汉口,遣散家里的佣人,带着钱回山东老家。


几年后,王文偶然到京城,从育婴堂经过,看到个小孩。王家仆人反复盯着那个孩子看。对王文说:“这孩子长得跟您一模一样。”那孩子,大大方方,风度翩翩。王文想到自己没有儿子,这孩子长得像自己,很喜欢,花钱把孩子赎了出来。王文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说:“我叫王孜。”


王文问:“你不是很小就给丢到育婴堂,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孩子说:“堂里的师父说,他们捡到我的时候,我的胸前有个纸条儿,上边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孜’。”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山东王文,哪儿来的儿子?”


他猜想,这是跟自己同名同姓者的儿子,给我捡来了,心里偷着乐,对孩子非常爱怜。等他带着孩子回到山东老家,见到孩子的人问都不问,都断定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其实王孜确实是王文跟鸦头的亲生儿子。鸦头给儿子起个王孜的名字非常巧妙,一方面,孜的含义是勤谨,不懈怠,相信他将来能够孜孜以求地把母亲救出来,另一方面是个谐音,王孜,孜然的孜,就是儿子的子,王家的儿子。鸦头起个名都这么聪明。


王孜渐渐长大,英武有力,喜欢打猎,不喜欢日常生产,乐斗好杀。王文管不了他。王孜还说他能看到鬼狐,他这样说,大家不相信。正好同乡有人被狐狸精迷住了,请王孜去看,王孜到那儿就指出狐狸精藏身的地方,让几个人随着他手指的地方打,立即听到狐狸的叫声,看到毛飞血流,从此这家就安生了。人们越发觉得王孜这孩子很奇怪。


跟王文父子的经历同时进行的是小说另一条线索,通过赵东楼介绍鸦头的遭遇:  


有一天,王文到市上游玩,忽然遇到赵东楼,当年的大富商衣衫破烂,又瘦又黑,王文惊奇地问:“你从哪里来?”赵东楼神色惨然地请王文找个僻静地方说话。王文把赵东楼领回了家,让仆人摆酒。


赵东楼说:“吴老太抓回鸦头,劈头盖脸毒打了一顿,他们搬到北京,又想让鸦头接客,鸦头宁死不接客。吴老太把她锁起来。鸦头生了个儿子,被丢到偏僻小巷,听说孩子在育婴堂,是你的后代。”


王文哭道:“上天可怜,孽子已经回到我的身边。”他把跟王孜团聚的前前后后说给赵东楼听,接着,问赵东楼:“您为什么落拓到这种地步?”赵东楼叹气说:“现在才知道,妓院相好,不可以认真。”


原先,吴老太迁到北京,赵东楼也跟着她们一家走,同时做生意,一些笨重货物,都贱卖了。迁移途中,雇脚夫、车马,住旅店,进饭店,全家人吃住用度,都是赵东楼供应,花费了大量金钱,赵东楼亏损得厉害。妮子总向他索取大量钱财。几年功夫,赵东楼上万两银子全部用光。


吴老太见赵东楼没了银子,一天到晚朝他翻白眼。妮子频频到有钱人家留宿,经常好几天不回来。赵东楼气得不得了,可是对吴氏母女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有一天,恰好吴老太外出,鸦头从她被关押的房间的窗口招呼赵东楼说:“妓院里原本就没有真情相好,她们过去对你好,是因为你有钱。你现在还依恋着这里不肯走,你将会遇到奇祸。”


赵东楼如梦初醒,决定还乡。临走,偷偷去吴老太家看望鸦头。鸦头拿了封信,让赵东楼转交王文。


这样一来,王文,还有我们这些读者知道,鸦头被捉回去之后,被“横施楚掠”而“矢死不二”,被像囚犯一样关进陋室,给打得皮开肉绽、饿得饥火烧心,一关就是十八年,这些年的遭遇,鸦头用书信形式,用抒情诗样的语言,将把她的内心世界字字传情地映现出来。


赵东楼拿出鸦头的信来,信上说:“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


用白话来说,这封信的大概意思是:“知道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我所遭受的磨难,东楼君能一一替我说清楚。这是前世的罪孽,有什么可说的?我被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皮鞭打得我皮开肉绽,肚子饿得像烈火烧心,苦苦熬过一天,就像度过了一年。您如果没有忘记在汉口雪夜,我们二人都穿着单衣,为了取暖互相紧紧抱在一起的事,就和儿子商量,把我从苦难中救出来。母亲和姐姐虽然忍心,但她们毕竟和我有骨肉之亲,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是我的心愿。“


