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促织（下）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继续讲《促织》。我讲的《促织》是根据蒲松龄亲笔手稿讲的，蒲松龄的亲笔手稿现在保存在辽宁省图书馆，是蒲松龄晚年亲自抄定的《聊斋志异》最后的定本。

因为蒲松龄家境贫寒，没有能力印刷出版《聊斋志异》，直到他去世半个世纪，乾隆31年(1766)，赵起杲、鲍廷博编刻的青柯亭本问世.这个青柯亭本是《聊斋志异》的第一个刻本，对《聊斋志异》的广泛流传起到重要推动作用。这个刻本依据的底本，是郑荔乡在山东做官时得到的抄本，这个抄本现在已经见不到了。

青柯亭本的篇目不很完全，聊斋492篇作品，它有430篇。做古籍整理的学者都知道，整理古籍最可靠的版本是作者的手稿本，《聊斋志异》恰好传下半部手稿，《促织》又恰好在手稿本里边，而且是蒲松龄亲笔书写，没有一个字的修改，说明是蒲松龄晚年亲自确定的《促织》定本。

青柯亭的刻印者对《聊斋志异》做了多处篡改，主要是改换或删除一些涉及到政治涉及到改朝换代的敏感词句，所谓触犯时讳的词句，也有编辑者根据自己的喜好，自以为是对蒲松龄原文的篡改。《促织》关键地方改动比较大、影响对蒲松龄创作特点的理解。

我在十六年前也就是2002年就写文章指出高中课本用了青柯亭本的谬误，遗憾的是，隔了十几年，高中课本仍然没有改正这个明显的错误。高中课本把《 促织》作为文言文教材，就是要让数以千万计的高中生学习原汁原味的经典作品，手稿本应该是无可争议的正确版本，是高中课本本来应该采用的版本。

高中课本却用蒲松龄去世半个世纪后的青柯亭刻印本，作为课文预习提示更是把高中生引到学习不是蒲松龄的写作特点上了。这是对古典名著的歪曲，也是对亿万高中生的误导。

高中语文课本《促织》“预习提示”有这样的话：“文中写的由求神问卜而得佳虫和儿子魂化促织而轻捷善斗两个片断，是作者幻想的，用以推动故事由悲向喜的发展。故事的结局，悲剧变成喜剧，并没有削弱对封建统治者的谴责力量。因为尽人所知，魂化促织是不可能的。这个喜剧结局蕴含着深沉的悲哀。”

这段分析文字根据是青柯亭本正文“魂化促织”作出。其实，魂化促织本来不是蒲松龄的“作者幻想”，反而导致聊斋斋神鬼狐妖艺术意蕴的表浅化、直露化。为什么这样说？

第一， “魂化促织”使《聊斋志异》本来有深刻内涵的艺术构思变得笨拙而缺少意趣。“幻由人生”是聊斋艺术构思基本特点。也就是说，聊斋神鬼狐妖因人的翘盼出现，是作者的心灵和意识在生物身上展开。《促织》中常胜促织是动物有了人的思维，成名的不幸感动上帝，不起眼的小促织蓦然变得神勇善斗甚至战败大公鸡，化解了成名的倒悬之苦。

这都是“幻由人生”，是蒲松龄赋予寻常生物神奇力量，不是小说人物变形起作用。青柯亭本让成子魂化促织，和蒲松龄的美学理想、构思方式南辕北辙。那么，聊斋里边有没有人化动物的事？有，我们以后讲的《向杲》就是小说主人公变成老虎向恶人报仇，蒲松龄要写人化动物，他会用心巧妙的构思，叫小说主人公来做，而不会像青柯亭本这么简单敷衍了事交待。

 第二，“魂化促织”把短篇小说的人物关系本末倒置。蒲松龄手稿本《促织》中成名始终是绝对主角：成名因捉不到促织被打；成名这个成年的读书人像顽童般捉促织，捉到后全家庆贺；成名先因儿子损失促织发怒，后因儿子自杀悲哀；成名跟少年斗促织而且在斗促织过程中神情非常投入；成名因为促织得到巡抚欣赏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成名的儿子只起到揭开装小虫的盆偷看，导致促织死亡、然后儿子自杀使得成名夫妇呼天抢地。青柯亭本篡改小说，成了“魂化促织”，让成名的儿子越俎代庖，不符合短篇小说要始终围绕主人公、忌旁枝斜出、忌喧宾夺主的构思要义。

