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三娘”孟玉楼为何比“五娘”潘金莲更高级?

1.4|“三娘”孟玉楼为何比“五娘”潘金莲更高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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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

今天与大家谈《金瓶梅》的第七和第八回。这两回的主题是一个“乖人”挤在了潘金莲的前头。潘金莲要积极嫁入西门大院儿,她没想到被别人插了队,这个人指的是孟玉楼,《水浒传》中没有这个人物,孟玉楼完全出于兰陵笑笑生的新的创作,是西门大院中的一个重要角色,是潘金莲的好友,装作好友,也是她的杀手,在本回就要登场。

第七、第八两回的故事就是由孟玉楼引起的。西门庆的一个小妾死了,媒婆薛嫂儿上门提亲,说的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遗孀孟玉楼。一番话立马打动西门庆,在薛嫂指点之下,用一份厚礼拿下杨家姑妈,得到了老太太的支持。而孟玉楼一见西门庆,也是满心欢喜。杨家的母舅张四听说后极力阻挠,又在两人成亲时公开拦阻,哪知杨姑妈出来做主,两人嚷骂之际,西门庆家人和请来的众军牢,趁乱将东西搬得净光。西门庆娶了孟玉楼之后,燕尔新婚,早把潘金莲忘在脑后,一个多月未曾登门,害得她日日苦等,夜夜相思。得知西门庆再娶的消息,潘金莲更是痛苦。还是央求王婆,去了很多次,终于有一次在路上拦住了醉眼矇眬的西门庆,拉到潘金莲家。而这个失手武松即将从东京返回,先派一人回家报信,西门庆一听又不免害怕,王婆、西门庆、潘金莲三人赶紧商量,为武大郎办过百日,然后就将潘金莲迎娶至家。

第七回的设置和描写都很精彩。本来正说着那桩谋杀案,潘金莲在等着嫁入西门大院,大家也都在等着看武松回来的好戏,却忽然另起炉灶,描写了一个新的生活场景,南门外贩布的杨家,引出几个新的市井人物,杨家的年轻遗孀、杨家的姑妈和母舅。于是,先前那位好一通活跃的王婆先暂时靠后,正与西门庆打成一块的潘金莲也歇一歇儿,又来了一个媒婆,将一位新女子推向前场。

这位媒婆便是薛嫂儿,她在书中的重要性将慢慢显现。比起王婆,薛嫂在做“媒婆”上更具有职业意识,将待嫁女娘吸引人的地方一桩桩儿说来:先是说她“手里有一分好钱”,银子不少于一千两,家里的布还有六七百桶,破落户出身的西门庆一听怦然心动;再说孟玉楼长得漂亮;最后又说到“弹了一手好月琴”,也是正投西门庆的脾胃。西门庆即刻就要相会,薛嫂儿此时才提及这件婚事还有点复杂,什么呢?她的丈夫死了以后,家里还有一个小叔子,暗示那一众亲戚都觊觎她的财产,说她家里可能会闹,指引西门庆先去拜见杨家这个姑娘。果然,在成亲之日发生大风波,而拿了西门庆银子的杨姑娘还真仗义,凭着一张利嘴,把张四打得稀里哗啦。


这一回的关键笔墨,在于写婚姻引起的家产之争,写娶亲的时候的潦草匆忙,搬财产的景象,由此写活了两位针锋相对的亲族代表——父族的代表姑妈和母族的代表张四舅。二人皆有一张快嘴,其拦阻和反拦阻、嚷闹和反嚷闹、骂与对骂,真如斜地滚瓜,令人痛快过瘾。宋元时有过一篇白话小说《快嘴李翠莲记》,生活中历来不缺快嘴利口之人。王婆岂不是快嘴?薛嫂儿岂不是快嘴?小猴儿郓哥岂不是快嘴?而我们看孟玉楼回应张四舅的劝阻,语速可能是和缓的,神气可能是平和的,但是句句以理反驳,呛截得老舅最后哑口无言,也是一个快嘴。

