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续黄粱（上）倚势凌人，其心可诛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续黄粱》。

既然叫续黄粱，它续的黄粱是什么？是唐传奇的黄粱梦。唐传奇有多篇作品写到梦中得荣华富贵，醒后悟道。黄粱一梦、南柯一梦是唐代的知识分子喜欢琢磨的命题。

什么是人生理想？薰天权势吗？高官厚禄吗？美妙佳人吗？权势有烟消云散的时候，高官厚禄有丢了的时候，美妙佳人有死了时候，富贵繁华之后能留下什么呢？

唐代作家沈既济《枕中记》写衣衫破败的卢生对道士吕翁表露他生活当中不如意，“大丈夫生世不谐，困如是也。”认为一个读书人活在世上，应该建立功名，高官厚禄，自己享受人生的快乐，家族有钱有势，原话是：“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

道士给了卢生一个青瓷枕叫他入梦。卢生梦中经历官场沉浮，官做到宰相，八十岁在富贵荣耀中死去——卢生梦醒，惆怅良久，感叹“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做多大的官也没意思，发多大的财也没多意思，人生就像一场梦。他放弃了求功名欲望。

《枕中记》写卢生梦中官场得意时被人陷害下狱，向往着像普通老百姓一样穿着平凡的衣服，骑着普通的马，在山路上看景，所谓“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这样平凡的愿望，当官犯了罪也享受不着，是很著名的细节。

李公佐写了篇《南柯太守传》比《枕中记》思想价值上更高一筹。淳于棼梦中在大槐安国娶了公主，一步登天，做上南柯太守，权势薰天。公主一死，他被皇室遗弃，灰溜溜回家——淳于棼出梦，他这才发现，自己梦中去的所谓“大槐安国”，不过是槐树里边的一个蚂蚁窝，他埋葬妻子公主的豪华坟墓不过是一个极小极小的小土堆。

淳于棼从此“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李公佐借李肇评语，深化这样的思想：“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简单地说就是： 做官做到高职位，权势压倒全国，照通达的人看，不过是蚂蚁窠里梦一场！

蒲松龄仿唐传奇或改唐传奇之作不少，《续黄粱》是他自己看重的作品。他在篇末“异史氏曰”提出《续黄粱》可跟《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媲美：“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蒲松龄以超越前辈作家塑造的人物为艺术追求，以能够在传统题材上写出新思想为追求。

那么，他写的《续黄粱》跟唐传奇有可比性吗？有超越吗？我认为，不管是思想意蕴还是人物描写，聊斋《续黄粱》对《枕中记》《南柯太守传》都有所超越。

枕中、南柯主人公，即使不是贤相、名相，至少不是坏人。纵然高官厚禄、却没有糟害百姓、祸害社稷。《续黄粱》里的主人公曾某却是地地道道的坏蛋。他的梦中劣行又是由他现实个性发展而来，也就是说：小说幻想的情节史是现实人物性格发展史。我们具体看看蒲松龄笔下知识分子的黄粱梦。

福建曾孝廉参加礼部考试考中进士，跟几个金榜题名新贵到郊外游玩。听说禅院有个会算命的人，就去算卦。算命先生看到曾某趾高气扬，说了几句奉承话。

曾某摇着扇子微笑，问：“你看我有穿蟒袍、束玉带的份吗？”算命先生一本正经地说：“你将来要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越发心高气傲。恰好下起小雨，曾某和同游者到寺院禅房休息。禅房里有个老和尚在蒲团上打坐，见到曾某等人，不怎么理睬。众人朝和尚拱拱手，坐到矮榻上聊起来。大家向曾某祝贺“二十年太平宰相”。

曾某情绪特别高，指着同游者说：“我做宰相后，派张年丈做应天府巡抚，我家表兄弟都做高级将领，我的老仆人也弄个带兵小头目干干。这样我就心满意足啦。”请看，当官八字没一撇，先封官许愿，这段原文，聊斋研究者经常引用：“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

还没做官就视公器为私物，连自己的仆人都可当将军，真真是一人得志，鸡犬升天。这时曾某仅是个刚考中的进士，能做多大的官，还是未知数，离宰相更远得多。但他的表现却已可肯定，这样的人做宰相，绝对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聊斋故事常有对狂妄分子当头棒喝的高人。当曾某以“宰相”招摇过市时，寺院里那个“深目高鼻”、好像外国人的高僧不瞅不睬，“不为礼”，高僧冷眼旁观，决定教育这个狂徒：让他入梦，瞬息间尽享宰相威福，然后再痛切感受恶相的惨烈下场。一会儿，门外大雨倾盆，曾某疲倦了，趴在榻上打起盹来。他入梦了。

