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西门庆靠什么维护哥们儿关系?

2.3|西门庆靠什么维护哥们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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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今天我们讲金瓶梅的第十五和十六回。

这两回的主要人物仍然是李瓶儿。此时的花子虚已经去世,花家大宅子已经归了西门庆,李瓶儿已经搬到了狮子街,但她的心仍然记挂着西门庆,渴望要嫁给他。这是二人感情的一个新阶段,即由偷情走向婚姻的阶段,李瓶儿是真诚的、急切的,西门庆却有很多的顾虑。

故事情节为:正月十五是李瓶儿的生日,已搬到狮子街居住的她派人送来一明一暗两个帖儿,明里邀请吴月娘等女眷下午来看灯吃酒,暗里约西门庆夜晚相会。月娘等应邀前往,吃至晚间才回院;而西门庆与一干帮闲在李桂姐院中厮混,心中想的却是瓶儿之约,早早离席而去。然后两个人相会,李瓶儿重治酒宴,磕头流泪,恳求娶了自己。西门庆嘴上答应,心里也想办,但是顾虑很多,又担心花家的人阻拦,担心他人议论,家中吴月娘、潘金莲也反对,便拖延下来,对瓶儿说要为她盖房子,弄好房子就娶她。

这两回的精彩之处,在于时空的切换,即生活场景的变化;在于主人公于不同环境中的不同的表现,在于各怀心事,表里不一。

下面我就通过五个非常生动有趣的场景,来和大家一起看一看这些红尘中人的表现。

第一个场景是在狮子街李瓶儿的新房子里。狮子街是清河县城的一条繁华大街,分东西两街,李瓶儿在西街,虽然不像过去那样的深宅大院,仍然是一套相当不错的房子,有临街的两层小楼。一年一度的灯市,就在狮子街举办,作者极善于写景写物,在这里用一篇词赋来渲染元宵节灯市的景象,排比各种各样的灯。一篇小赋,写得非常生动。元宵观灯,给平日里拘束于大院中的女眷一个机会,尤其是潘金莲,嫁入西门大院后难免觉得憋闷,还不如在原来的地方她可以掀起帘子看热闹,看人,也可以被人家看,在深宅大院里根本没有机会,所以这次元宵观灯,她有了思想放飞的感觉。作者写道:

那潘金莲一迳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的瓜子儿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

楼上观灯何须“探着半截身子”?却也正须使劲儿向外探出;嗑瓜子何须将皮儿吐往楼下?却也正须吐落在游人身上。吴月娘等人应邀到李瓶儿的新宅做客,在临街楼上饮酒观灯,却是饮酒为辅,观灯亦为辅,什么为主呢?显摆、炫耀、张扬、嬉戏,最活跃的就是潘金莲。观灯之人成了被围观者,金莲、玉楼等成了灯节一景,很多人在底下看。她们所想要的,包括西门庆所需要的,不就是这种效果么?


第二个场景也是在狮子街,在狮子街的另外一段,主人公是西门庆和几个帮闲。请大家注意西门庆身边整天跟着的这几块料,他们名义上是西门庆平等相交的结拜兄弟,实际呢,是整天粘着西门庆,巴结他,以此占些便宜,至少蹭顿饱饭,这样的一种状况,就是他的狗腿,这是市井中任何时代都有的一批人物,是万丈红尘中的一个活跃物种。人间三百六十行,原没有“帮闲”这一行,但是只要社会上有权豪势要,便产生对帮闲的内在需求,便会刺激它的行业性增长。所以结拜十兄弟虽少了花子虚,又有什么关系,谁在此时能记得起花子虚来?如果说往日花子虚也有钱,应伯爵等人要多头经营,此时则专注于西门大官人一身。当天一开始,先是应伯爵和谢希大两个人陪着西门庆,后来又遇到会中的祝日念和孙寡嘴二人,这两个人是专门来寻找西门庆的,是受了李桂姐的嘱托,来把西门庆拉到妓院而去的。我们知道,西门庆不久前梳笼了李桂姐,可这个时候的他心思全在李瓶儿身上,西门庆在这一方面还挺专一的,这个专一是短短的时间里只盯一个目标。想的都是晚间的约会。虽然他不想去,但架不住几个帮闲生拉硬拽,还是去了。这是第二个场景,在大街上。

第三个场景就是二条巷的李家妓院,就在第十一回,几个帮闲刚刚陪着西门庆在这里梳笼了李桂姐。今天的李桂姐,是被西门庆冷落了很久的李桂姐,显得比较低调。此刻的李家妓馆又成了众帮闲的表演舞台,我们对这些人也产生更全面的认识:

其一,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帮闲,自然形成一种梯队建设,有应伯爵这样的资深前辈,也有小张闲之类后生,代不乏其人;

其二,帮闲亦有高低贵贱之分,名目亦因之不同,比如一个词叫“架儿”,如后来提到的“捣子”,皆属帮闲的低级品类,形成一种市井生物链;

其三,帮闲多以一张巧嘴谋生,原不需要专业技术,可也有白回子等圆社人才,据考证是现代足球之祖,可谓之技术型帮闲。

其四,帮闲经常扮演权豪势要与秦楼楚馆的媒介,是他们之间的纽带和桥梁。所以帮闲与娼妓互相依存,又常常存在矛盾,存在利益之争。但就其实质言之,娼妓也是帮闲,其以肉体取悦权贵,获得利益;帮闲也是娼妓,是一种精神和人格上的娼妓。二者之间,仅仅是性别和方式的差别。

