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讲：存在即超越，爱是通天路：《海的女儿》（下）

法律与文学第二十一讲_下

巫婆提前给她看的很清楚，我就是希望看到你悲惨，你以为你在追求幸福，但是我会告诉你，你会很悲惨的。但小人鱼这时候只有孤注一掷的选择，这是巫婆的目的。

这里面还出现药的意象。制作药的过程也是非常残酷的，她把几条蛇绾在一起然后去把药罐子给它擦干净，然后从她胸口挤出黑色的血，挤到药罐子里面，然后烧开，冒出一种烟，发出什么很难闻的声音，还有鳄鱼的叫声等等，他描述得非常细。欣赏这些也是一种死亡美学、暴力美学等等。

刀的意象是这样的。喝完药以后，然后身体像刀绞像刀割一样，这是刀的意象。然后巫婆用刀割去小人鱼的舌头，最后又变出一把刀，要小人鱼用这把刀杀了王子，才获得生命。反复地出现刀的意象。小人鱼最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说明它超越了这样的一种魔爪。

我们看完小人鱼向巫婆整个的求助过程以后，我们再看王子是否有错？我们看刚才的各种意见，好多人是反对王子的，说这个王子玩弄了这个小人鱼，也说小人鱼不该爱王子等等。王子是否有错？我觉得王子值得同情的理解。小人鱼她所做的核心，超越了自己的制度身份的建构，她自己已经舍弃了自己“鱼”的身份，她在超越。而王子其实是深深地卷入自己制度化的角色当中。我们一定要知道他首先是一个王子，王子和小人鱼之间的冲突就是哲学和政治的冲突，是诗人和制度的冲突。生活在制度化的语境里面，选择其实是制度之下的选择。而小人鱼是要打破这些东西的，她追求的是永恒的东西，这两个东西本身就已经有内在的冲突，有内在很难沟通的问题。

我们具体看王子是否有错？首先我们看到王子和小人鱼之间，主要的关系是一种主人和奴隶的等级制的关系，主人怎么可能娶奴隶？我们知道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要娶辛普森夫人，一个平民的女儿，引起皇室的危机、宪政的危机。谈恋爱不是跟谁结婚的事，不是自己的事，否则会引起一场宪政危机。

我们知道王子不是说不喜欢小人鱼，但王子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小人鱼的？是吃了巫婆的药回到岸边，然后就痛得昏倒过去，长出两条腿。王子偶然碰见她，以为是哪里来的可怜的哑巴。相当于我在路上碰见一个可怜的被抛弃的孤女，然后我给她收容了，是这么一种关系。王子本身和小人鱼就是这样一个关系。小人鱼不会说话，但跳舞跳得好，又善解人意，王子就让她睡在大门外面，给她用很好的天鹅绒垫子，然后骑马与王子小出游同行。其实，这是一种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君和臣的关系，国王和自己的宠臣不也是可以一块骑马出游。但是核心没变，作者这样说，“她像个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的爱她，但是她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王子本身是没有想过会娶小人鱼为妻子的，不可能，他压根就没有朝这方面想。这种等级森严的制度，怎么可能让王子娶一个从外面捡回来的女儿？从王室家族说不过去，王室一定是要门当户对的。后面王子要去娶另外一个邻国公主。这是第一点，他们之间是个等级关系。

第二，王子对小人鱼的感情是同情怜悯的爱，到后面发展为朋友之爱。王子也可能什么话都会跟小人鱼分享，王子也说过，“如果我要选择新嫁娘的，那么我就要先选你。”我认为这是戏谑的话。但是最终的真相是王子到邻国看到公主，就是当时他苏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美女以后，王子特别高兴、特别兴奋，而且第一时间就告诉小人鱼，就说“我今天太高兴了”，原来那个公主就是当时救我的人，我太幸福了。“我从来不敢希望得到最好的东西，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

王子本来就说，反正父母叫我去相亲，我就去相亲，反正我不会同意的。但是王子发现邻国公主就是那个美女以后，他特别高兴。他第一时间跟小人鱼的关系是分享的关系。他以为小人鱼是跟他会同欢乐的，完全不把她当成竞争对象，是个情敌。他觉得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有最好的东西，我第一时间就要告诉你，王子是这样一种心态。