忽见两名太监，手捧皇帝诏书，召曾太师入朝商定国家大事。太师这是封建社会三公之首，官位最高。曾某因皇帝宠爱，极为得意，一溜小跑急忙上朝。皇帝让他移座向前，跟他说了好长时间，下令：三品以下官吏任免，曾太师你说了就算了。赏赐曾太师蟒袍、玉带、名马。曾太师穿蟒袍、束玉带，给皇帝磕头拜谢，告辞出来。

写梦的妙，在于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层是真，深层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写梦的妙，还在于，梦境虽如万花筒，却与现实人物性格逻辑相符。《续黄粱》中的宰相，既没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经纶在抱，也没有宰相应有的雍容大度、气宇轩昂。

梦中的宰相一听说皇帝请，表现是：“得意，疾趋入朝。”这“得意”，是穷人乍富的得意，是刚中皇榜就当上太师的得意。“疾趋”是形容脑袋前倾、飞快小跑形态，活画出名曰“太师”实际沐猴而冠、缺乏宰相应有派头。

如果真是太师，皇帝来请是家常便饭，会宠辱无惊，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喝道入朝，下轿后再迈着四方步上金殿。决不会像曾某这样，一听皇帝有请，就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颠颠小跑着入朝，好像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

曾某回到家，家已是焕然一新的太师府，高大房梁画着彩绘，房椽上雕着美丽花纹。曾某有些困惑：我家怎么突然华丽成这个样？曾某忽然成宰相，似真非真、将信将疑，符合从现实渐入梦境的细微真实。

然后，曾某进入“宰相”角色，而且是秦桧贾似道式宰相角色：“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他手捋胡须轻轻招呼一声，立即有许多人雷鸣似答应。接着，三公六卿、达官贵人纷纷来送海外奇珍异宝。很多恭恭敬敬、躬身弯腰、来拍马屁的人，你出我进，络绎不绝。

山西巡抚送来十名歌妓，都是妙龄美女，其中最漂亮的袅袅和仙仙，深受太师宠爱。曾太师在家里脱掉官服，摘掉官帽，自在休息，看美女轻歌曼舞。那真是气焰薰天，美色声乐，应有尽有，一概是“宰相”排场，但势利小人脾气却像孙悟空七十二变、怎么也变不掉的尾巴，曾某对各级官员的态度完全没有宰相水准。

在稍有水平的宰相眼中，六卿也好，侍郎也好，更低一级官员也好，都是下级，都应该一视同仁，以示宽厚仁爱。只有势利小人才会看人下菜碟。曾太师对来访者分别对待，六部大臣来到，热情出迎，忙得鞋都穿倒了；各部侍郎前来，拱拱手作个揖；官位再低点的来，点个头算了。

他忽然想起，当年不得志时，同县王子良帮过我。“如今我青云直上，他还在求官路上跌跟头，干嘛不拉他一把？”第二天给皇帝上疏，推荐王子良做谏议大夫，不经过考试，直接做谏议大夫，负责稽察六部。皇帝恩准，马上任用。

又想到，九卿之一的郭太仆曾跟我有点小矛盾，我得整整他，马上向亲信密授机宜。第二天，弹劾郭太仆的奏章交上来。皇帝把郭太仆削职为民。真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有权真好！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曾某却睚眦必报，还觉得“恩怨了了，颇快心意”，正是市井小人特点。

曾太师到郊外游玩，醉汉冲撞了太师仪仗队。捆起来交京城府尹，二话不说，乱棍打死！跟曾太师宅院或地亩相连的人，害怕太师权势，主动把好房好地无偿献给太师。曾太师的富裕和国库媲美。

不久，袅袅和仙仙先后病死。曾太师想起，当年东邻女绝顶美丽，常想买来做妾，钱不多，办不成。这会儿行了。派几个能干仆人，塞几个钱给东邻，一架藤轿把美人儿抬来，哎呀，怎么比过去还漂亮！嘿，曾某这辈子，要什么有什么，心满意足啦。一切的一切，极写宰相权威，又隐写势利小人本色。

