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武大郎之死,谁是主谋?

1.3|武大郎之死,谁是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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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卜键。

今天与诸位谈《金瓶梅》的第五和第六回,如果说前两回的关键词是“偷情”,这两回的主要情节就是“捉奸”,是由捉奸引发的家庭凶杀案。“偷情”的牵头是王婆,而“捉奸”的主谋则是卖梨的小郓哥。郓哥是这两回的重要角色,是他激于私愤,他是因为想去卖水果被王婆打的私仇,而不是对武大的同情。出于这种私愤,他把二人的丑事告诉了武大,并帮着他一起去抓现场。

郓哥还是个小孩子,又瘦又小,通过插图来看,他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所以被称作“小猴子”。一开场,明明他要告诉武大郎说他的老婆在与别人鬼混的事,但他偏不这么说,他说了一堆别的,通过这些话让武大郎知道了,然后请郓哥喝酒,送他炊饼,给他一些银两。小小县城,并不缺少人才,即便一个卖雪梨的小猴儿,也能有过人之算计,有精确实用之策划,也要既占便宜又出恶气。所以我们读《金瓶梅》,千万不要忽视这些小人物,市井细民。张竹坡曾说《金瓶梅》是一部哀书,正在于它擅于勾画市井中诸般人物,往往只需三五笔,便写得嘘弹如生。


第五、第六两回的故事梗概大概是这样:郓哥与武大郎在小酒馆谋划捉奸之事。次日,他俩躲在王婆茶馆一旁,等西门庆与潘金莲先后进入,渐渐入港,郓哥冲过去叫骂,引开王婆,武大郎大踏步冲进茶馆,猛撞内室之门,被西门庆一脚踢翻,卧床不起。王婆出计,让西门庆从自家药铺拿来砒霜,由潘金莲亲手灌到丈夫嘴里,使武大七窍流血而死。武大郎暴卒,街坊邻居前来吊唁,潘金莲只管一通假哭,王婆帮着料理丧事。西门庆找到负责验尸的仵作头儿何九喝酒,请他掩盖真相。武大被拉到城外化人场烧化,连骨头也撒在池子里,而他辛苦购置的小楼,便成了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欢会之所。

这两回最让人震惊的,是武大郎的捉奸与被害,也是街坊四邻的麻木与默然。这是社会整体民风的反映,一个人死了,明显死得不正常,但是没有人说话。

古今中外,生活中都有像武大郎这样的如虫如蚁之辈:一生逆来顺受、从不惹是生非。可当他听说妻子在外面与人通奸,还是不能隐忍,“从外裸起衣裳,大踏步直抢入茶坊里来”,也很有气势。这哪里还是武大郎,简直像是弟弟武松了。此时我们也能想到:如果没有一个胆敢打虎且做了本县都头的弟弟,武大郎可能就忍了。

有句俗谚,“忍字心头一把刀,哪个不忍把难招”。在武大郎屈辱的生命过程中,忍,成为其性格和行事的主色调。张大户“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他忍了;紫石街上小混混“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他搬到别处,忍了;老婆勾引自家亲弟弟,武大郎心知肚明,却是“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他也忍了。可毕竟一身好武艺的弟弟来了,打死老虎,作了县里的巡捕都头,给他带来巨大荣耀,也带来了一丝儿自尊,因而在老婆与别人偷情时,他就有点忍不住了。在这个意义上说,武松对哥哥的死,是不是也有了一点儿责任呢。

再来说一说西门庆。“挨光”和随之而来的“偷情”当然是愉悦的,一旦到了被窥、被捉而且公然捉住的时候,就不堪了。几乎所有的市井百姓都喜爱看捉奸,兴冲冲帮着捉奸,捉奸是喜剧、闹剧,常常也是悲剧。试想将一对精赤条条男女拴在大街上、大树下、祠堂前,捆上石头沉河,更严重的像《水浒传》中的杨雄、石秀将潘巧云剖腹剜心,都灵俗人感到快活。但是《金瓶梅》里面这里写的,竟成为捉奸人的自身悲剧,捉奸人被踹伤、毒死,发展成为谋杀亲夫的阴森的场面。尽管我们已熟知,因为这个在《水浒传》里已经写了,我们对它很熟悉了,可再一次阅读,内心还是感到恐惧,一个女人竟然可以这样狠毒。

谁是这次谋杀的主凶?是西门庆么?不。细读整个过程,你发现不是。

除了挨光和偷情,西门庆在这场谋杀中一直是被动的:武大郎前来捉奸,他的第一反应是“扑入床下去躲”,在潘金莲讽刺提醒下才从床底下爬出来,踢了武大一脚,然后拔腿就跑,就是踹了一脚就跑了,很惊慌。武大郎病中提到弟弟武松要回来了,西门庆听后“似提在冷水盆内一般”,连叫“苦也”,在王婆子点拨下才表示要与潘金莲做长远的夫妻;杀人一节,西门庆也只是依王婆之计提供砒霜,不在现场,不曾下手。客观地说,在这场谋杀中西门庆只能算是一个从犯。