第三，王子的婚姻虽然是包办婚姻，但是是一场将错就错的比较完美的误会。事实证明邻国的公主也非常了不起。小人鱼后面再看到邻国的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的美，“她从来没有看见比这更美的形体。”小人鱼也觉得公主确实特别的美，跟王子是般配的。她自己也是承认的，说明这也是一个美满的婚姻。

我觉得从这三个方面看，王子其实没有什么错。而我们今天些摆出来的那些意见，其实很多人是建立在现代的自由恋爱基础之上，还有同情的基础之上，对小人鱼的这种偏爱的基础之上做出的主观偏好的评价。我们的这种评价其实也与我们今天所处的制度化环境相关的。我们作出这种评价，是因为我们今天处在这种自由恋爱、婚姻自由的制度体制之下，我们就很难理解在当时那种制度体制之下，可能是另外一种爱与婚姻的模式，这是我们要说的王子。

下面再看一看哑巴的隐喻，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小人鱼她为了得到自己的爱，她不得不被割掉自己的舌头，她成为一个哑巴，这个哑巴也是重要的隐喻。首先是美人鱼失去了她最得意的嗓音，她的失去其实不是被动的结果，是她主动选择，我觉得她的主动选择这一点很重要。你会发现她为了得到爱情，她主动选择放弃自己最据以为荣的东西。

尽管这个巫婆说你有很多的优点，你的身材、你的舞姿、你的眼神，但声音在小人鱼之前看来是最宝贵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要被拿走，这是很重要的隐喻。我们经常会发现，我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突然就失去了。

今天我们在一个群讨论，比如说我们要不要长寿的这个问题。比如说贝多芬，一个音乐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对于作曲家就是他的耳朵，就把他认为最宝贵的耳朵给他拿去了。一个诗人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诗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眼睛，你要看见，你才能够描述下来，但是就要让诗人成为瞎子，你成为瞎子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贝多芬失去了耳朵，他才能创造出命运交响曲，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据以为宝贵的东西反而成为我们的所知障，成为我们可能的障碍，我们因为最宝贵的东西，其实我们丧失了对人生的很多的体悟和真谛。

小人鱼其实是从关注外表，向关注内心的一种回归。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小人鱼失去最得意的声音，是她主动的选择，她知道什么时候放弃。

我认为，小人鱼已经充分表达她的爱情了。比如说，她在王子面前的各种身材，各种舞姿，各种眼神，王子只要不是一个傻瓜都会明白，小人鱼肯定是对他情有独钟的。其实表达不需要舌头，也能充分地表达她的这样的爱情，爱的表达特别的多。我们今天表达爱，已经越来越依靠外在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社会的堕落。我们今天要结婚都要问有没有房子，有没有车子，基本上我们是靠这些东西去表达。除掉这些东西，我们其实有很多表达爱的途径。

第三，哑巴的原因。我们为什么要沟通要交流，就是要了解对方，我们要完全地了解对方，要充分地了解对方，我们才能够进入爱情和婚姻。但是其实你有舌头以后，你也不能真正让对方完全的了解你，爱情和婚姻往往都是一场信心的冒险，它不是完全地建立在理性和审慎的基础之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怎么知道明天就会变成什么样子？你今天娶到了一个美女，明天她假如就破相了，明天就发生一场车祸了，你一定是要有这样的准备的，不是说刻意要追求苦难。这就是海德格尔说的，向着终极的这样的东西去生，向死而生，它是终极的必然的可能性。你面对这个终极，把那些外在的东西就认为不重要了，你才会建立一种真正的关联。你把自己作为一个目的，你把对方也作为一个目的，然后才会进行关联。而今天的爱情婚姻，很多是把自己作为手段，把对方也作为手段，爱成为了一种交易。我们经常说爱是一种合同，婚前的财产公证、离婚财产分割。爱成为一个合同，它不再是一个约，不是一个圣约，合同和圣约是有差别的。如果是约，它就是信心的冒险，两个人一辈子要经历很多的事情。小人鱼的故事也是个信心的功课的故事，尽管她最终没有进入婚姻的殿堂，但是在婚姻之前，婚姻该经历的事情其实已经经历了。

