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红楼梦》第四回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写的是本来薄命的一个女孩，遇到了一个同样薄命的男子，发生了杀人案，而葫芦僧就稀里糊涂的帮着把这个案断下来了。中国古代的宋元话本说，葫芦提就是糊里糊涂的意思，葫芦案就是糊涂案。不按律法胡乱断案的是个知府，但是他却是听了葫芦僧的意见，这个回目就暗含着讽刺了。

《红楼梦》主要是写俊男靓女的青春梦，画的是世家巨族的享乐图，这些贵族青年男女风月繁华依靠什么？依靠官僚集团盘根错节的庞大势力，和大地主皇商的经济实力。而贾雨村徇情枉法，就是依附了豪门势力。

贾雨村遇命案

这个杀人案是谁接手的呢？就是刚刚补了官的贾雨村。他一到任，就接到了一桩人命案，两家争着买一个女孩，而金陵一霸的薛公子，也就是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打死了小乡宦之子冯渊。这个冯渊，他的名字也是个谐音，就是遇到冤枉了。冯渊的两个谐音是相逢的“逢”，冤情的“冤”。薛蟠打死了冯渊，抢走了那个女孩，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苦主家告了一年状，竟然没有人作主。

贾雨村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听，大怒，岂有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他就要发签去拘捕薛蟠。他手下的一个门子，就是管着给他报告谁来了，接待客人，相当于一个传达的手下，身份是很低微的，向他施眼色，不要发，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贾雨村是个知府，这个门子是身份很低的衙役，他竟敢向自己的大老爷施眼色，这是很不正常的，贾雨村这个人不是生性狡猾吗，马上就想到这里面有事，退衙，回到内衙，他就把这个门子叫来。

这个门子的表现是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很久，自以为很了不起，但是真正和那些阴谋家打起来交道来，那还是太嫩的一个角色。他一到了后堂就给贾雨村请安，他说，老爷这些年加官晋爵就不认识我了？我读到这个地方我就很好笑，笑这个门子。你一个门子怎么可以对知府这样讲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活腻了？贾雨村说，我看着挺面善的，一时想不起来，这个门子又说，老爷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把出身之地都忘了，不记得当年葫芦庙的事了？这就更不会说话了。因为从贫寒出身的人，最不愿意叫别人知道的，就是自己当年曾经是很贫寒的。贾雨村当年住在葫芦庙，卖文为生。他当了知府，他绝对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当年是这样的贫寒。而这个门子偏偏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一句话就戳到了贾雨村的痛处，他必定会自己招来祸害。

贾雨村一听，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他为什么要像雷震一惊呢？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洋洋得意的在做的知府大人，原来身边就有一个揭老底儿的人。而这个揭老底儿的人就是当年他在那里卖文为活的时候，葫芦庙里面的一个小和尚。这个小和尚因为葫芦庙着了火，到别的庙去修行，又不愿意继续当和尚，他就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他把官场看成是一桩生意，留下头发做了门子。贾雨村哪想到是他，赶快携手笑到，原来是故人。

俄罗斯小说，著名的短篇小说家契诃夫有一个短篇小说叫《变色龙》，就是跟人打交道的时候，就像变色龙一样变来变去，贾雨村就是个变色龙。曹雪芹把他的奸诈之态写的是活灵活现，假装亲热，拉着手，原来是故人，让了坐，那个门子怎么敢坐。但是贾雨村说，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这是私事，还要长谈，你还能不坐吗？这就表示贾雨村这个时候还有要用这个门子的地方。因为他要问这个门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发签。这个门子听说，就告了坐。怎么坐的呢？斜签着坐了，侧着身子坐下，不和知府大老爷端坐，面对面，侧着身子，表示我还是恭敬，我不应该坐着的人。