第三，“魂化促织”严重扭曲了主人公成名的个性。成名善良忠厚木讷，他不忍心向乡亲催税，把自己家产垫光。促织被儿子失手弄死后，成名妻说“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成名跟儿子算帐顶多打几下屁股，不会有更严重的惩罚。传宗接代的儿子为一只小促织自杀，对成名才是塌天之祸。

手稿本写成名在儿子自杀后苏醒的表现是：“夫妇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看到儿子苏醒，夫妻感到安慰。成名看到空虚的蟋蟀笼，明知自己将会再次受到责打，担心得哭也哭不出，气也撒不出来，他仍然心疼儿子，不敢再向刚自杀过的儿子耍脾气，再去探究弄死促织的事。这样的舐犊之情，多么动人？这才符合成名笃实的个性基调。

而青柯亭本把成名在儿子自杀复苏后的表现篡改为：“夫妇心稍慰，但儿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为了一只小促织，成名竟然把似乎已变呆、变傻的儿子不放到心上，这合乎情理吗？岂不是歪曲了蒲松龄精心创造的人物个性？

表面看来，魂化促织似乎构思巧妙，还得到不明版本的名人赞赏。对某种艺术手法固然可以见仁见智，但是绝对不能篡改名著，这是条底线。因为莘莘学子要学的，是世界短篇小说之王蒲松龄的代表作，不是文学史上没有只言片语记载的赵起杲等人的篡改技术。            

总而言之，高中课本如果继续选《促织》，必须按照蒲松龄手稿本排印，并相应删除有关“魂化促织”的剖析。订正个别注释的谬误。这才是对古典名著的敬畏态度，是对全国亿万中学生负责任的态度。

“魂化促织”绝对不可取，我在423读书日已经做过比较详尽的说明，现在再次简单说明一下。至于高中课本可以选哪篇聊斋作文言文，我觉得还可以考虑《席方平》，早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夕，毛主席就对几位作家说过，《席方平》应该选入中学课本。

蒲松龄生活的时代，贪官污吏横行，土豪劣绅欺压良民，老百姓水深火热。蒲松龄借改写传统题材，刺贪刺虐，巧妙抒写人民苦难。《促织》是突出代表。明代宣德皇帝明宣宗朱瞻基是著名昏君也是浪荡公子，明代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里记载“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诏苏州知府况钟进千个。一时语云：‘促织瞿瞿叫，宣宗皇帝要’。”

《促织》的基本情节早就见于吕毖《明朝小史》：“宣宗好促织之戏，遣使取之江南，价贵数十金。枫桥一粮长，以都督遣觅，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谓骏马所易，必有异，窃视之，跃出，为鸡啄食，惧，自缢死，夫归，伤其妻，亦自经焉。”因为一只小促织，一对夫妇丧命，是小说的绝好材料。《明朝小史》却只是简略记录。

蒲松龄做了脱胎换骨再创造，故事更丰富曲折也更震撼人心。在聊斋故事里，皇帝让地方上供促织，不是传统产促织的地方而是不产促织的华阴县；不是偶而要一次，而要经常供应；皇帝玩促织的结果不是使得促织贵到几十两银子，而是民不聊生，官吏借此搜刮，百姓倾家荡产。读书人成名因为促织，家产赔尽，自己被打得脓血淋漓。老百姓还不如小促织。

最好的促织的获得，《明朝小史》写骏马换来，骏马所换，虽然金贵，但毕竟有骏马可以换，蒲松龄却是让几十岁的读书人成名像儿童一样捉促织。捉促织的过程，从巫婆算命，到成名亲自到大佛殿捉，写得多么细致多么生动。

促织死则是因为成名的儿子揭盆观看，这比《明朝小史》里妻子看更可信，好奇是儿童天性。小孩玩促织，一天捉几个，死几个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却成了性命交关的大事，何等荒唐。孩子不小心把促织弄死了，孩子得跳井。

故事结局，《明朝小史》里是夫妇都死了，当然可悲，但聊斋写的更深刻，更有讽刺意味，平时最疼儿子的母亲因为儿子弄死了促织，说儿子死期到了；天真的儿童为了一只小促织投井自杀。《明朝小史》写促织被公鸡啄食造成悲剧。蒲松龄笔下促织却能斗败大公鸡，还能伴随着音乐跳舞。这是多么美妙的想像啊。

