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宋词 | 都市燕乐中的宋词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我们为什么爱宋朝”音频课，我是康震。这一讲，我将为您解读 宋词。这一讲的第一节，我们一起来说说：为什么宋词不是读，而是唱出来的？

中国文学源远流长，成就也非常璀璨。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成就和特色，比如说先秦时代，文章蔚为大观；到了汉代，最为辉煌的是汉大赋，还有散文；之后随着时代的变迁，出现了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明清小说。很多人可能会问，为什么唐诗之后就是宋词呢？

音乐文学

其实，唐诗之后不仅仅有宋词，还有宋诗和宋代的文章，而且宋诗的数量比唐诗多得多，比宋词更是多多了。而且宋诗与唐诗相比，更是别有洞天。为什么说唐诗以后是宋词？因为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它的语言更通俗，情感更细腻，写的生活更加贴近普通人，有些话简直就像是口语一样，特别便于记诵。尤其是写爱情、写离别、写夫妻感情，几句话一下子就写到我们心里了。所以，与宋诗相比，宋词在普通老百姓心中分量似乎更重些，而宋诗，似乎更合乎知识分子的口味。所以无形当中，在一般老百姓的心中，宋词似乎倒成了宋代文学的代表。实际上，在宋代，无论就规模还是作家，宋代诗文的数量要大得多。但是相比之下，宋词更具有特色，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种新兴的诗歌艺术形式。那么，为什么宋词不是读而是唱出来的呢？

首先，让我们看一则小故事：苏轼在翰林院的时候，有位同僚非常善于唱歌，苏轼问他：“我写的词和柳永写的词，怎么比？”对曰：“柳永写的词正好让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女郎，拿着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您，苏学士的词，需要一位关西大汉弹着铜琵琶，拿着铁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听后，笑弯了腰。（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吹剑录》宋俞文豹著）

▲ 《吹剑录》民国石印本 上海进步书局印行

这则故事说明以下几个问题：第一，词的确是用来唱的；第二，词不是让一个关西大汉敲着铁板、弹着铜琵琶唱的，应该是由一位二八女郎拿着红牙板唱着“杨柳岸，晓风残月”这样的婉约词。苏轼为何笑弯了腰呢？因为对方是想要戏谑苏轼一番，意思是词是不能如此唱的。

这个故事给我们一个启示，让我们知道宋词不同于唐诗之处，它不是读，而是唱出来的。换句话说，宋词是音乐文学。隋唐时候，音乐很发达，而且多民族、多类别的音乐融合到了一起。大体说来，隋唐的音乐主要分为三种成分：一种是中原本土保留的传统音乐，即华夏正声，以雅乐和清乐为主，但这种音乐很古老，在唐代宫廷中就日趋衰落了。还有一种是从南北朝以来就不断传入中原的周边民族的音乐，以西凉乐和龟兹乐最为盛行。再有一种是民间新兴的里巷歌曲。我们都知道，唐玄宗是个大音乐家，自己还创立了新的内教坊和梨园。唐代民间的里巷歌曲与外来的民族音乐就融合为一体，当时，唐诗有一些也能配乐来歌唱，被称为“声诗”或“歌诗”；而那些因声度词、根据曲调节拍填词的曲辞，叫做“曲子词”、“歌词”，或直接被简称为“词”，这就是宋词的来源。换句话说，宋词最先出现的不是这个词，不是歌词，而是音乐。没有音乐，就没有宋词。

▲

苏轼行书《题王诜诗帖》页

伶工之词与士大夫之词

刚才我们说了，词所依托的音乐形式是民间的、市井的，词的内容自然也是民间的、市井的。所以，词从源头上来说，是一种市井的文学，一种来自老百姓的文学，它跟诗最大的不同是：词的创作目的娱乐化、语言通俗化、内涵浅显化。众所周知，二十世纪初，敦煌鸣沙山的藏经洞被打开，发现了一大批未曾面世的珍贵文物，其中包括南北朝、唐朝几百首抄写的民间词。这些词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研究资料，这些词的主要特点就是反应男女的情爱，表达女子的感情生活，还有一部分词模拟歌妓的口吻，增强了表演性。如敦煌曲子词《望江南》写道：“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太心偏”就是太痴心的意思，词作者拟代世俗女子的口吻，控诉薄情人的负心，用的都是纯口语和俗语的直白表述，情景非常生活化，很有民间气息。

敦煌的曲子词给我们的启发是，当时民间有大量的艺人和歌女，在演唱并创作这些词。任何一种新兴的文学形式，都会引起文人的关注，中唐的刘长卿、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张志和等都写过文人词，像张志和的《渔歌子》我们都熟悉：“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用鲜明的色彩描绘了一幅雨中垂钓图。雪白的鹭鸶、粉红的桃花，与渔翁的青箬笠、绿蓑衣，都融进微凉的细雨中，优美闲静，潇洒惬意，被后人称为“风流千古”的名作。白居易写的《望江南》我们也很熟悉，“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与刚才的“莫攀我，攀我太心偏。”在语言上，有很大的不同。

▲ 莫高窟第17窟（俗称藏经洞）内洪辩像

词最早开始于民间，所以在语言上有些粗糙，但是语言上也很直白、大胆，而文人写词就比较典雅、迂回和含蓄。文人的味道和民间的味道是有区别的，但无论如何，在中唐或晚唐，大多数情况下，文人写词仅是游戏的态度，因为主要精力用来写诗和写文章。但到了五代时候，出现西蜀、南唐两个词学中心，涌现出温庭筠、韦庄、冯延巳、李煜等写词的名家。他们的创作多是模拟女子的口吻，在写男情女爱的词，换言之，一群士大夫模拟女子的口吻，创作了一批有着明显士大夫口味且表达爱情的词，虽然这些爱情非他所属。