“护官符”是怎么来的？

贾雨村就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我发签？这个门子就说，老爷你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贾雨村就赶快问，什么叫护官符？我竟然不知道。这个门子说，这还了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能作的长远。现在凡是做地方官的人，都有一个私单，下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最富最贵的大乡绅姓名，每个省都是一样的。假如不知道，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仅官爵，你连性命都保不成的，所以绰号叫护官符。这个案子里面的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个官司本来是很容易断的，但是都是碍于情面，都是要考虑护官符才拖到现在断不了。

这段描写真是太深刻了，孟子早就说过，为官不难，不得罪巨室。而《红楼梦》石破天惊的蹦出来三个字“护官符”，这和中国古代的“聚宝盆”这个话可以媲美了。三个字就写透了康乾盛世的官场和事情。护官符是怎么写的呢？护官符写的是金陵地界的最有权势的几个家族，他们的俗谚口碑，什么叫俗谚口碑？就是民间口头的议论像立石刻碑一样。有一句俗话叫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就是老百姓平时说的俗话，像刻在碑上一样了，所以叫口碑。护官符就是这样写的：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不假，就是贾府，他们阔到什么程度呢？他们阔到白玉做堂，黄金铺路。阿房宫，住不下金陵的史，这个史是史家，贾母的娘家。秦王朝的阿房宫是历代最大的一个皇宫，方圆三百里，而这个史家放不下，他们有多大的势力。金陵王，他们阔到什么程度呢？传说龙宫的宝物最多，但是龙王爷得去找王家借白玉做的床。而薛家，挥金如土，丰年好大雪，雪花的雪，是谐音薛宝钗的薛。

在这个护官符的下面，还有些小字，就是具体的说，宁国公荣国公家里面有多少人，住在什么地方。保龄侯尚书令史公家里有多少人，住在哪里。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他们有多少房，在什么地方住。紫薇舍人薛公的后人，现在是领着内府的帑银在做皇商。这四家是按照公、侯、伯、舍人，从高到低的顺序排列。这个歌谣就是极力的夸四家的豪富，这都是些官职，但是夸的是他们的豪富，他们的豪富从哪里来的？做官按照他的官位给的他的薪金，但是主要还是他们巧取豪夺，他们做大官僚，同时做大地主，还要放高利贷。他们是靠着权势获得了这些财富。

门子还告诉贾雨村，打死人的就是这个薛公子，而这四家，连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现在贾雨村就知道这个案情了，一点儿都不复杂，薛蟠打死了冯渊，杀人偿命。但是门子还要进一步告诉贾雨村，这个被拐卖的少女和你也有关系。

门子就说，不瞒老爷说，不但这个凶犯的方向我知道，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我也知道。很怪，门子并不是神通广大，一个门子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呢？这是小说家的调度，他就是安排这个人，他恰好和贾雨村打过交道，他恰好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卖女孩的拐子，他恰好又是被卖的这个女孩小的时候经常一起玩的一个小和尚。门子就告诉贾雨村，这个被打的死鬼名叫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就他一个人，长到十八九岁，酷爱男风。就是当时的社会风气，喜欢同性恋。最讨厌女子，但是遇到这个拐子卖丫头，他就看上了，他要买来做妾，再也不和男人交往，也不再娶第二个了。但是他既然这么喜欢这个女孩，他就要很郑重的三天以后才过门。这就是侧面的写被卖的女孩是多么漂亮、多么招人喜欢。谁知道这个拐子又偷偷的卖给了薛家，他想卷了两家的银子逃走。没想到，两家把他拿住了，就把这个拐子打了个臭死，两家都宣布不收钱，要领人。薛公子岂是让人的，就喝令手下人打冯公子，把他打了一个稀烂，抬回家去三天就死了。

这个薛公子是早就要上京的，他是不是王子腾听说他打死人叫他上京的，这叫做不谋而合。王子腾和王夫人要唤取薛蟠进京，和薛蟠本来就要进京是巧合了。他是在打算进京之前的前两天看到这个丫头，就买了要带着进京。他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没事人一般，带了家眷就走。这个薛公子就想，打死了人自有兄弟奴仆在这料理，我还能为这屑屑小事值得逃走。他是原来就有事到京城去。