皇帝一高兴，一人得志，鸡犬升天。巡抚得到皇帝奖励，巡抚奖励县令，县令录取成名做秀才，成名成了一个擅长养促织的人，没几年时间，成名田也有了，楼也有了，“裘马过世家”。蒲松龄这样改写促织故事，目的就是为了说明，天子偶用一物，就能造成百姓卖妇贴儿的惨剧，直接把批判矛头指向只知享乐不顾百姓死活的皇帝和媚上邀宠、残民以逞的官吏。

蒲松龄改写前人作品一是出新，二是求异。他把前人作品点铁成金，《劳山道士》和《促织》都是突出代表。俗话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蒲松龄没有走万里路的荣幸，却能读万卷书，他站在前人肩上妙手创新，对传统题材重新构筑，取得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效果。

聊斋的狐狸精都有特殊的意蕴，下次讲的《狐谐》有个特别的狐狸精，她是女的，但她不是来诠释爱情也不是来讲述悲欢离合的，她是来玩口才的，她是来玩幽默的，她要像灌夫骂座一样骂出蒲松龄想骂却不能公开骂的人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文】 

宣德〔1〕间，宫中尚促织之戏〔2〕，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3〕，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4〕。市中游侠儿〔5〕，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6〕。里胥猾黠〔7〕，假此科敛丁口〔8〕，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注释〕

〔1〕宣德：明宣宗朱瞻基（1426-1435）年号。  

〔2〕促织：蟋蟀别名。《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乐壁。”   

〔3〕华阴：：县名，今陕西华阴市。    

〔4〕里正：本为汉代名词，明代称“里长”，按明代役法，每一百一十户为一里，由多粮多丁的十户轮流担任里长，负责催粮税、分派徭役，故称“富户役”。因赋税越来越多，富户贿赂官府，让中、下户担任里正。中、下户常因不敢向富户摊派，不得不垫交粮税，导致倾家荡产。   

〔5〕游侠儿：不务正业的年轻人。   

〔6〕居为奇货：囤积稀缺货物等时机卖高价。   

〔7〕里胥猾黠：乡里的公差奸诈。   

〔8〕科敛丁口：按人丁摊派进贡蟋蟀的费用。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1〕，久不售〔2〕，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3〕。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4〕，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5〕？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6〕，于败堵丛草中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7〕，旬馀，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注释〕

〔1〕童子业：即童生。科举制度规定，凡参加秀才考试的读书人，不论年龄，皆称童生。  

〔2〕不售：考不上秀才。  

〔3〕薄产累尽：原本微薄的家产耗费殆尽。   

〔4〕敛户口：按应交劳役的一甲十户加以征收。  

〔5〕裨益：补益。  

〔6〕“提竹筒”几句：是描写捉促织的工具和办法。竹筒可以盛水，灌促织钻入的洞穴。铜丝笼为细铜编成的锥形小罩，可罩住蟋蟀。  

〔7〕严限追比：封建时代地方官府对规定百姓交纳的赋税严格限定期限，定期查验催逼追讨并一再责打。每误一期责打一次谓之“追比”，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风趣地称为“肉鼓吹”。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1〕。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2〕。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3〕 ，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4〕。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5〕。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6〕；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7〕。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摺藏之，归以示成。

〔注释〕

〔1〕具资诣问：准备好钱前去求教。   

〔2〕红女白婆：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   

〔3〕唇吻翕（xī）辟：嘴唇一张一合。   

〔4〕竦立：恭敬地站立。   

〔5〕无毫发爽：丝毫不差。   

〔6〕青麻头：蟋蟀的一种。据贾似道《蟋蟀经》，蟋蟀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黄，黄不如青。以头项肥、青项金翅、脚腿长、身背阔者为佳。   〔7〕展玩：展示玩味。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1〕，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2〕，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3〕；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4〕，一癞头蟆猝然跃去〔5〕。成益愕，急逐趁之〔6〕，蟆入草间。蹑迹披求〔7〕，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8〕，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9〕。土于盆而养之〔10〕，蟹白栗黄〔11〕，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注释〕

〔1〕古陵蔚起：古墓又高又多。  

〔2〕蹲石鳞鳞：乱石层层像鱼鳞一般。   

〔3〕针芥：细针和小草，指极细小的事物。

〔4〕冥搜：尽力寻找。   

〔5〕癞头蟆：癞蛤蟆。  

〔6〕逐趁：遁迹追赶。 

〔7〕蹑迹披求：跟踪蟋蟀的踪迹拨开草丛寻找。   

〔8〕掭（tiàn）：轻轻拨动。  

〔9〕连城拱璧：典出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战国时，赵国得和氏璧，秦国愿以十五城交换， 故称“连城璧”。拱璧，两手拱抱之大璧。　〔10〕土于盆：将盆中装上泥土养蟋蟀。 