第四点，我认为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障碍往往与它是否哑巴和文盲没有关系。因为理解本身就是误解，误解是人的一个必然性，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我们现在可以换个思维想一想，如果小人鱼没有失去她的舌头，是不是就意味着她跟王子就能得到很好的沟通？就能让王子真正地爱上她，要娶她，非她不娶。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你想王子在海边突然碰见一个女孩，不知从哪里掉下来的，然后突然就告诉王子，你就是某一天晚上我把你救上来的，你说王子会相信吗？可能也不相信，怎么可能？明明是另外一个人救的我，你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可能语言会带来很多的误解的，很多时候你不说话沉默还好，反而一说话就是个错。所以说你不要认为小人鱼她会说话，她没有失去舌头，就一定能获得幸福。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如果是这样理解，我们就把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想的太简单了。我要说的第五点就是，正因为失去了这种话语权，反而可能使小人鱼获得了王子的怜悯和亲近，就放心了，你又不会说话，你又不会搬弄是非。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婚姻有七出三不去。男子有休妻的权利，但是有三种情况下是不能休妻的，第一个“同更三年丧”，你丈夫的父母死了，你陪着丈夫守孝三年，这种情况是不能休妻的；先贫贱后富贵是不能休妻的；有所养无所归不能休妻，就是妻子嫁过来的时候，她娘家人都在，但是今天你要休她的时候，她娘家人都不在了，她回不去了，这是不能休妻的。但是有七种情况是必须休妻的，好几种情况都是与人的口舌有关的。包括：嫉妒，搬弄是非，引起舅姑不和等等，这些都是必须离婚的理由。

我为什么说小人鱼她失去了舌头，反而对她是一个幸运。当我们有时候失去某种东西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认为天崩地裂，不一定的，就看你如何正确对待你所失去的。塞翁失马，福祸相依，你咋知道到底是福是祸，这方面有很多的故事。但我觉得小人鱼失去舌头是非常值得我们去好好品味的东西。这是哑巴的隐喻。

我们下面来看刀。放下屠刀，就意味着不再不惜一切代价。小人鱼开头确实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很多人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为所欲为地追求想要的东西，直到碰得头破血流。

我这里面说两个人，叶君健，大家都很熟悉，《安徒生童话》的最重要的翻译家；钱理群，中国著名的语文教育家，我们看看他们对《海的女儿》的解读。

叶君健

钱理群

钱理群

叶君健是这样说的，“尽管在追求真爱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挫折，但小人鱼却丝毫不动摇，从未失去过信心，甚至在生命存亡的最后关头也是如此，这也正是安徒生对生活所持的信念。不管发生什么，也始终忠于自己的这种信念和情感，直到生命的最后。”

我们看钱理群的评价，“在我青少年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一篇童话，至今还支撑着我做人的基本信念，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这篇童话所表现出来的对人的信念，对美好东西的信念，还有为了这个信念不惜献出一切的精神，都深深地影响了我，一直到今天还在影响着我。”

我们看这两个评价都出现了最关键的一个词，就是“信念”。他们都认为《海的女儿》是讲信念的。没错，确实是讲信念，但是我说的是，不完全是“信念”的问题，否则你没办法解释一个问题，小人鱼她已经明白王子不可能爱她了，在这种情况下，信念没有一点点用，因为你信念再足，人家不可能爱你的。不可能因为你的信念，然后让王子重新爱上你。如果简单地解释为“信念”，她不择手段把王子杀了，也是合理的。我得不到的，我就要给它毁掉，玉石俱焚，这就是信念。但她后来放下屠刀，她丢下刀这个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当然你也可以说为了信念，为了一种善、美。但我们要看丢刀的行动，到底代表什么？

我们一定要注意前面一个细节，她是去寻求巫婆帮助的。小人鱼之前所有的各种步骤，直到她举起刀来朝向王子，全是在巫婆的预料当中，在撒旦的预料当中。其实最有意思的是看，小人鱼如何摆脱撒旦的控制。在这之前，包括她找到王子，她成为哑巴，都是在巫婆的控制之下，掌控当中的。小人鱼之前说我要牺牲一切来争取他，和一个不灭的灵魂，小人鱼的两大目标，第一个是爱情，第二个是永生，是不灭的灵魂，她同时要争取这两者。她说，我为了追求这两者，不惜牺牲一切，但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地牺牲一切。这样的一种观念，其实会带来一个问题，小人鱼其实是面临一个伦理困境的。就是目的和手段的困境，你为了达到目的，你是否可以不择手段？为了得到爱情可以牺牲一切，牺牲一切不就是不择手段吗？同时为了得到永生的灵魂，得到爱，你就要去勾引王子，你就要接近王子，那是不是以爱为手段能实现自己的不灭的灵魂？我觉得这就是巫婆最大的陷阱，巫婆就是期待你不顾一切去争取这些东西。

