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从家庭到官场,西门庆如何用钱摆平一切?

1.5|从家庭到官场,西门庆如何用钱摆平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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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

今天与大家一起谈《金瓶梅》的第九和第十回,武松回来了,是这两回的主角。我们知道,《水浒传》中的武松,回来后直取西门庆、潘金莲性命,而到了本书,却是迁怒杀了别人,结果是自己被抓被打被流放,由大英雄变成一个倒霉蛋儿,仇人一家子却开开心心喝酒庆贺,过起幸福日子。

这两回的主要情节为:武松终于回到清河,随即赶往武大家。见哥哥已死,侄女迎儿只知哭泣,王婆胡乱对付,都让他心生怀疑。去找何九,已经找不到。别人指点他去找郓哥,也有好心人,好不容易从郓哥处得到实情,告到县衙,往日待他不错的知县、因长期吃西门庆贿赂,拒不立案。武松径自去狮子楼酒馆找西门庆报仇,不想被他看见逃去,急怒攻心,打死了来报信的衙役李外传。武松被锁拿拷打,解送东平府。府尹问出实情,对武松深表同情,把押解武松的清河官员打了20大板,要提审西门庆、潘金莲、王婆、郓哥等人。西门庆大为惊慌,派家仆星夜赶往东京,央求亲家托情,辗转求得蔡太师的一封密书,遂化险为夷。武松被流放。

在《水浒传》中,潘金莲杀夫与武松杀嫂连绵叙写,几乎不见任何间隔,作孽接着复仇,血案接着血案,武大的惨死与西门庆、潘金莲的惨死相映照。但是到了《金瓶梅》中,这两件事儿,就是他哥哥的被杀,到他去杀人,拉开很大距离——这是一种有意造成的写作的间离:作者以近五回的篇幅,写西门庆掩盖罪证,写二人在谋杀之地的恣意淫乱,写谋杀的主凶假惺惺为死者做法事,写和尚的鼓乐与淫声浪语共鸣,中间还宕开话头,插写西门庆迎娶孟玉楼之事......似乎一切已然翻篇,却又在第八回若不经意地提到正在归程上的武松,说武松总是“神思不安,身心恍惚”。我想,神思不安的还有西门庆。

写作的间离带来了悬念,带来了阅读的渴望和期待。

读者自然会渴望武二郎回来,那位早躲在一边的郓哥儿会渴望武二郎回来,像是看连台本戏一般看了“谋杀亲夫”故事的街坊邻居,我想也急于见到一个结局。他们慑于西门庆淫威而不敢吱声,内心则期待那位打虎的英雄的回还,等待那复仇时刻的降临。

在第九回,武松回来了。武大郎的家已是人去楼空,哥哥不见了,嫂嫂不见了,家中的很多器物也不见了,只有一个悄无声息、问着也不说的侄女迎儿,弥漫着不祥的气息。在武松看来,一切都是那样的迷迷濛濛,一切又都是那样的明明白白。他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他的哥哥已经死了,被人害死的。王婆的胡扯岂能骗得过他这个老江湖?于是,深夜的紫石街响彻了武松的哭声,椎心泣血的壮士之哭,饱含着对骨肉同胞的哀恸,也宣示着其复仇意念的强烈与决绝。

武松久经江湖历练,从来就不是一个莽夫,在《水浒传》中不是,本书中也不是。即使已有了结论,他还是要找到证人,问明实情;还是要拟诉状、告官府,以求为哥哥伸张正义。走法律程序,直到告状被驳,武松才明白,原来自己这位打虎英雄,在知县那里是比不了西门大官人的。我引了几句,大家看看知县是怎么跟他说话的——

接了武松的状子时候,知县对他说:

你也是个本院中都头,不省的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

其实这是告诉武松不要去报仇。

在驳回武松的状子时,知县说:

武二,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就是说亲眼见到也不一定是真的,何况是听人说的?这些话好像都很有道理似的。

在一旁的典史也说:

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完,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尸首,伤口,病因,证物,痕迹。说你的哥哥连尸首都没有,怎么去问呢?

这些话不对吗?当然对,句句合法,句句在理,却是句句在保护杀人犯,在贪赃枉法。从古到今的司法判案,都有这样的场景。今天也有。

武松短暂的官府鹰犬生涯就此结束,巡捕都头就是官府的鹰犬。他“不觉仰天长叹”,不觉急怒攻心,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一个了断。知县不是再三要武松不可造次,担心武松去报复,但武松这时候不听他的了。武松大步流星赶往西门庆的生药铺,看他只三言两语就逼问出西门庆在何处,看他“大叉步云飞奔到狮子街”,看他“飞抢上楼去”,步子很快,西门庆在二楼喝酒,看到这些,这令人心中真觉得畅快,没有什么能比惩办恶人更令人欣慰了。然而,此书的西门庆不再是《水浒传》中那个三拳两脚殴毙的混混,而显得格外精警深沉,早有戒备。他临窗而坐,望见武松奔来,并不声张,借故悄然躲开,从窗户跳出去,留下那报信领赏的李外传懵懂不知,被武松掷往楼下,当了替死鬼。如果没有这个替死鬼,也不能判武松的罪。所以西门庆精警深沉。