市井有市井的规则和道理。几乎所有的快嘴都能讲出一套理儿,抓不住理儿,说不出道理,就是快得无端了。张四舅当然是有道理的,不让孟玉楼嫁给西门庆还能算错?嫁给西门庆不是往火坑里去吗?但他的主要目的,在于对外甥遗产的操控,这是他登场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软肋。杨姑娘正是从他的软肋下手,狠揭猛批,甚至引申到他阻拦外甥媳妇改嫁有下流念头,所以一下子便占了上风。

鲁迅先生曾评点《金瓶梅》:“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大家看,两人嚷骂得红头涨脸,表达的全是虚情假意,就是“情伪”。而早有准备的西门庆要的就是这个场面,他带来的家人小厮、捣子闲汉,还有从守备府借来的众军牢,说他们“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搬的搬,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请注意西门庆带来搬东西的这支队伍,这个20名士兵,是从守备府借的军人。这时的西门庆,能量已不可小觑。

自此一回开始,孟玉楼登场了。在这场婚事中她看似被动,其实不然,守寡的日子便是她待嫁的日子,而先夫留下的家产、自身的美貌,弹月琴的才艺,都是她再嫁的资本。可以推想,在薛嫂去找西门庆之前,应该先与孟玉楼有一场对话、一番商量,得到了她的首肯。孟玉楼是西门庆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多有家资的富商遗孀。西门庆为什么急着忙慌的把她娶到家里来?财产。这个时候的西门庆,虽已拥有了生药铺等,但并不宽裕,在市面上经常有欠账不还的状况,所以孟玉楼的家产有着强烈吸引力,于是对娶她没有一点点儿犹豫,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把孟玉楼娶来家里。至于潘金莲,此一回中半句不提,怕是已经被丢在脑后了。

这位一眼就爱上西门庆、一心要嫁给他的小寡妇,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入西门大院。请大家注意,孟玉楼是《金瓶梅》中一个重要女性,仅次于金莲、瓶儿、春梅的重要女子。评者多称之为“乖人”,乖巧的乖,很传神,对于她却又难以一个“乖”字概括。以西门庆的六位妻妾相比较:玉楼的聪明似金莲,而平和内敛远过之;她的立身谨严端正如同月娘,而通脱随和远过之;她的出手大方近乎瓶儿,而恬淡豁达远过之;至于上不了台盘的李娇儿和孙雪娥,更无法与之相比。玉楼一开始应是很爱西门庆的,及至嫁入西门大院内,目睹生活中的种种污浊不堪,种种争风吃醋,她理性地后退一步,选择了谦让,选择了忍耐,以此来守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和生存空间。

西门庆的女人中,大多数是没有人格尊严的。但是吴月娘有,孟玉楼有,潘金莲是根本没有什么人格尊严的,而且她也不在乎这个。

《金瓶梅》字面上写的是宋朝,实际上描绘的是明代中晚期社会,那是一个道德糜烂的社会,一个缺少正义和良知的时代。西门大院中的女性,是一批在末世中呼吸沉浮的可悲群体。在这样的婆婆妈妈、唧唧歪歪的生活场景中,在无时不有、无处不在的争风吃醋中,有潘金莲,也有孟玉楼;有潘与孟的表面上的亲近热络,也有孟玉楼的独立思考和洁身自好。孟玉楼可以说是众妻妾中唯一的明白人。潘金莲不明白,李瓶儿不明白,大夫人吴月娘也不明白。因为明白,她尽量不与潘金莲形成利益上的对立;也因为明白,她谨慎地将自身置于矛盾的涡流之外。孟玉楼,作者对她的家世说得不多,只提了一句她出生于臭水巷,顾名思义,平民区,出身并不显贵,这样环境中的女孩,哪一个不是像《红楼梦》里贾母所说的“巴高望上”呢?通读全书,便知孟玉楼在西门大院中的存在,也颇为不易。

孟玉楼是“乖人”,乖觉,乖巧,而乖人最懂得抓住机遇,最擅长捕捉幸福。至少在此时,孟玉楼认为嫁给西门庆是幸福的。以孟玉楼形象的完整和精彩,以她在作品中的重要性,以作者塑造这一形象所倾注的爱意,为什么不将书名拟为“金玉瓶梅”呢?思来想去,我觉得大约还是因为小说的“情色”主题,作者要写“一个风情的故事”,比起那进入书名的三位——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孟玉楼尽管也生得天然俏丽,也会弹月琴,但是的确是少了一些风情。后来我们还会谈什么叫“风情”,不是爱情,也不是其它的,是“风情”。