请听众朋友们看看，薛蟠，后来很多点评家给他起了个名叫阿呆，呆霸王。这个阿呆打死人，在他的眼里面是屑屑小事，这四大家族飞扬跋扈到何等程度了。

甄英莲的遭遇

门子讲完了薛家和护官符的关系之后，又卖弄起来了。老爷，你当这被卖的丫头是谁？这个人是个万事通，什么都知道。雨村笑道，我怎么知道。门子就冷笑了，这个人算来还是老爷您的大恩人，他就是葫芦庙旁边住着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贾雨村很奇怪，原来是她。听说她养到五岁，就被人拐去，怎么现在才卖呢？

门子就说，这些拐子是专门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到十一二岁，看看她相貌长的什么样，就带到他乡转卖。甄英莲是五岁被拐的，门子小和尚当年和甄英莲在一块玩，他记得很清楚，门子就说，当年这个英莲我们天天哄着她玩，虽然过了七八年，她现在十二三岁了，长的好漂亮好齐整，但是大概的相貌是不会改变的，熟人就更容易认出来。而且甄英莲有一个显明的相貌标志，她的眉心当中原来有米粒大小的一颗胭脂记。朋友们看87版电视连续剧里面出来的甄英莲，就是在眉心当中点了一个红红的胭脂记。

偏偏这个拐子又租了我的房子居住，拐子不在家，我就问她，你怎么回事，她不敢说，她就说拐子是她亲爹，没钱就把她卖了。门子就再三的哄，女孩就哭了，说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她不敢说。等着冯公子兑了银子，拐子喝醉了，甄英莲就叹息，我今儿罪孽可满了。看来拐子把她卖了不只一次，卖了再拐了银子跑。但是又听说冯公子三天以后才娶进门，她又很忧愁。她为什么忧愁？因为她知道，拐子卖了她，收了钱会再逃走，这个门子又派自己的妻子去劝她，说冯公子三天才来娶，这说明他不是把你当丫鬟看，你就好好等三天，你愁什么？甄英莲稍微的缓解了一点。谁知道，第二天拐子又把他卖给了薛家。

这个薛公子混名呆霸王，这个呆霸王是《红楼梦》本身就取出来的名字，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就是很任性，使钱如土，就把冯公子打了个落花流水，现在把英莲拖了去，不知死活。这个冯公子空欢喜一场，花了钱，送了命。甄英莲从被拐，到卖进薛家的过程，就通过这个门子的几句话闲谈，交代的清清楚楚。

贾雨村乱断案

这个时候，当年曾经接受甄士隐五十两银子资助，能够进京考取进士的贾雨村什么表现？当初他曾经跟封肃说，你的外甥女被拐了，我帮你找回来。现在他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他说这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一笔带过，不再提我要去找回这个女儿，给我当年的恩人送回去了。他更关心的是我怎么来了结这个官司，怎么不得罪巨室，怎么不得罪护官符上的人。这个人太贼了，他再也不议论当年恩人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了，他当然更不会去追查甄英莲卖到薛家，他把她要回来，送到甄士隐的身边。他把一切归结为孽缘，他就给自己，也给整个的黑暗的社会开脱了责任。

这个时候，贾雨村心里面已经很清楚，怎么样断这个案了。但是他还要问问门子，怎么断呢？门子又揭开他的老底儿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系贾府王府之力。贾府，贾政贾赦，贾府指的是贾政在里面做工作。王府，指的是王子腾在里面帮忙。这个薛蟠是贾府之老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了结此案，日后好去见贾王二公。

贾雨村这个时候就表白了一番，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的话。你说的何尝不是，但是事关人命，皇上隆恩，把我起复委用，重生再造了，我应该全心全意的报答皇帝之恩，我岂可以因私废法，我真不忍心这么做。门子就冷笑了，你说的这是些大道理，但是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你如果真的这样做，你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你连你自身都保不了，你还是好好想想。门子的话深通世故。