但是你会发现小人鱼在整个过程，是不断地舍弃的过程。我这里面又在玩概念游戏。其实小人鱼的嗓音很重要，好，我把重要的东西舍弃掉；不痛苦很重要，因为吃了药你会很痛苦，走起来像在刀尖上一样痛苦，舍掉；和家人在一起很重要，舍掉；生命很重要，舍掉，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很重要，她可以去杀王子，但她不杀，舍掉。她的意志活动是舍弃，我觉得她这种舍弃是一种积极的舍弃，是一种肯定性的行为、成就性的行为。而不是放弃，放弃是被动的，是消极的，我们看每一步都是她主动做出来的，但它又是积极的做出来的。她舍弃的目的是寻求一种生命的完整，我不能违背自己的生命，我追求的是爱，追求的是灵魂。

当然我相信，小人鱼也是在处境当中作出选择的。我们读小人鱼一定要有这样的一种感受，她一定是在处境当中的，在这之前，她一定还不明白什么才是不灭的灵魂，她并不真正明白什么是永生。她一定是处境当中的存在，她一定要具有一种盲目性和有限性。

有些人说，耶稣在十字架上他一定是痛苦的，他一定是绝望的。在那一刻，他一定会问，我的神，我的神，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帮助我走下十字架？他那一刻的绝望痛苦一定是无比的真切的，他的软弱也是真切的。他不断地流着血一样的汗，要向神祷告。

我相信小人鱼在做选择的时候，她一定是痛苦的，她一定是不知道永生的灵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她只是按照自己的一种善的本能去做出自己的选择。什么时候我这种选择是我的最应该的选择。她的每一步都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包括放弃生命，我应该去这样做。如果她把一切都算得这么清楚，我觉得她也不是小人鱼了。

小人鱼做出这些舍弃以后，她的每一个步骤就意味着她已经知道自己注定走向不归路了。王子和公主要举行婚礼，小人鱼当伴娘。小说描述“她这时候穿着丝绸，戴着金饰，托着新嫁娘的披纱，可是她的耳朵听不见这欢乐的音乐，她的眼睛看不见这神圣的仪式，她想起了她要灭亡的早晨，和她在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的一切东西。”这个是让她是最悲催的。

第二个是结婚之后在甲板上的狂欢，小人鱼最后的舞蹈，这一段也很感人。我们看他是这样描述：“彩色的灯光亮起来了，水手们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来，小人鱼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来的情景，想起她那时看到的同样华丽和欢乐的场面，她于是旋舞起来，飞翔着，正如一只被追逐的燕子在飞翔着一样，大家都在喝彩，称赞她。她从来没有跳得这么美丽，锋利的刀子似乎在砍着她的细嫩的脚，但是她并不感觉到痛，因为她的心比这还要痛。她知道这是自己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要离开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的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星星的天空的最后的夜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念头。”这是她最后很凄美的一段描述。

半夜，她拿着刀进入了新郎和新娘的新房，看见这两个人睡得特别的香甜，“她向尖刀看了一眼，接着把眼睛掉向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她的新嫁娘的名字，她思想中只有她的存在。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正在这个时候，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到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从船上跳到了海里，她觉得她的身体在融化成泡沫。”这也是非常美的描述，而且这个描述是很震撼的。

“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我就想起耶稣死的那一刻，黑色的蔓子全部撕裂了，就是那样的一种场景，天崩地裂的场景。那一刻，小人鱼没有想到我会成为永生的，她以为她会堕入永远的黑暗，就是怀着这种绝望，她做出了孤注一掷的选择，这个才是最了不起的。如果她觉得我反正以后肯定会进入天堂，那么她行动的品格品性就会打折了。