过了一年，曾某发现，文武百官偷偷议论他，但谁也不把不满的话说出来，就像朝廷宫门外仪仗队的马，吃精草料，只管呆呆站着，一声不叫。曾某根本不把这些人放到心上。没想到，有人站出来了，包龙图大学士给皇帝奏本。用白话来说：

臣认为，曾某原是酗酒赌博无赖、市井小人。因为一句话迎合皇帝圣意，父亲穿紫蟒，儿子穿红袍，受到皇帝宠爱，达到极点。他非但不全心全意为国办事，以报答皇帝深恩，反而随心所欲，作威作福。犯下的死罪，像头发样数不清。

朝廷重要官位，他看成赚取暴利的货物，按照官职油水多少，决定卖官要价多少。从高官到将士，都要在曾某门下奔走，钻营拉关系，讨价还价，像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看着曾某脸色、仰曾某鼻息办事，见了曾某望尘而拜的，不计其数。

有才能、有气节的豪杰之士和贤良之士，不肯对曾某阿谀奉承的人，轻则被曾某贬官降职，重则削职为民。凡不对曾某顺从攀附、不跟曾某同流合污，违背他指鹿为马奸计，甚至冒犯曾某一句话，就被发配到边远豺狼虎豹出没的地方。朝廷百官个个因曾某寒心，圣上因曾某被孤立。

还有百姓良田，任意侵占，良家女子，强行聘夺，乌烟瘴气，暗无天日。他的奴仆一到，太守、县令，哪个不看着他的脸色办事？他的书信一投，布政司、都察院，哪家不用曾某的权势取代国纪王法？他的奴仆的儿子，亲戚的亲戚，一出门公然使用朝廷驿站上的车马，车驶如风，蹄响如雷。

地方上的供应稍微慢一点儿，马鞭子就劈头盖脸打下来。荼毒人民，奴隶官府，随从所到之处，搜刮民财，敲骨吸髓，连田野上的青草都留不下来。曾某大权在手，气势显赫，凭借皇帝宠爱，不思改悔。

奉皇帝之诏金殿议事，马上趁机在皇上跟前诽谤、诬陷政敌。刚装出奉公守法样子离开朝堂，转眼间在自家后苑灯红酒绿、听歌观舞。声色狗马，日夜荒淫。国计民生，一点儿不放在心上。世上难道有这样的宰相吗？

朝廷里里外外，为这样的宰相惊惧不安，举国上上下下，为这样的宰相人心动荡。如果不赶快斩杀曾某，势必造成曹操、王莽那样的灾祸。臣包拯为此事日夜担心，不敢安居，冒死列出曾某罪状，上奏圣明天子。敬祈皇上杀了奸贼的头，抄没他贪脏枉法得来的家产。上可挽回上天震怒，下可以让黎民百姓欢心。如果臣的奏章有假，臣受刀斧油锅之刑，万死不辞。

包拯的奏章写得太有文采，太公整了，整个是文言文，基本是骈文，我们欣赏其中一段：

“朝廷名器，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仰息望尘，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轻则置之闲散，重则褫以编氓。甚且一臂不袒，辄迕鹿马之奸；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良家女子，强委禽妆。沴气冤氛，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

这段骈文的含义，我都在课程所附的原文及注释中一一注解清楚，听众朋友可以对照阅读。实在是古代典型的模范文言文。

蒲松龄保留的手稿中有好多拟表，就是为科举考试做准备模拟给皇帝上的表。拟表的写作要求是雍容华贵，高雅凝重，文采飞扬。可惜蒲松龄那么多拟表没有一份能真正送到皇帝的手上，倒出现在小说里边了，安到包拯头上，真是学问没有白学的。

包学士上疏，是正直官员对不法宰相的弹劾，其实是蒲松龄对黑暗官场、特别是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它用简练、生动、铿锵有力的语言，把封建社会台阁重臣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狗马、荒淫无耻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

包龙图是宋代著名清官，让他出来弹劾曾某，带奇崛幻想色彩，符合“忠臣”身份。当然梦中宰相不一定是宋代人，因为是梦。曾宰相受到包拯的弹劾，他的命运会怎么样？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宫时〔1〕，与二三新贵遨游郊郭〔2〕。偶闻毗卢禅院寓一星者〔3〕，因并骑往诣问卜。入，揖而坐。星者见其意气，稍佞谀之。曾摇箑微笑，便问：“有蟒玉分否〔4〕？”星者正容，许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气益高。值小雨，乃与游侣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团上，偃蹇不为礼〔5〕。众一举手，登榻自话。群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6〕，家中表为参、游〔7〕，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8〕，于愿足矣。”一坐大笑。