我看到这里，我就想起《聊斋志异》里面写的很多官场的故事。蒲松龄在一篇《梦狼》当中，对那时候的官场做了一个天才的总结，加了四个字叫“官虎吏狼”。就是官员像是吃老百姓的猛虎，他手下的这些衙役们像是吃老百姓的饿狼。

贾雨村就假装在这里思考，低了半日头，问门子，依你怎么样？门子就给他想了一个主意，让他装神弄鬼，假装自己能够扶鸾请仙，设下一个坛，扶着一个丁字形的木架在沙盘上，假装说是神仙降临写的字，神仙批的是这两家本来就有宿怨，现在狭路相逢，就出了人命了。而薛蟠已经得了无名之症，被冯渊追魂而死。祸事都是拐子引起来的，拐子依法处置，其他事就不要管了。这个门子说，您就在那里扶乩，扶着这个木架你在上面写字，我暗中嘱咐拐子叫他实招。

请听众朋友们看看，一个小小的门子，他居然能够上下齐手，操纵审案，门子说，薛家有的是钱，你就断烧埋银子一千也行，五百也行。冯家本来没有要紧的人了，他不过就是要几个钱，见了银子就没话说了。你看怎么样？贾雨村说，不妥不妥，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这家伙老奸巨滑，他听了门子的建议，他当然就琢磨出更好的怎么样冠冕堂皇的断案，又叫别人说不出话来的方法了。

到了第二天，贾雨村坐堂，听了听大家的供述，发现果然像门子说的，冯家人口稀疏，不过是告状得一些烧埋之费，而薛家仗势倚权，偏不相让，这才使得那么长时间断不了案。贾雨村就徇情枉法，胡乱断了此案。曹雪芹的高明就在于，该简单写的地方他就一笔带过，简单收住。他怎么断的这个案，具体的不写，只是用四个字，徇情枉法。冯家得了烧埋银子，就没话说了，在整个的断案过程当中，贾雨村听到门子说过一句很关键的话，这句关键的话就是，薛家原是金陵一霸。这个时候打死人的薛蟠多大年纪？15岁。但是他们这个家庭是金陵一霸的名声已经很响了。这就说明金陵一霸，这个名声并不是从薛蟠开始的，而是从薛宝钗的父亲那儿开始的。这是很有意思的。

贾雨村断完了案，迫不及待的写信去献媚讨好两个京城大官。写了两封信，一封给贾政，一封给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说的是同样的话，您外甥的事已经完了，不要过虑，我给你处理了，我报答了你们推荐我当官的恩情了。办完了这件事，贾雨村又恐怕门子对别人说出当年他贫贱的事儿来，最后找了一个不是，把门子远远的充军了事。过河拆桥，恩将仇报。

但是这个事并没有完，根据脂砚斋的评语提示，贾雨村了结了葫芦庙文字之后，伏下了千里伏线。这就说明在曹雪芹丢失的后几十回当中，葫芦僧还要出来，葫芦僧要揭发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就成了贾雨村最后罢官枷锁扛的原因之一。

第四回写到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这个案断完之后，就着手写薛宝钗进京了。而这个葫芦案放到小说开头的第四回，真是太重要了。毛主席说，第四回是《红楼梦》的总纲，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因为《红楼梦》是写四大家族的兴衰，他的确写了贾府由盛而衰的过程。曹雪芹当然不会像毛主席那样懂得阶级观点，但是曹雪芹根据自己对社会的观察，他看出来，作为封建社会的基石的贵族、地主，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建筑在什么基础上，他们能够横行霸道，能够钟鸣鼎食，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权力。而封建社会的法律，根本对他们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第四回就通过这样一个案子，把这些人的丑恶揭了一个底儿掉。像这样的人，他还配有好的命运吗？他必定要衰亡。而《红楼梦》写他的衰亡，并不是这种外面的势力，而是他们内部越来越腐败了。

二、知识点补充

《聊斋志异》：《聊斋志异》，又作《聊斋》，俗名《鬼狐传》，是中国清代著名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