我想对她的这么一个精彩行动作出最后的解读。我觉得小人鱼她化成泡沫以后，她拥有了不灭的灵魂。按照小说最后的描述，我们都觉得这是大团圆。但其实西方的小说是反感大团圆的构造，它不是大团圆。也就是说，最后一被部分很重要，但是一定是在她的主观之外的。她的行动的意义，在她最后享受这一切之前已经完成了，该她做出的行动已经完成了。

我们读西方的另外一部伟大的文学著作《约伯记》，《约伯记》也是这样的。我们知道约伯是东方的义人，上帝跟魔鬼要考验他是不是忠于上帝，就让他的家产他的孩子全部死了，约伯特别痛苦，约伯身上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疮，但他依然信仰崇拜上帝。最后我们知道，上帝又让约伯获得了更多的财产，更多的儿女。我们说，约伯的信仰特别的重要，但是他的真正的有意义的信仰的完成，并不是因为他之后又加倍地得到了上帝的补偿。因为约伯失去的东西是没办法补偿的，他之前的失去之前的八个儿子，你以后再给他十六个儿子，生命是不可替代的。所以说，他完成这样的信心行动，与他事后获得多少的报酬没有关系。

《约伯记》

小人鱼一定是在最绝望当中做出的行动，至于说她以后获得不灭的灵魂，是出乎她的意料的。她只是绝望地做了她该做的事情，我觉得这是她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小人鱼放下了刀，她宁可变成泡沫，也不利用王子达到个人的目的。恰好就在那一刻，她立刻就获得了永恒。

什么叫信仰？信仰就是信心的愉悦，你前面是一个悬崖，你勇敢地跳下去，叫做信心的愉悦，你稍微有一点犹豫，你就在试探上帝了，你就不是信心的愉悦了，你可能就真的会被摔死。就在那一刻她获得永恒。但是如果她当时一念之差，她如果真的杀了王子，我想她就真正地沉入地狱了。我想说，其实她是向看得见的世界死去，向看不见的世界活了过来。这话其实是对约翰福音12章的一个解读。12章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我们都是向看得见的世界死去，向看不见的世界活了过来。这是安徒生的一个核心的神学观。

你要读懂《海的女儿》，你要配合读安徒生的另外一部哲学的散论《光荣的荆棘路》，里面有一个命题，说故事和真事是没有差别的。，讲故事也就是在讲真事。故事是指人的意义的一个层面，要揭示出意义，而真事是真实发生的。它们唯一的不同是，在真实的世界里面，善恶不一定得到报偿，或者说不一定能够现实地看到希望，看到永恒，这是真实的世界。但是在故事里面，在另外一个永恒的世界里面，这一切都会得到报偿，但是真实的世界里面仍然要做出这种选择，这是安徒生核心的神学观念。

最后再结合安徒生自己的传记，给大家再梳理一下，什么叫做光荣的荆棘路？安徒生一辈子没有结婚，他的生活并不幸福，但是他又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一直都特别地相信上帝，他受到很多挫折。他开始想到舞蹈家，想当话剧家，也像莎士比亚一样在戏厂里面当过打工的，当过群众演员。然后他也写剧本，也写小说，他写了很多的诗的，最早他的志向不是写童话。当时的丹麦文人圈子里面，对他的诗歌不是好评，他家乡的人都疯刺挖苦，他在丹麦的文人圈子是没有得到立足，但反而是在墙里开花，墙外香。他在挪威，德国，法国，都会很受欢迎。他经常会到处旅游。安徒生这样说，“我整个一生当中，无论是光明的日子，还是黑暗的日子，其结果都是美好的”。

当经历的时候是很痛苦的，但是最后的结果都是美好的。神的一切意思都是好的，但当时我们不知道，在经历的时候，我们都是绝望都是痛苦的，我们不知道神的意思是好的，都很难熬。人有时候就是熬，你熬过去，你回头看，原来一切都是有美好的安排。安徒生对这一点体悟特别深，他好像就是在一条固定的航线上，向某个知名的地点出发，我在掌舵，我已经选择好自己的道路，就是不归路。但是上帝在掌管着风暴和海洋。这是他在自传里面说的一番话。