〔注释〕

〔1〕高捷南宫：考中进士。古称尚书省为南宫，此指主持会试的礼部。 〔2〕新贵：会试考中的新进士。  

〔3〕毗（pí）卢禅院：佛寺；星者：算命的。  

〔4〕蟒玉分：做高官的福分。蟒袍玉带是古代高官服饰。 

〔5〕偃蹇 ：傲慢。 

〔6〕年丈 ：在科举考试中，同科考中的互称“同年” ，同年的父辈或父辈的同年，则称“年丈”。 南抚 ：应天府巡抚。 

〔7〕中表：中表兄弟。指与祖父母、父母是兄弟姐妹者的孩子。参 、游：明清时代中级武 官参军和游击将军。 

〔8〕苍头：奴仆。小千把：千总、把总，明清时代低级武官。

俄闻门外雨益倾注，曾倦，伏榻间。忽见有二中使天子手诏〔1〕，召曾太师决国计〔2〕。曾得意，疾趋入朝。天子前席，温语良久。 命三品以下，听其黜陟〔3〕；即赐蟒玉、名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4〕，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5〕，叠出其门。六卿来〔6〕，倒屣而迎〔7〕；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8〕，皆是好女子。其尤者为袅袅，为仙仙，二人尤蒙宠顾。科头休沐〔9〕，日事声歌。

〔注释〕

〔1〕中使 ：宫廷使者，太监。赍（jī）：持送。  

〔2〕太师 ：封建时代以太师、太保、太傅为“三公” ，太师地位最高。明清时大臣功绩卓著者授太师。  

〔3〕黜陟（chù zhì）  ：降级或提拔。 

〔4〕绘栋雕榱（cuī）：彩绘的屋梁，雕花的房椽。 

〔5〕伛偻（yǔ lǚ） ：弯曲着身子恭敬从命的样子。

〔6〕六卿 ：六部尚 书。 

〔7〕倒屣（xǐ）而迎：急起迎接。倒屣，穿倒了鞋。 

〔8〕晋抚馈女乐：山西巡抚赠送歌女。 

〔9〕科头休沐：衣着随便，在家休假。科头：不结辫，不戴帽； 休沐：休息沐浴。汉律，官员五日一休沐。

一日，念微时尝得邑绅王子良周济〔1〕，我今置身青云〔2〕，渠尚蹉跎仕路〔3〕，何不一引手〔4〕？早旦一疏，荐为谏议〔5〕，即奉俞旨〔6〕，立行擢用。又念郭太仆曾睚眦（yá zì）我〔7〕，即传吕给谏及侍御陈昌等〔8〕，授以意旨。越日，弹章交至〔9〕，奉旨削职以去。恩怨了了〔10〕，颇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适触卤簿，即遣人缚付京尹，立毙杖下。接第连阡者〔11〕，皆畏势献沃产。自此富可埒国 〔12〕。 无何，而袅袅、仙仙以次殂谢。朝夕遐想，忽忆曩年见东家女绝美，每思购充媵御，辄以绵薄违宿愿〔13〕，今日幸可适志。乃使干仆数辈，强纳资于其家。俄顷，藤舆舁至，则较昔之望见时尤艳绝也。自顾生平，于愿斯足。