鸦头给王文的信,不管是信的本身还是这封信在小说里起到的作用,聊斋点评家都给了很高评论。这封信一方面在情节上以回风舞雪、倒峡逆浪的方式,交待人物的命运,一方面是小说人物巧妙而质朴的爱情心理描写,用汹涌澎湃的感情潮汐,冲击着读者的心。给人难以磨灭的印象。


全信不过百余字,却内容丰富,既有对心上人望穿秋水的等待,又有对昔日温情的热情追忆,既有对度日如年的困境的描写和向往自由的呼唤,又有对迫害自己的母姊刀割不断的亲情。真挚沉郁,爱恨交织,似乎可以看到鸦头柔情万端几至心碎的景象。这信可以说师承了《莺莺传》中莺莺致张生信,象别林斯基评《叶甫盖尼·奥涅金》达吉亚娜信所说,是“披露一个女人的内心的最高典范。”


王文读了鸦头的信,忍不住哭起来。他送了些钱给赵东楼,让他回乡。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母亲的事如实告诉他,拿出鸦头的信来给儿子看。王孜一看,气得眼瞪得像铜铃般大,几乎把眼眶裂开。当天就动身去北京。询问吴老太的住所。


到吴家门前,只见车马盈门,王孜径直跑进里边,妮子正陪着嫖客喝酒,看见王孜,惊愕得呆立,脸色煞白。王孜猛然冲过去,一刀把妮子杀了。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等看看妮子的尸体,已经变成狐狸。


王孜持刀继续闯进内室,吴老太正看着丫鬟做汤,王孜刚跑到门口,老太婆突然不见了。王孜四面瞧瞧,急忙抽出箭向屋梁上射去,一只狐狸被射中心脏从上边掉了下来。王孜砍下它的脑袋。找到关押鸦头的黑屋子,搬块大石头砸破门,母子相见,失声痛哭。鸦头问:“吴老太呢?”


王孜说:“杀了。”鸦头埋怨:“你怎么不听娘的话?”命令王孜把吴老太弄到郊外埋葬。王孜假意答应,却把两只狐狸的皮都剥下藏起来,把吴老太的箱柜翻检一遍,把值钱的东西带上,护送母亲回家。


王文夫妇团聚,悲喜交加。王文问吴老太太怎么样了,王孜说:“在我口袋里。”拿出两张狐狸皮给王文。鸦头一看,气极了,骂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做!”嚎啕大哭,自己捶打着自己,翻来覆去要寻死。


王文极力安慰她,训斥儿子赶快把两张狐狸皮埋掉。王孜气愤地说:“现在刚有个安乐窝,马上就忘记当日挨鞭打的疼啦?”鸦头更加愤怒,哭个不停。王孜把两张狐狸皮埋掉后回来复命,鸦头的火气才稍微消了点儿。


自从鸦头回来,王文家境越来越富裕,心里感激赵东楼,拿出一大笔银子报答赵东楼。赵东楼这时才知道,原来吴家母女都是狐狸精。


其实,我觉得鸦头的形象到她写的信可以说基本上已经完成。她和王文的团聚,还有后来她一定要趁着儿子睡觉时抽掉儿子的拗筋,把孔武有力的儿子变成彬彬有礼的书生,这样写,固然故事很完整了,但是不是有点儿成了公式化大团圆而且画蛇添足呢?


蒲松龄在异史氏曰里边自己阐述他对这个小说的看法:“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征饶更娬媚,吾于鸦头亦云。”


大概意思是:“妓女都是狐狸,没听说狐狸还有做妓女的。至于狐狸做妓院的老鸨子,简直就是纯粹的禽兽了,灭绝天理败坏人伦,有什么值得奇怪的?至于受尽折磨,死也不变心,是人类都难做到的,狐狸精却做到了。唐太宗说魏征因为直言进谏更加美好可爱,我说鸦头也是这样的人。”


《唐书·魏征传》记载,“唐太宗曰:‘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魏征因为能向皇帝直言进谏而被唐太宗认为美好。鸦头是低贱的狐妓,蒲松龄把她抬到和古代名臣并列位置。鸦头出淤泥而不染,既柔美又刚强,既纯真又聪慧。是个出色的艺术形象。