〔11〕蟹白栗黄：蟹肉和栗实，喂养蟋蟀的精细饲料。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迳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1〕。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 ！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覆算耳〔2〕！”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3〕。夫妻向隅〔4〕，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

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5〕。近抚之，气息惙然〔6〕 ，喜置榻上，半夜复甦〔7〕。 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东曦既驾〔8〕，僵卧长愁。

〔注释〕

〔1〕斯须：一会儿。   

〔2〕覆算：算账。  

〔3〕抢呼：呼天抢地，悲痛欲绝。  

〔4〕向隅：愿意为对着一个墙角，引申为孤独、悲凉。  

〔5〕藁葬：草草埋葬。  

〔6〕惙（chuò）然：呼吸微弱。  

〔7〕甦：苏醒。  

〔8〕东曦既驾：太阳升起。东曦，初升的太阳。驾，指神话传说中羲和的车驾。羲和为古代神话中驾驭日车的神。

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 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1〕；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2〕，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3〕。视之，形若土狗〔4〕，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注释〕

〔1〕超忽：远远地、轻飘飘地。  

〔2〕审谛：仔细观察。   

〔3〕衿袖：衣领和袖口。  

〔4〕土狗：喽咕的别号。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 “蟹壳青”〔1〕 ，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迳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2〕。因出己虫，纳比笼中〔3〕。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 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4〕。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5〕，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6〕，迳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7〕。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注释〕

〔1〕蟹壳青：善斗蟋蟀的一种。   

〔2〕掩口胡卢而笑：带有嘲笑意味地掩住从喉咙发出的笑声。胡卢，喉间的笑声。  

〔3〕比笼：用于蟋蟀打斗的陶制罐。  

〔4〕龁（hé）：咬。  

〔5〕翘然矜鸣：挺直身躯骄傲地鸣叫。  

〔6〕瞥来：突然来。  

〔7〕尺有咫：不到两尺的距离。周制咫，为八寸。合今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翌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 1 〕；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之抚军〔2〕。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3〕。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4〕，遍试之，无出其右者〔5〕。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6〕。宰悦，免成役〔7〕，又嘱学使〔8〕，俾入邑庠〔9〕。由此以善养虫名，屡得抚军殊宠。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10〕。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11〕。

〔注释〕

〔1〕靡：披靡，失败。  

〔2〕抚军：巡抚。总管一省政事。  

〔3〕疏 ：臣子向皇帝陈述政事的奏章。细疏：在表单上细细陈述促织本事。   

〔4〕“举天下”一句所列为蟋蟀名称。  

〔5〕无出其右：没有蟋蟀能斗过它。 

〔6〕卓异：优异。明代每三年对官员一次考绩。外官考绩谓“大计”， 最好的考语是“卓异”，即才能卓越优异。  

〔7〕免成役：免去成名里长的差役。  

〔8〕学使，即提学道，明代巡回各省担任科举考试的教官。  

〔9〕邑庠：县学。进入县学成为秀才。  

〔10〕蹄躈（qiào）：蹄，脚；躈，尻窍，肛门。牛羊蹄躈各千计：按马四蹄一躈，共计千数，则为马二百匹。  

〔11〕裘马过世家：轻裘肥马生活豪华，超过祖上做大官的人家。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 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 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1〕，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2〕，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3〕。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4〕。信夫！”

〔注释〕

〔1〕跬（kuǐ）步：举一足为跬，举两足为步，跬步为半步。引申为皇帝的一举一动。　

〔2〕蠹：祸国殃民的弊政。 

〔3〕恩荫 ：恩泽。封建时代子孙可以因为祖父、父亲有功而得到朝廷恩赐的功名，谓之“恩荫”。《促织》写从巡抚到县令都得到一只小蟋蟀恩荫，隐含反讽之意。　

〔4〕一人飞升， 仙及鸡犬：一人得道升天，连他的鸡犬都随着成仙。《神仙传》记载，淮南王刘安学道，服仙药后飞升，他放药的器具留在庭院中，鸡犬舐了，也飞升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