主犯是谁?是两个女性,一个是王婆,一个是潘金莲。

王婆这个人,出现在《水浒传》和《金瓶梅》里,是三姑六婆的典型,众恶归之,所有的丑态、恶行,都经过提炼放到她身上。世界上有没有像她这样歹毒的老女人?应该说有,王婆的反应之快,嘴巴之厉,她的贪婪和狠毒,她在大事和变局前的从容淡定、应对自如,都让人震惊。这样一个底层的老太婆,岂没经历过人生的艰辛?可那又怎么样呢?鲁迅先生说过,经历过苦难的人,要不就成为善良的人,要不就成为恶劣的人。她成为了恶劣的人。苦难可以让人滋生同情心,也可以让人变得心如铁石、冷酷无情。她只不过为了赚几两散碎银子,就毫不犹豫地导演了这场血腥谋杀。

潘金莲更是一个“恶毒妇”典型形象。前些年,有一些戏剧,有一些评论,甚至有一些地方来为潘金莲翻案,真的翻不了案。她是很难翻案的,当然她是一个文学形象,也没有必要翻案。

在《水浒传》中,她是“淫荡”和“恶毒”的综合体,而本书则浓墨染写了她的复杂性格:美貌与轻浮,多情与淫荡,聪明与奸狡,多才多艺与薄情寡义,争强好胜与心狠手辣……她的一生当然是一个悲剧,是时代的社会的悲剧,更是她自身性格的悲剧。她是这场谋杀案的主凶,是坚定绝情的实施者。此前的她曾担心在谋杀亲夫时会手软,实际上从调制毒药、强灌入喉、蒙盖厚被,都是她一人所为。武大郎跟潘金莲的婚姻当然是不匹配的,侏儒之身找到这样一个漂亮老婆显然是危险的,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夫妻之间至少要有一条底线,就是这种亲手把自己的丈夫毒死,唯恐他不死,武大郎真的很可怜。捉奸时候的武大郎有些反常,一个是被郓哥这小子激的,另外有武松这个弟弟,也来了气势。但是被西门庆窝心脚踢伤后,似乎重归于清醒,或者是计策,先稳住局面等弟弟回来再说,我们不好猜测。他开始央告和哄劝潘金莲,向妻子保证弟弟回来后不讲出来。他会这样吗?我们真不知道,因为潘金莲没有给他这种机会,她静静地听完,在随后谋杀亲夫的过程中,没见出她有丝毫怜悯和犹豫。

下面的问题是,死了人是要经过官方验尸的,方可收敛下葬的,怎么过“验尸”这一关?仵作头儿何九出场了,慢慢悠悠地赶往出事地点,大家注意,夜里死的,到半下午才来,还要“慢慢的走来”。何九在大街上被西门庆拦下,到一个酒馆中喝酒,如果在《水浒传》里,他还是有道德底线的人,在《金瓶梅》里面,他就完全变成一个世故圆通、毫无职业道德的老江湖。面对一场证据确凿的谋杀案,面对西门庆的胁迫性贿赂,面对穿着一身素淡衣裳假哭的潘金莲,他心如明镜一般,却决不说破。

砒霜,又叫信石,是古代最常见的毒药之一,无色无味,服用者症状明显,不难鉴定。不要说何九这样的小头头,连他的手下也一眼就看出,这死得不正常,是中毒死的,何九一一遮盖过去。他想到武松就要回来了吗?大约没有。而当武松真的回到清河的时候,《水浒传》也写武松回来了,找到了验尸的何九,何九拿出一个骨头来,一看,上面是中毒的痕迹。武松就以此来判断哥哥是被害死的。但是《金瓶梅》中的何九,武松回来也是要找他,但是找不到,他躲起来了。所以,这才是兰陵笑笑生笔下的人物,是市井中人物。

生活中的社会中的男男女女,多是有一些同情心的。一个善良生命的消亡,也会引起伤感同情。对武大的死,街坊邻居能没有悲悯吗?也只是前来吊唁一番而已。何九等人能没有一点悲悯吗?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讲话,没有一个人想到去报案告官。

当然,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也有毫无悲悯之心的。像王婆对武大的死不独没有怜惜,还会有一些轻松愉悦。同样轻松愉悦的是西门庆和潘金莲。正是在武大的丧事期间,就在武大被毒死的房间,二人的偷情达到新的高度,潘金莲第一次露了一手弹琵琶的技艺,西门庆为表达赞赏,表达对潘金莲小脚的喜欢,那个时候是缠脚的,女人以脚小鞋小为美,这也是潘金莲引为自豪的一点,就是她的脚小。为了表达对她小脚和本人的喜欢,西门庆把酒杯放到她的红绣鞋里,也就是古代小说戏曲里有的叫“饮鞋杯”,就是把酒杯放到鞋里来喝。

我们说俗世中最重亲情,就是亲人之间的感情,骨肉之情。但在欺凌迫害之下,亲情也会大打折扣。在《金瓶梅》中,就在这两回,武大郎的亲生女,叫“迎儿”,对患病的父亲不敢照顾,潘金莲说,你要是敢给他倒一点水喝,你小心,她就不敢倒水。父亲死后,她不哭不闹,在西门庆来鬼混时,她只是躲起来,这些行为更映照出金莲之恶。

第五第六回就讲到这里。在后面会出现一个新的女性——孟玉楼,她是西门庆的第三个老婆,也就是第二个小妾,是潘金莲后来的好朋友,实际上也是她的命中克星。我们下一回讲这样的一个女性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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