本书在开篇就声称“情色”是小说的主题;而卷首“四贪词”中的“财色”,则是西门庆生命过程之主线。西门庆挂剌上潘金莲,是以财求色;而谋娶孟玉楼,便是财色兼收。所以一娶进家里,“燕尔新婚,如胶似漆”,就不再想到潘金莲了,因为孟玉楼有“财”有“色”和潘金莲单独有“色”,有很大区别。从这里可见出“挨光”与“偷情”的大不同。挨光阶段的西门庆,那一番踅来踅去,那份儿殷勤上赶,那些个甜言蜜语,真让潘金莲油然而生出一种初恋的感觉;而一旦进入“偷情”,干柴烈火燃烧上一阵儿,渐渐便产生懈怠,出现潦草和敷衍,难免主次易位或曰归位。这时候女子若还要拿三捏四,就难了。

能怪西门庆无情无义吗?作为商人的他,要打理自家的生药铺,要对付新娶的有财有色、孤旷已久的小妾,要应酬一县中大小官员,他前房的正妻还生了一个女儿叫“西门大姐”,这个后面书中还会多次出现,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这个时候,西门大姐要出嫁,西门庆还要为女儿准备嫁妆。

兰陵笑笑生在此等地方不动声色,便写出一种生活常态。

偷情是西门庆生活的一部分,仅仅是一部分,他还有好多其他的内容,前面说的这些都是。本书写了西门庆一次接一次的偷情和嫖宿,却也通过所有这些胡作非为,通过各种细节,写出其生活常态仍是经商,后来是做官兼经商。“潘、驴、邓、小、闲”的“闲”字,西门庆本来是不具备的,就是他没那么多时间。

西门庆是从市井中打拼出来的,也是从市场上打拼出来的。试想,一个破落户子弟,一个“父母双亡,兄弟俱无”的毫无根基之人,能在县前开一间生药铺,号称西门大官人,该经过怎样的惨淡经营?该有过怎样的努力拼搏?此时的他还处于初创阶段,积累阶段,张四舅阻拦婚姻的时候说他“里虚外实”,这是对的。西门庆嫁女儿时还要用玉楼带来的陪嫁,孟玉楼带了两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其中一个给女儿陪嫁了。为什么?嫁的是官宦人家,他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正好新娶的孟玉楼带来了,就拿过去。因此他还需要继续打拼。

第八回呢,主要写潘金莲。写潘金莲的孤独,受折磨,写她求神问卜,打不起精神。听说西门庆又娶了妾之后的伤感与幽怨。作者似乎是要展示金莲的词曲才情,叙述中大量加入了曲子和小词,使用了当时流行的“山坡羊”和“锁南枝”,是明代中叶开始流行的民间曲调,潘金莲写了一支又一支,写到纸上,找人带给西门庆。有的学者说,作者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去写这些曲词,其实说反了。这里多数都是当时曲谱里面现成的作品,作者以此描写潘金莲的思念之情,潘金莲写得真挚哀怨,几乎令我们忘记这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女人。我想作者也是以此告诉读者,再恶毒的女人也会有失落和痛苦,也会显得弱小无助,也会被嫉恨折磨。但这是永不言败、永不放弃的潘金莲,更是不计手段要达到目的的潘金莲。我们看她执拗地派人去找西门庆,看她再一次施展才智将西门庆再度套牢,真也不得不佩服。潘金莲是有一股硬气的,好不容易将西门庆寻来,一见面,却是忍不住一阵搅闹嚷骂,接下来还要摔帽子,抢头簪,撕扇子,先出尽心中委屈和怨气。西门庆有染的女人多了,似乎没有第二人敢这样做。

潘金莲又是有几分才情的,单是那一手“兰简题诗”,整个儿就像《西厢记》中的崔莺莺了。这是她自幼就练就的本领,是她在王招宣府中、在张大户家练的基本功,西门庆恐怕没见过她这套路数。就这样,两个人和好如初了。而这个时候,武松就要从东京赶来了。再下一讲,我们就谈,武松回来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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