〔注释〕

〔1〕微时：寒微时。  

〔2〕置身青云：身居高位。  

〔3〕蹉跎仕路：仕途不得意。 

〔4〕引手：伸手援助。  

〔5〕谏议 ：即谏议大夫。明清时称“给事中”或“给谏”，是朝廷言官。

〔6〕俞旨 ：圣旨。 

〔7〕太仆：掌管皇帝舆马等事的官员，秦汉时九卿之一。睚眦：怒目而视，此处指微小的怨恨。  

〔8〕给谏：给事中；侍御：御史。 

〔9〕弹章交至：弹劾的奏章交替而至。  

〔10〕了了：明白。    

〔11〕接第连阡：与曾家府邸田地相邻。

〔12〕富可埒（liè）国：富可敌国。埒，等同。  

〔13〕绵薄：财力不足。

又逾年，朝士窃窃，似有腹非之者〔1〕。然各为立仗马〔2〕；曾亦高情盛气，不以置怀。有龙图学士包上疏〔3〕，其略曰：“窃以曾某，原一饮赌无赖、市井小人。一言之合，荣膺圣眷〔4〕，父紫儿朱〔5〕，恩宠为极。不思捐躯摩顶〔6〕，以报万一；反恣胸臆〔7〕，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发难数！朝廷名器〔8〕，居为奇货，量缺肥瘠，为价重轻〔9〕。因而公卿将士，尽奔走于门下；估计夤缘，俨如负贩〔10〕；仰息望尘〔11〕，不可算数。或有杰士贤臣，不肯阿附〔12〕，轻则置之闲散〔13〕，重则褫以编氓〔14〕。甚且一臂不袒〔15〕，辄迕鹿马之奸〔16〕；片语方干，远窜豺狼之地〔17〕。朝士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

〔注释〕

〔1〕“朝士窃窃”二句：朝廷官员偷偷背后议论，有人嘴上不说，心里反对。 

〔2〕立仗马：朝臣像仪仗队的马一样只摆样子，不吭声。 仗马，唐代皇帝临朝时，立八马于宫门外。这些马都经过严格训练，静立无声。 

〔3〕龙图学士包：宋代龙图阁大学士包拯。此处借用宋代历史人物，梦境故事主角所处时代并不确指宋代。 

〔4〕荣膺圣眷：荣幸地得到皇帝恩宠。 

〔5〕父紫儿朱：父子都做高官。唐代规定三品以上官员着紫服，五品以上穿朱服。

〔6〕捐躯摩顶：不辞辛苦地献身。  

〔7〕恣胸臆：放纵个人欲望。 

〔8〕朝廷名器：朝廷的官爵。 

〔9〕“量缺肥瘠”二句：根据官爵进项多寡决定卖官价格。 

〔10〕“估计夤缘”二句：估计通过某途径可将官位卖高价，就像市场商贩般讨价还价。 

〔11〕仰息望尘：看曾某脸色行事。仰息，仰人鼻息；望尘，望尘而拜。 〔12〕阿附 ：阿谀、归附。 

〔13〕轻则置之闲散：得罪曾某程度轻的官员被安排担任没有油水的闲职。  

〔14〕重则褫以编氓：得罪曾某程度重的官员被革职为民。 

〔15〕“一臂不袒”二句：一点小事上不依附曾某，就会受到威胁陷害。

〔16〕鹿马之奸，指赵高指鹿为马探测群臣是否对他阿附的历史典故。 

〔17〕“片语方干”二句：一句话冒犯曾某就会被充军到边远荒凉的地方。

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蚕食〔1〕；良家女子，强委禽妆〔2〕。沴气冤氛〔3〕，暗无天日。奴仆一到，则守、令承颜〔4〕；书函一投，则司、院枉法〔5〕。或有厮养之儿〔6〕，瓜葛之亲，出则乘传，风行雷动。 地方之供给稍迟，马上之鞭挞立至。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临，野无青草〔7〕。而某方炎炎赫赫〔8〕，怙宠无悔〔9〕，召对方承于阙下，萋菲辄进于君前〔10〕；委蛇才退于自公，声歌已起于后苑〔11〕。声色狗马，昼夜荒淫；国计民生，罔存念虑。世上宁有此宰相乎！内外骇讹，人情汹汹。若不急加斧锧之诛〔12〕，势必酿成操、莽之祸〔13〕。臣夙夜祗惧〔14〕，不敢宁处，冒死列款，仰达宸听〔15〕。伏祈断奸佞之头，籍贪冒之产，上回天怒，下快舆情〔16〕。如果臣言虚谬，刀锯鼎镬〔17〕，即加臣身。”云云。