清人赵起杲在《聊斋志异例言》中说:“编中所述鬼狐最夥,层见叠出,变化不穷。水佩风裳,剪裁入妙;冰花雪蕊,结撰维新。缘其才大如海,笔妙如环。”鸦头的形象新颖、奇妙,可算《聊斋志异》最有魅力的女性形象之一。


蒲松龄用精细的笔触,结合故事发展,生动形象从多个侧面刻画这个人物。鸦头是在和其他人物参差错落、交互映照中矗立起来。蒲松龄写一人肖一人,写一人活一人。鸦头娴婉多情;王文痴情单纯;赵东楼热情油滑;鸨母贪婪愚蠢。人物之间以反衬正,相得益彰。


水性扬花的妮子淫荡爱财反衬鸦头的贞节清高,赵东楼的沉湎女色,陪衬王文对真正爱情的追求。尺幅之内,人物众多且面面俱到。


这里边赵东楼这个非常次要的人物起到重要作用而且本人了写得很好。赵东楼在鸦头和王文的交往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是他对王文一戏再戏,导致了鸦头和王文的结合,鸦头和一方分离后,又是他向王文报告了鸦头的状况,而赵东楼能决然离开妮子,又恰好是鸦头劝他“勾栏中原无情好,依恋不去,将掇奇祸。”


这样的构思多巧妙,能在一个短篇小说里写活几个人物,次要人物也有神采,可见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功力。


不管是婴宁,还是红玉,不管是辛十四娘,还是鸦头,她们都在书写自己的爱情故事,我们下次讲的狐狸精,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这位美丽的狐狸精又是可爱在什么地方呢?请关注下次讲的《封三娘》。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诸生王文,东昌人〔1〕,少诚笃,薄游于楚〔2〕。 过六河〔3〕,休于旅舍,仍步门外〔4〕,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尝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5〕。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6〕。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跼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度娴婉〔7〕,实神仙也。王素方直〔8〕,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9〕,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


〔注释〕

〔1〕东昌 :今山东省聊城。 

〔2〕薄游 :游历。 

〔3〕六河:旧县名,在南京北部。

〔4〕仍:频繁。  

〔5〕临存 :大驾光临。  

〔6〕话温凉:问寒问暖。  

〔7〕娴婉:文雅美丽。 

〔8〕方直 :端方正直。 

〔9〕缠头者: 嫖客。古时舞者以锦缠头,舞罢,宾客赠锦,称“缠头”。

 

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1〕。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2〕。”王怃然〔3〕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西,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4〕!”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5〕,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注释〕

〔1〕酬应悉乖:心不在焉,应酬问答都不对。  

〔2〕冰斧:媒人。  

〔3〕怃(wǔ )然:怅然若失。  

〔4〕囊涩 :钱包里没钱。 

〔5〕钱树子:旧时妓院将妓女做摇钱树。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1〕,不堪匹敌〔2〕;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何如?”王泫然悲哽〔3〕。女曰:“勿悲。妾委风尘〔4〕,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5〕。请以宵遁〔6〕。”王喜,遽起;女亦起〔7〕。听谯鼓已三下矣〔8〕。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9〕,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江口〔10〕,税屋而止〔11〕。 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二〔12〕,从容曰:“室对芙蓉〔13〕,家徒四壁〔14〕,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为此虑?今市货皆可居〔15〕。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16〕。可鬻驴子做赀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17〕,日获赢余,顾赡甚优〔18〕。积年馀,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19〕,但课督而已。


〔注释〕

〔1〕烟花下流:下流的娼妓。烟花,指娼妓。   

〔2〕匹敌:婚配。  

〔3〕泫然悲哽:流泪悲伤哽咽。

〔4〕委风尘:沦落风尘。  

〔5〕敦笃:敦厚诚笃。  

〔6〕宵遁:连夜逃跑。 

〔7〕自开头“诸生王文”至“女亦起”,手稿本脱落字甚多,据二十四卷抄本补齐。  

〔8〕谯鼓:谯楼更鼓。  

〔9〕双卫:两头驴。卫为驴之别名。  

〔10〕汉江口:汉口镇。  

〔11〕税屋:租赁房屋。 

〔12〕 疑二:疑心。  

〔13〕室对芙蓉:在家里面对芙蓉花一样的艳妻。《西京杂记》写卓文君“脸际常若芙蓉”。  

〔14〕家徒四壁:家里穷得只有四堵墙。《史记》写司马相如带卓文君回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后被简化成“家徒四壁”成语。  