下面就是安徒生在《光荣的荆棘路》里面的一段话，都是精彩的话。他说，“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在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他意思就是说，整个人类表面看确实是黑暗的，但是人类文明之所以能够薪火相传，就是有一些走在光荣的荆棘路上的人，这些人很少，五百年一千年才能出一个，但是这些人形成了光明的轨道。他们在联系着，在黑暗当中，他们形成了一个彩带。

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在人有限的生命期间，在人活在世上的期间，在人看得到的时间，他不一定能够走到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最终他们会超越时代，走向永恒，这是一个信心。所以说我们评价一个人命好不好，幸福不幸福，按照安徒生的说法，不能以此世来评价。可能一个人就活得很苦，像特蕾莎修女，她活得很苦，很多的殉道者一辈子也很苦。他们也是在经历真实的绝望。安徒生的意思是，在他们行走世间的时候，他们实际上是看不到终点的，他们就低着头一步一地就往前走，不知道路何时是尽头，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是他们创造了永恒，他们超越了时代。这是安徒生要表达的核心。安徒生一直是这样一个信仰观。

特蕾莎修女

我觉得安徒生对我们的一个启发是，他告诉我们爱与灵魂，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我自己做了最后的总结，是这样的。

第一个总结就是，自由的必然的边界是人性展开的真正的舞台。为什么这样说？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就像小人鱼一样，都是在刀尖上的舞蹈。我们以前说自由的是戴着脚镣跳舞，安徒生的话比这个还要彻底。安徒生的意思是自由是在刀尖上跳舞。就是要在刀尖上跳舞，跳得更加的痛苦，更加的彻底。但是这恰好才是真正的人性展开的舞台。为什么能跳舞？因为人之为人就在于人是需要神秘的上层世界。上层世界是安徒生在小说里面说出来的，海上的世界就是上层世界。小人鱼对于上层世界，神秘的上层世界一直是有向往的，一直是在看着上层世界。

今天其实很多人已经丧失了看见寻找上层世界的能力，包括兴趣。我们已经认为上层世界是不重要的，我们认为今生今世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认为今生今世的“操劳”才是最重要的。我整天跟各种人讲打交道，忙各种具体的事情，我们认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安徒生、海德格尔德都说，我们一定要把“操劳”的东西去掉一点，要直面上层世界，直面那种最终极的终极性，然后才能够与这个世界，与其他人建立更深层次的关联，不是“操劳”的关联，而是“操心”意义上的关联，我们都是在一个意义的世界里面产生关联，重要的是寻找这个意义世界。到底什么是最美好的，不用告诉我，重要的事情是在过程当中，你一直在看见在寻找上层世界。

我这里还是以海德格尔来解小人鱼，小人鱼的伟大就在最后，是最高的升华。人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其实就是一种可能之在。人不是活在必然性里面，人是活在可能性里面，小人鱼最让人钦佩的地方就是，她活在可能性里面，它追求的是一种可能性，她的生命一直是向着可能的方向，一直在向着可能性的。她活着总是要超出她当下之所是，总是不满足于当下她是什么这样的定义？无论我们把人描述成什么，人总是要多出什么一点点。就像齐美尔说的“生活就是多多的生活”。生活就是要活得更多，而人的这种超越性的存在反而见证了存在本身在人身上的超越性的展开。这有点复杂，我们用小人鱼来解读。正因为她活在超越性的状态当中，所以她就得到了超越性，得到了这种状态。她活的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永恒，所以说永恒就在她的身上实现了。

海德格尔

齐美尔

最后我们问什么叫做不灭的灵魂？不灭的灵魂是终点吗？其实不是的。她化为泡沫以后是不是在天堂，在某一个点，不是的。其实不灭的灵魂就在她做出人生行动的每一个瞬间，每一个她做出关键性抉择的时候，她都是活在这种不灭的灵魂当中。所以说永恒就是当下，当下就是永恒，在小人鱼身上体现得最为完美。

这也是一种安徒生意义上的信仰观。是有上层世界，是有当下的世界，但是上层的世界是通过你当下的行动完成的，而不是我们通过这种行动，然后跨一步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是的，在当下就已经完成了。

我重新诠释了什么叫做活在当下，活在当下就是活在可能性当中，活在可能性当中也就是活在当下，活在永恒也是活现在，活在现在也是活在永恒，这是小人鱼最后告诉我们的一个道理，“生活就是要多多的生活”。好，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