第四个场景。又折回狮子街的李瓶儿家。这个时候,潘金莲和孟玉楼已经离开。西门庆悄悄地来了。至此,我们才清楚李瓶儿请客的一明一暗:明里是请吴月娘等人,而暗地里则是要请西门庆来聚会。请吴月娘等人来观灯是幌子,是表面文章;到了晚上请西门庆来才是核心,才是李瓶儿的真正目的。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男女私会,而是李瓶儿要对西门庆说知心话,恳求他娶了自己。这时的西门庆又有些被动,完全没有娶李瓶儿的思想准备。勾搭朋友的老婆,他是主动的;跳墙偷情,他是主动和急切的;转移花家的资产,更是主动的、亢奋的,就连病病歪歪的吴月娘都浑身带劲,转移资产。但是,真要他娶花子虚的老婆、前结拜兄弟的遗孀,他的确有一些精神负担。面对李瓶儿的苦苦恳求,她不得不答应下来,答应回家和潘金莲商量一下。李瓶儿一听觉得很好,她觉得潘金莲是向着她的,说那你赶紧回去跟她商量。

第五个场景,就转切到了西门大院中的潘金莲小院儿。这是当初西门庆跳墙与李瓶儿私会的地方,潘金莲是为他们打过掩护的人。如果说吴月娘等人到狮子街李瓶儿家做客,没有人知道这一层关系,那么事先知道此事的潘金莲不同。她问西门庆昨天夜里去哪儿了,回答说去二条巷李家喝酒去了,潘金莲根本不信,三问两问,西门庆漏洞百出,只好从实招来。

讲完这五个场景,我想大家应该有一些印象了。其实在这两回里面,是用这几个场景来切换。讲到这里,也想与大家谈谈西门庆遇到的难处,眼下的西门庆有两大难处,都与李瓶儿相关。

第一个难处,是他怎么样来掩盖他与李瓶儿的关系。第二个难处或者说更大的难处,是他要不要娶李瓶儿。

我们先说他的第一个难处。怎样掩饰他与李瓶儿的关系。他的处理是说假话,让小厮玳安捎信回家,说去了李家妓院喝酒,自己也是这么说,不说去了李瓶儿那里。看看他的表现也很有趣,同样是喝酒泡妞,二者又有明显的差异化处置:西门庆去李家妓院,有一大帮人陪着,摇铃喝号,唯恐他人不知;而去李瓶儿那里,则要想好托词,避开众人,要悄悄前往。

这里边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竟然有人,竟然有这样的丈夫,对自己的妻妾说,我去嫖娼去了,生活的复杂也在这个地方。还有比嫖妓更丑陋、更让妻子愤憎的吗?还有比嫖妓更要求隐秘、更不愿让家人知晓的吗?有。兰陵笑笑生写了。他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实例,那就是勾搭良家妇女,尤其是自家妻妾熟知的女子。两相比较,两害相权,多数妻子宁愿丈夫花一点儿钱,去风流放荡一回,也不愿意他感情出轨,不愿他爱上别人。西门庆深知这一点,才会以嫖娼为幌子,掩盖自己勾引良家女子的事实。利与害,常也是辩证的,是在比较中产生的。相比于偷情,嫖妓之害似乎轻了一些,于是嫖妓就成了西门庆偷情时的借口,久而久之,竟显得有些理直气壮了。

不论嫖妓还是偷情,酒都是不可缺少之物。本书里面写了大量的酒,还有学者专门写文章考证《金瓶梅》里面写了什么样的酒,甚至以酒来考证作者是谁。“为郎低唱斟金斝(甲),消受春风酒色天。”该书一开始就声称“专写情色”,而书中处处流显的“酒色”,则是情色的通俗版,是其最常态的呈现。西门庆与一众女子的荒淫勾当,大多是从饮酒始的,本书有两句话,“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既然在一起饮酒,便要说话,便要说事。多人聚饮,通常说的是笑话趣话热闹话吉利话,谈的是美事喜事风流事开心事,这是应伯爵之流最擅长的,一张嘴妙趣横生;而两人小酌,尤其是男女对酌,则要说情话真话知心话私房话,至少李瓶儿说的是真话,西门庆说了一些假话,骗她的话。李瓶儿正是如此,前夫已死,再嫁无期,心中着实焦灼,东西送过去一批又一批,西门大院是来者不拒,但要说到婚娶,便要推三搪四,所以他非常着急,所以他说着说着就痛苦。

这里就要说西门庆的第二个难处,他的更大的难处,就是他娶不娶李瓶儿?

一部《金瓶梅》写到这里,处处见西门庆纵横驰骋,官场商场、江湖市井一路通吃,此回却细写其难处,写他为娶李瓶儿的煞费苦心,写他的复杂心态。难在何处?

其一,他自己是本市井上人物,花子虚为会中兄弟,私下里勾搭朋友之妻当然是可以的,大张旗鼓地娶到家中便难免物议。

其二,花家为财产之争打了官司,死了人,而那财产大多从墙上转移到自己家,宅院也归了西门庆,若李瓶儿嫁来,暗事翻成明事,难免再生事端。

其三,家中大老婆明确反对,小老婆设置障碍,说出来的道理又让人无以反驳。

正因为写了西门庆的为难,左右为难,反而能看出这个淫棍还有一些担当精神。泡妞泡成了老公,这是今天我们的一句笑谈,可是五百年前的西门庆恰恰就是这样。对于他曾经勾引过的女子,他从来谈不上一往情深,但似乎是能够承担一些道义的、包括生活的责任的。前面的例子是潘金莲,虽说已有了孟玉楼,虽说顶着恶名,也顶着危险,还是把潘金莲娶到家里;接下来就是这个李瓶儿,虽然有很大难处,也没有一走了之。至于很快要发生的,却是李瓶儿变了卦,另嫁他人。究竟如何?大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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