〔15〕市货皆可居:市上一切货物都可以通过贸易盈利。 

〔16〕淡薄:淡泊。 

〔17〕荷囊 :荷包。  

〔18〕顾赡甚优:家庭生活供应优裕。  

〔19〕犊鼻:犊鼻裈,围裙。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1〕,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2〕。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3〕?”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4〕。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5〕,囊资东归。


〔注释〕

〔1〕夜已央:半夜。  

〔2〕排闼:撞开门。  

〔3〕从一者:从一而终不嫁二夫者。

〔4〕播迁:迁徙。  

〔5〕俵散客旅:遣散客居地的雇工。

 

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1〕,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2〕。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 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3〕,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 “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4〕,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箝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注释〕

〔1〕育婴堂 :旧时收养无主婴儿的机构。  

〔2〕磊落:魁伟英俊。

〔3〕本师:育婴堂抚育教养老师。  

〔4〕孔武:非常英武。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1〕。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2〕。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死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诸曲巷〔3〕,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4〕,烦费不赀,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无奈之。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5〕。”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


〔注释〕

〔1〕枯黯:面色灰暗憔悴。 

〔2〕请间:找个避人清静的地方。 

〔3〕曲巷:偏僻的小巷。 

〔4〕脚直供亿:途中运输费用和家居花销的费用。

〔5〕掇(duō):招致。

 

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缅悉〔1〕。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2〕,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注释〕

〔1〕缅悉: 详细得知。  

〔2〕汉上:即汉江口。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刃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赀,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恸自挝,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1〕。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注释〕

〔1〕瘗革:埋葬狐媪和妮子的皮革。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之,终当杀人倾产。” 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 “将医尔虐〔1〕,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深三四分许,用力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2〕,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征饶更娬媚〔3〕, 吾于鸦头亦云。”


〔注释〕

〔1〕虐:残暴本性。  

〔2〕之死靡他:至死也不变心。 

〔3〕《唐书·魏征传》记载,“唐太宗曰:‘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魏征因为能向皇帝直言进谏而被唐太宗认为美好。鸦头是贫贱的狐妓,蒲松龄却将其抬到与名臣并列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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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山花粉

    从开始听到现在,感觉马老师对聊斋熟读于心啊!甚是敬佩,马老师肯定读了很多遍,我也喜欢读一些经典,但沉不下心去读第二遍,非常苦恼,有没有可以借鉴的经验?心态怎么摆正?

    马瑞芳 回复 @山花粉: 谢谢!研读半个多世纪再不熟,岂不成狗熊它妈

  • 开心的宝玉

    吴老太做梦也没想到被自己外孙杀了

    马瑞芳 回复 @开心的宝玉: 悲催

  • 顽皮自主

    妮子、狐母有人形具兽性。鸦头有人形且有人性,并且还是封建社会倡导的那种人性。

    马瑞芳 回复 @顽皮自主: 说的好

  • 咏而归660

    丫头不敢违抗母亲,一来是孝顺,二来更多的(按照丫头的性格来看,不会只因为孝顺而放弃自己的幸福)是道行不如母亲阿,不能硬碰硬,只能服软

  • Crystal刘娟

    鸦头抽掉儿子的什么筋,让儿子从孔武有力变文弱书生,看来父母按自己的意志改造自己儿女,让儿女按自己的意志成长,这是从古就有的

    马瑞芳 回复 @Crystal刘娟: 我不欣赏这细节

  • 溶桦

    蒲松龄老先生应该是不太欣赏武夫吧,所以抽儿子的筋,让他变成一个书生。唉,老先生也是有拗筋的

  • 辞穷语塞

    这篇名倒让我想起了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没有桂花油 哈哈 只是略感名字不甚好

    马瑞芳 回复 @辞穷语塞: 妙,我怎么没想到

  • 大道至简_ff

    王孜,应该就是“王文子”的意思,把“子”字嵌在“王文”中间。

    马瑞芳 回复 @大道至简_ff: 有道理!

  • Meilin美琳

    鸦头的矛盾个性太鲜明,冲突的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 Hypnos666

    王子干的漂亮!我都想替他杀了那娘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