〔注释〕

〔1〕膏腴：肥沃的良田；蚕食：逐渐侵占。  

〔2〕禽妆：彩礼。 

〔3〕沴气冤氛：曾某凶 恶嚣张的气焰和受害者悲惨凄凉的冤气。 

〔4〕守 、令承颜：太守和县令都得看曾家奴仆的脸色行事。 

〔5〕司 、院枉法：布政司、按察院都根据曾某需要徇情枉法。 

〔6〕厮养 ：干杂役的奴仆、小厮。 

〔7〕“扈从所临”二句：曾某随从所到之处，掘地三尺搜刮地皮，以致田野上连青草都没了。 

〔8〕炎炎赫赫：气焰嚣张。 

〔9〕怙宠无悔：依恃皇帝宠爱，毫无悔过之心。 

〔10〕“召对方”二句：每当皇帝召见问事，曾某就乘机花言巧语陷害他人。萋菲：花纹错乱状，比喻谗言。 

〔11〕“委蛇”二句：刚刚从庄严的朝班退朝回家，就立即开始声色犬马享受。委蛇，从容自得。典出《诗经·召南·羔羊》：“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12〕斧锧之诛:将其斩首。斧锧 ，古代行刑用的斧子和铁砧。  

〔13〕操 、莽之祸： 曹操和王莽那样的篡国之祸。  

〔14〕夙夜祗惧：日夜警惕戒备。 

〔15〕仰达宸听：上报皇帝知道。宸，北极星，指 皇帝的居所。 

〔16〕舆情 ：民众之情。 

〔17〕刀锯鼎镬：最残酷的刑罚。刀锯，杀人刑具；鼎镬，油锅。

疏上，曾闻之，气魄悚骇〔1〕，如饮冰水。幸而皇上优容，留中不发〔2〕。 又继而科、道、九卿交章劾奏〔3〕；即昔之拜门墙、称假父者〔4〕，亦反颜相向。奉旨籍家〔5〕，充云南军。子任平阳太守，已差员前往提问。曾方闻旨惊怛，旋有武士数十人，带剑操戈，直抵内寝，褫其衣冠，与妻并系。俄见数夫运资于庭，金银钱钞以数百万，珠翠瑙玉数百斛〔6〕，幄幕帘榻之属又数千事，以至儿襁女舄〔7〕，遗坠庭阶。曾一一视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发娇啼，玉容无主。悲火烧心，含愤不敢言。

〔注释〕

〔1〕悚骇 ：惊骇到丧魂失魄的地步。

〔2〕留中不发：皇上把奏章留在案头，不发下来治罪。 

〔3〕科 、道、九卿交章劾奏：所有朝臣接连不断地弹劾。科道，明清时都察院下属六科给事中和御史总称；九卿，各部主要长官。 

〔4〕拜门墙、称假父者：认门生、认干爹的人。 

〔5〕奉旨籍家：按圣旨抄家。  

〔6〕斛：量器。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五斗为一斛。 

〔7〕儿襁女舄：婴儿襁褓，女人睡鞋。

俄，楼阁仓库，并已封志，立叱曾出。监者牵罗曳而出。夫妻吞声就道，求一下驷劣车〔1〕，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倾跌。曾时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馀里，己亦困懒。欻见高山直插霄汉，自忧不能登越，时挽妻相对泣。而监者狞目来窥，不容稍停驻。又顾斜日已坠，无可投止。不得已， 参差蹩躠而行〔2〕。比至山腰，妻力已尽，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监者叱骂。 忽闻百声齐噪，有群盗各操利刃，跳梁而前〔3〕。 监者大骇，逸去。曾长跪，言：“孤身远谪，橐中无长物。”哀求宥免〔4〕。群盗裂眦宣言：“我辈皆被害冤民，只乞得佞贼头，他无索取。”曾叱怒曰：“我虽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尔！”贼亦怒，以巨斧挥曾项。觉头堕地作声，魂方骇疑，即有二鬼来，反接其手，驱之行。

 〔注释〕

〔1〕下驷劣车：劣马拉的破车。 

〔2〕参差蹩躠（bié sǎ）：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一跛一拐前行。 〔3〕跳梁 ：许多人乱跑乱跳。跳梁，跳踉。

〔4〕宥免：宽恕。

行逾数刻，入一都会。顷之，睹宫殿。殿上一丑形王者，凭几决罪福。曾前，匐伏请命〔1〕。王者阅卷，才数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误国之罪，宜置油鼎！”万鬼群和，声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2〕，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3〕，窜迹无路〔4〕。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约食时，鬼方以巨叉取曾出，复伏堂下。王又检册籍，怒曰：“倚势凌人，合受刀山狱！”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先有数人罥肠刺腹于其上，呼号之声，惨绝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觉身在云 霄之上，晕然一落，刃交于胸，痛苦不可言状。又移时，身躯重赘，刀孔渐阔，忽焉脱落，四支蠖屈〔5〕。