那么，士大夫为何不用词写自己的真实情感呢？因为词在当时属于艳科、小道，是业余的时候创作的，文人们不屑用词来写自己的真实情感，但会在诗和文章中写。但是，到了李煜，词的内容变得很真实。因为他没有虚假的空间，他丢掉了江山和美人，甚至丢掉了自己。他用词在写自己，由天上而到人间、而到地下、而到“地狱”的整个痛苦的、像魔鬼一般的过程。李煜是一位皇帝，更是一位非常有艺术才华的士大夫。所以他的词真是士大夫写士大夫的情感，只不过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士大夫，是一位国君。他用这种以前写男欢女爱的艳科、小道，写了一个亡国之君内心的真实的、深刻的、深远的痛苦——国家败亡了，帝王的地位不再有了，在此刻，李煜用词记录下了全部的心路历程。“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词帝，“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为宋词开启了抒情言志的大门。

▲ 李煜 像

词的演唱与传播

宋词有很多词牌，词牌的来历都非常有趣，有很多来源于唐人的典故。比如说著名《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这个从何而来？就是从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来的。安史之乱发生后，杨贵妃被迫马嵬自缢，后来唐玄宗一路向西南，逃亡成都，在栈道中听到车马铃声的回音在山中激荡不止。唐玄宗思念杨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聊以寄恨。当时，有个梨园弟子将玄宗的曲子演奏了出来，后来流传于世，成为词牌名。

又比如说我们都熟悉的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是一首慷慨激昂的词作。但“念奴”本是玄宗身边的一名歌妓，有姿色、善歌唱。唐玄宗常说：“此女妖丽，眼色媚人。”这位歌姬长的漂亮，眼神勾人。史书记载，她只要一唱歌，“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意思是，她的歌声可以穿越朝霞，即使敲锣打鼓再大的杂音，都盖不住她的声音。因为唐玄宗每次宴会累日，宾客吵闹声就会导致音乐奏不下去。于是玄宗遣高力士呼念奴出来唱歌，大家就会被如同出于朝霞之上的歌声所吸引，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中唐的著名诗人元稹将念奴的事情写进了《连昌宫词》，“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后来，“念奴娇”就变成了词牌的名字。

当然，还有很多词牌是词人自己创作的。我们知道在宋代有很多非常杰出的词人，词人本身即精通音乐，有些还会自度曲，即自己创作乐曲，命名词牌，比如姜夔的《暗香》《疏影》，即是自己谱的曲，然后以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为词牌名。当然，词的演唱是词本身特有的一种传播形式，它不仅能让词获得广泛的传播，获得很高的人气，而且成为了当时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

▲ 眭明永草书柳永词轴

柳永在中年以后才考中进士，担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临行当天，众多歌妓前来送行。大家肯定觉得奇怪，为何歌妓会为一位官员送行呢？因为柳永的词在当时影响之大，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很像我们现在流行歌曲的词、曲创作者，而这些词和曲的创作直接为歌妓们的演唱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和来源。所以，作为原创歌词的创作者，柳永对于歌妓们非常重要。柳永用词记录下了这一盛大的感人场面：“郊外绿阴千里，掩映红裙十队。惜别语方长，车马催人速去。偷泪、偷泪，那得分身与你！”从词的内容可见，内容易懂，但不俗气。足见叶梦得说的很对，“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在当时，柳永的词的的确确当得起“超级流行音乐”。

不仅大家都喜欢柳永的词，连出家人都喜欢。开元寺有个和尚叫法明，有人请吃斋饭不去，有人叫他喝酒则欣然而往，每次喝醉了就唱柳永词数阙，日以为常，如此十余年。临终前还在唱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唱完则安然而逝。秦观的女婿范温，有一天与众人同游大相国寺，介绍自己时无人理睬，当歌者问道：“此郎何人耶？”他站起叉手回答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多绝倒。可见，秦观“山抹微云”在当时的传唱之盛。

词的演唱与传播是相得益彰的。所以宋代各级地方政府有专职的官妓，酒楼有“营业性”的私人歌妓，一些士大夫也会蓄养家妓，如欧阳修家中，有八九位妙龄女郎。晁补之，苏门四学士之一，被贬谪玉山时还带着家妓赶赴贬所。南宋范成大晚年住在苏州石湖，也蓄养歌妓，刚刚提到的姜夔《暗香》《疏影》二曲，即是他造访范成大时所作，曲谱成之后，范成大立即遣歌妓演唱，并因为欣赏姜夔的才华将其中的一名名为小红的歌妓赠给了他。

▲ 姜夔 像

可见，在当时做得一首好词，谱得一首好曲，会让众人羡慕不已，会赢得大批粉丝。总而言之，宋词得来源是音乐，宋词的传播依靠演唱。它是一种以表演性、音乐性与文学性于一体的、悦耳、悦心、悦目的一种新的诗歌艺术形式。

因此，词在宋代比诗歌更受市民大众的欢迎喜爱，成为当时社会文化娱乐消费的一种主导方式。而演唱的传播方式，对宋词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前人说，“长短句宜歌不宜诵，非朱唇皓齿，无以发其要妙之声”，演唱扩大了词的影响，展示了词的魅力，让词这种艺术形式不仅在宋代，而且在后代，也在当代产生了无与伦比的巨大影响。

好的，有关“为什么宋词不是读而是唱出来的”这一部分内容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要一起来看看宋词是如何表现了那个时代的生活之美。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