这个替死鬼叫李外传,里外传话、两头卖好,挣点小钱。《水浒》中陪西门庆吃酒的是一位财主,本书则换成这样一个衙役,听到信息,赶紧跑来告诉西门庆,为了吃一顿好饭,得几个赏钱。《金瓶梅》中如此绝妙的名字有很多。他叫李外传,后面我们会看到有很多名字取得妙极了,很个性化。李外传的登场也就是他的退场,他的聪明也就是他的愚蠢,来去匆匆,却在留下了一个饱满圆整的文学形象。

打死李外传,不是一时失手,而是暴怒时的宣泄。如果说见到李外传,因为李外传看见武松来了,他站在凳子上想跳窗子。所以这个这个时候把他扔下去。如果说这个时候把他扔下去是一时的忿恨,可是武松到了楼下,狠踢两脚,便是失控。打死人又不逃走,站在街上让人来抓,好像是好汉做事好汉当,实际上是另一种失控,而且失智,已不像一个惯于跑路的老江湖。我们知道,武松是惹完事儿就跑的人,站在那儿干嘛?失智。所以这之后的武松,真不忍心去看。不忍心看他的磕头哀告,不忍心看他的声屈叫冤,不忍心看他在大刑之下向翻脸无情的知县套交情,不忍心看他不管侄女生计、变卖哥哥的旧家活做盘缠,不忍心看他披枷带锁长街行。这还是那位绿林好汉、打虎英雄么?

他的亲兄之冤未伸,恶嫂之恨未解,西门庆未杀,自己却进了监牢,戴上镣铐。这还是那个勇武过人、心思缜密、闯荡江湖的武二郎么?

两部伟大的小说,两个武松形象。《水浒传》中的武松,是作为绿林好汉的武松,是起义造反的武松,是英雄传奇中的武松;《金瓶梅》中的武松,则是市井众生中的武松,是在末世官场浮沉的武松,是世情小说中的武松。两个武松,两种笔墨,两样色泽。然则情节改变,武松的血性与精神未改,其为兄复仇的故事内核未改。本回的“贼配军”还是我们的武松。武松踏上了漫漫流放路,但他还会回来的,对这一点,读者当然会深信不疑。
不管宋朝明朝,朝廷和官场都异常黑暗,也都是无限复杂的。不是说官官相护么?这里表述的却是一种例外:武松在县衙门中任巡捕都头,职权要大过今日之公安局长,算是官场中人物了,加以有恩于地方,有功于知县,有冤有理且又有人证,仍然被棍棒加身,负屈含冤。官场中更通行的,是钩心斗角,是争风吃醋,是朋党和派系、门生和故吏,而核心的核心是利益。利益使官场与市井紧密相连,使官员与商人密切相关,正因为如此,西门庆虽还不是官场中人,他后来是现在还不是,却是能使动官衙的人,已被称为“西门大官人”。知县岂不爱武松之勇,岂不知武松之正?县丞以下各官岂不知武大之冤?他们拷问武松时也不会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扛不住西门庆那银子来得猛,“黑眼珠看见白花花银子”,又能怎么样呢!

官场中历来也有一些踩不到点子上的人,总有几个倒霉蛋儿。此时的武松,只当了几个月的小官,虽然很努力,也知道巴结第一把手,但还未参透其间的奥妙,便成了一个十足真金的官场倒霉蛋。随着武二郎的充军远方,“水浒故事”告一段落,“金瓶梅”式的生活正式开张,同时开始的还有李瓶儿的故事:这位西门大院隔壁紧邻的花家娘子,虽未正式亮相,已用一份高品位的礼品先声夺人。西门庆的妻妾在一起喝酒,说隔壁花家娘子送了一份礼物,打开一看礼物很有品味,大家都很喜欢。她就是金瓶梅的“瓶”,一位经历复杂、见过大世面的年轻女子,更可以说是清河县里的第一富婆。手中既有做梁中书小妾时带出的“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那时中西贸易已经很发达了。更重要的是她继承了花太监的丰厚的遗产。做过御前班直、云南镇守的花太监回归故里,临终前居然甩开四个侄儿,把财产全部交由李瓶儿来掌管,光这一份信任,老太监对一个晚辈媳妇的信任,就足够那些热衷探谜者兴奋的了。

到《金瓶梅》的第十回,《金瓶梅》中的金、瓶、梅,三位重要女性悉数出现。前十回基本是金莲的主场,春梅成为她嫁入西门大院的丫鬟,经潘金莲安排,也与主子春风一度。潘金莲既得西门庆宠爱,也受大院第一夫人吴月娘喜欢,过得兴兴头头,这个时候,李瓶儿出现了。

《金瓶梅》的第一个版块五个小节,到此讲完。后面的故事更精彩更有味道,希望大家关注。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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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波妞215

    这么有专业水准的解说居然没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