〔注释〕

〔1〕请命：请求饶命。 

〔2〕捽至墀下：揪住头发拖到台阶下。  

〔3〕觳觫（hú sù） ：发抖。 

〔4〕窜迹：隐藏踪迹。  

〔5〕四支蠖（huò）屈：四肢像虫子一样弯曲。

鬼又逐以见王。王命会计生平卖爵鬻名、枉法霸产，所得金钱几何。即有鬡须人持筹握算〔1〕，曰： “三百二十一万。”王曰：“彼即积来，还令饮去！”少间，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 鬼使数辈，更以杓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2〕，入喉则脏腑腾沸。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 半日方尽，王者令押去甘州为女〔3〕。

〔注释〕

〔1〕筹：计数的筹码；算，算盘。

〔2〕颐：面颊。  

〔3〕甘州：今甘肃张掖市。

行数步，见架上铁梁，围可数尺，绾一火轮〔1〕，其大不知几百由旬〔2〕；焰生五采，光耿云霄〔3〕。鬼挞使登轮。方合眼跃登，则轮随足转〔4〕，似觉倾坠，遍体生凉。开眸自顾，身已婴儿，而又女也。视其父母，则悬鹑败絮〔5〕。土室之中，瓢杖犹存。心知为乞人子。日随乞儿托钵〔6〕，腹辘辘然常不得一饱。着败衣，风常刺骨。十四岁，鬻与顾秀才备媵妾。衣食粗足自给。而冢室悍甚，日以鞭箠从事，辄以赤铁烙胸乳。幸而良人颇怜爱，稍自宽慰。东邻恶少年，忽逾垣来逼与私。乃自念前身恶孽，已被鬼责，今那得复尔。于是大声疾呼。良人与嫡妇尽起，恶少年始窜去。 居无何，秀才宿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诉冤苦，忽震厉一声，室门大辟。有两贼持刀入，竟决秀才首，囊括衣物。团伏被底，不敢复作声。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惊，相与泣验，遂疑妾以奸夫杀良人。因以状白刺史。刺史严鞫〔7〕 ，竟以酷刑定罪，依律凌迟处死。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8〕，觉九幽十八狱〔9〕，无此黑黯也。

〔注释〕

〔1〕绾：系。  

〔2〕由旬：梵文音译。古印度计量单位。由旬有大、中、小之分，约合八十、六十、四十里。  

〔3〕耿：照耀。  

〔4〕轮随足转：按照佛教观点，人要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等六道中轮回。 

〔5〕“悬鹑败絮”：破衣烂衫，手稿为“悬鹑败焉”，今据铸雪斋抄本。

〔6〕托钵：乞丐捧着碗乞讨。  

〔7〕严鞫（jū）：严刑逼供。  

〔8〕距踊声屈：跳着脚喊冤枉。  

〔9〕九幽十八狱：十八层地狱。

正悲号间，闻游者呼曰：“兄梦魇耶？”豁然而寤，见老僧犹跏趺座上〔1〕。同侣竞相谓曰： “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惨淡而起。僧微笑曰： “宰相之占验否？”曾益惊异，拜而请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2〕。山僧何知焉。” 曾胜气而来，不觉丧气而返。台阁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终。

〔注释〕

〔1〕跏趺（j iā fū）：盘腿而坐。    

〔2〕青莲：佛教认为人死后如堕入地狱、饿鬼、畜生道，痛苦无比，如入火坑。皈依净土可以摆脱灾难。青莲，梵语“优钵罗”意译，青色的莲花，比喻净土。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意思是人即使身处险恶之境，只要加强道德修养，行善行仁，就能得到神佛的帮助。

异史氏曰：“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1〕，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2〕，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3〕，此梦在所 必有，当以附之‘邯郸〔4〕’之后。”

〔注释〕

〔1〕忻然于中：心满意足。 

〔2〕方寸：内心。 

〔3〕黄粱将熟： 唐传奇《枕中记》写道，卢生不得志，在邯郸旅店遇到仙人吕翁。吕翁给他个枕头，他枕上做了个高官厚禄的梦。他入梦时旅店主人正在蒸黄粱饭，等他醒来，黄粱饭还没熟。后人用“黄粱梦”挖苦对官位的向往。 

〔4〕邯郸 ：唐传奇《枕中记》卢生做梦地点为邯郸。明代作家汤显祖根据《枕中记》创作“临川四梦”之一的《邯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