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讲:《荷马史诗》中的残酷与柔美(下)

第二十讲:《荷马史诗》中的残酷与柔美(下)

00:00
45:17

法律与文学第二十讲_下


荷马一如既往的去展示那些残酷的屠杀的细节:比如说枪矛插入右胸、奶头,穿过胸肩,伟岸的身躯轰然倒地。然而和之前我们所引的那些话大不一样的是,在这里所刻画的已经不再是暴力的炫耀,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消失的苍凉。被杀的青年风华正茂,未婚,生在美丽的河边,伴随着羊群,可如今,他再也回不到丰饶的土地,亲人再也得不到安慰。荷马他虽然不断地歌颂英雄,但在这时候他不时的会透露出他内心深处的对战争本身的厌恶。就像整部《荷马史诗》所显示的一样,英雄彰显自己的价值的地方,其实除了战场,还有会场,除了力量,还有智慧,除了勇敢还有责任,除了荣耀,还有美善。荷马把这些丰富的东西全给我们呈现了出来。

阿喀琉斯

当阿基琉斯重返战场的时候,他的母亲——女神赛迪丝就专门跑到天上去找到了宙斯的儿子——神匠赫法伊斯托斯为阿基琉斯打造全副武装的一整套盔甲行头。史诗中描述,在赫法伊斯托斯为阿基琉斯打造的那面巨大的盾牌上,铸造了各种各样的图腾和场景(那种画卷很像中国的《清明上河图》),包括战争,司法、英雄、神魔等各种形象和场面。可是,这面盾牌上也铸了很多和平美好的生活的场景。

在吕科墨得斯的宫中发现阿喀琉斯

在这里引上一段这段场景:

 “姑娘和小伙们,

带着年轻人的纯真,

用柳条编织的篮子,

装走浑熟、甜美的葡萄。

在他们中间,

一个年轻人拨响声音清脆的竖琴,

奏出迷人的曲调,亮开舒婉的歌喉,

演唱念悼夏日的挽歌,

优美动听;

众人随声附和,高歌欢叫,

迈出轻快的舞步,踏出齐整的节奏。


一方面是血腥恐怖的黑暗屠杀,但是在盾牌上却描述了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的向往。父母是需要安慰,但战争场景中父母再也得不着安慰了。眼看着阿基琉斯终于披挂上阵,带着狰狞的笑容前来。到了史诗的第22卷,赫克托尔,他的命运快终结了。这时候他的父母是疯狂而徒劳的劝阻着他的儿子。他的父亲对他的儿子哀声求告,说:“我的爱子,不要独自一人,此人远比你强健,一个冷酷、粗莽的战勇。不要垫上你的性命,让裴琉斯之子抢得这份辉煌的战功!”母亲更是嚎啕大哭,一手松开衫袍的衣襟,一手抓出一边的胸乳,痛哭流涕,对着他大声喊叫:“赫克托耳,我的孩子,可怜可怜你的母亲,倘若我曾用这对奶子平抚过你的苦痛!”这时候的赫克托尔显然内心流血,满怀恐惧,但是他仍然出城迎战。在出城迎战时,他当然是战不过阿基琉斯的。史诗描述:阿基琉斯围绕着特洛伊城追杀着赫克托尔,一边跑了三圈。荷马在这有很长的描述,他们经过了一个叫斯卡曼德罗斯的河。史诗里描述,在河里面有一冷一热两股泉水。然后史诗这样描述:

这里,两条泉流的近旁,

有一些石凿的水槽,宽阔,溜滑,

特洛伊人的妻子和秀美的女儿们

曾在槽里溜洗闪亮的衣袍,

在过去的日子里,

阿开亚人的儿子们尚未来到的时候


这里的描述像盾牌里面描述的一样:敌人追着我们的头号英雄在自己的城墙下跑,然后经过这样一块甜美的地方。但是我现在要告诉大家,其实这一段描述完全是诗人的想象。据考证,斯卡曼德罗斯这条河是高居在艾达山上,所谓的热泉冷泉这两股泉水其实都不存在,也不曾有过特洛伊人在这里洗衣服的传说。这全都是荷马的杜撰。他为什么要杜撰这些?因为他想要形成一种反差,一种对比。特洛伊人最伟大的英雄,妇女儿童的守护者,此时此刻正在他的城墙下被追杀。而就在这一刻,蒙太奇一般的,普通人曾有的和平,健美的女子们日常劳作的怡人的图景,都渲染出命运对于赫克托耳的残酷的不公。

阿喀琉斯

令人欣慰的是,赫克托尔终于没有窝囊就死,而是停下脚步,面对面地与毒蛇般的敌人战斗!赫克托尔最终死了,他的“心魂飘离他的四肢,坠入死神的府居,悲悼自己的命运,抛却青春的年华,人生的刚烈”。


这时候又是撕心裂肺的对比的情景。在史诗当中像我们袭来。当我们前面提到的阿基琉斯在特洛伊城墙下,用马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肆意的凌辱着英雄赫克托耳的时候,在城楼上,这一幕特洛伊的这些贵族们都看到了,尤其赫克托尔的母亲:

城楼上,他的母亲

绞拔出自己的头发,

把闪亮的头巾扔出老远,

望着亲生的儿子,竭声嚎啕。

他所尊爱的父亲,喊出悲戚的长号,

身边的人们无不痛哭流涕,

哀悼之声响彻在全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时候,赫克托尔的妻子在哪里?她还在自己家里,还完全不知道丈夫已死的噩耗,又是一个更让人心碎的一个对比。史诗描述,赫克托尔的妻子

她置身高深的房居,

在内屋里制作一件紫色的

双层裙袍,织出多彩的花朵。

她招呼房内发辫秀美的女仆,

把一口大锅架上柴火,

使赫克托耳离战回家,

能用热水洗澡。

可怜的女人,她哪里知道,

远离滚烫的热水,

丈夫已经死在阿基琉斯手下,

被灰眼睛的雅典娜击倒。

阿喀琉斯

真是可怜的女人啊!后面又经过了一番周折,到24卷,赫克托耳的尸体,终于被赎了回来。当他的尸体赎回来以后,人们是倾城而出,痛不欲生。这里面展示的油画,是安德罗玛开抱着她丈夫的头颅,悲声号哭。


后来的故事是(尽管《荷马史诗》没有记载),当特洛伊城被攻陷以后,安德罗玛开和赫克托尔的儿子被摔下城楼而死,被人活活的摔下了城楼。而安德罗玛开本人也被阿基琉斯的儿子掠走,失去了自由。所以后来“安德罗玛开”这个词儿,成为了战争当中无辜的妇女受难的代名词。这些光辉的女性,她们被战争所扼杀,她们与丈夫、与儿女之间的这种挚爱和亲情也被战争所摧毁。


荷尔马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控诉着战争的不人道。讲完这些——赫克托耳跟这些母亲、妻子——之后,我还是要讲一讲赫克托尔跟他的父亲。

准备决战的赫克托耳

我们千万不要忘了,整个《荷马史诗》,它是一个关于父子之间精神代代传承的和发扬光大的故事。在《荷马史诗》里面,每个英雄人物的名字之前总会关于某某之子的这样的套话。


在《奥德赛》里面,父亲奥德修斯不仅是他儿子的标杆,而且他通过各种方式启迪自己的儿子,跟儿子共同战斗,帮助儿子忒勒玛科斯,最终成为合格的王者,真正的男人。


而在《伊利亚特》当中,更是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父亲普里阿摩斯与他的儿子赫克托尔之间的深邃的情感。普里阿摩斯当然为他的英雄儿子感到无比的自豪,但是也因为儿子所承担的那种重负、苦难和惨烈的死,他经受了最深最寒的痛彻。后来普里阿摩斯为了赎回儿子的尸体,让自己的儿子全尸能够在家乡得到应用的应有的尊荣,他冒着危险,忍受屈辱,只身前往阿基琉斯的营寨。在史诗里面有这样场景的描述:

王者普里阿摩斯步入营棚,

走近阿基琉斯身前,

展臂抱住他的膝盖,亲吻他的双手,

这双可怕、屠人的大手,

曾经杀过他众多的儿男……

阿基琉斯表情愕然,

望着普里阿摩斯,神一样的凡人;

众人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普里阿摩斯开口恳求:

“想一想你的父亲,神一样的裴琉斯,

他和我一样年迈,跨越苍黄的门槛,

痛苦的暮年!

……

怜悯我这个老头!

我比他更值得怜悯;

我忍受了世间其他凡人从未做过的事情:

用我的嘴唇亲吻你的双手,

杀我儿郎的军汉。”


这一幕可以说是史诗当中最震撼人心的一幕。普里阿摩斯他为了要回自己儿子的尸体,他的那种所作所为其实已经大大的超过了当时的战争游戏规则和贵族皇家气派的礼仪的规则。


普里阿摩斯


有人可能会问:普里阿摩斯是不是太自贱了,是不是太没有尊严了?其实读完这一段话,你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完全不是。


先看胜利者阿基琉斯,他眼中的普里阿摩斯是什么样子?史诗里面显示,在阿基琉斯的眼中,普里阿摩斯仍然是那一个神一样的凡人。而在荷马,在诗人的眼中,普里阿摩斯仍然是当之无愧的王者。而在我们这些读者的眼中,普里阿摩斯又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父亲。他呼唤对方的怜悯,是因为阿基琉斯的父亲也会失去自己的儿子,也会面临痛苦的暮年。当他亲吻仇人的双手,其实普里阿摩斯当然知道这一吻化解不了仇恨,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基督教的那种宽恕原理——打你的左脸把右脸也给他,但是这一吻我觉得是惊涛骇浪的一吻,它带来了当时的一种英雄观的一个扩展,就是告诉我们在勇力的背后,在暴力的背后,其实需要有爱与良知的温润与支撑,需要有起码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专门提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为什么要这样说?其实普里阿摩斯的这种处理方式,是蕴含着整个特洛伊人的典型的性格特质、普世情怀。特洛伊人是一个战败者,这样做太了不起了。为什么叫普世情怀?或者可以说,整个特洛伊人他们对爱与美的重视,大大的超过了对身份、民族、对错、正义等等分别心的这种界限。这一点也就成为了普里阿摩斯的儿子,血性的男儿赫克托耳的一个生命的气质。为什么赫克托耳是如此的一个温情的暖男?阿基琉斯他是为他的愤怒所主导,所以不管是爱还是恨,都让阿基琉斯心态失衡步入极端。而赫克托耳却不时地展现出温柔、温情和柔美的一面,来衬托出他的阳光般的健勇。


当赫克托尔去世以后,海伦对赫克托耳是怎么哀悼的?海伦说了这番话:

“你对我从来不会说话带刺,恶语中伤。

而且,若有别的亲戚说出难听的话语……

你总会出面制止,使他们改变成见,

用你善良的心地和温文尔雅的言谈。

……在宽广的特洛伊大地,我再也

找不到一个朋友,一位善意待我的人。”


这是海伦对赫克托尔的一个评价。赫克托耳的气质是从他父亲来的。海伦的这段话里面,最关键的一个或者最让人动容的一句话,是最后的一句话“在宽广的特洛伊大地”,我觉得这是非常精彩的精髓的一句话。正是宽广的特洛伊大地孕育了宽广的赫克托尔父子,孕育了宽广的特洛伊人。所以我们读《伊利亚特》,你会特别想不通,就是在团体责任的时代,你一个人犯下了错误,所有的族群都要为你的错误要买单,都会面临灭顶之灾。而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是谁?是帕里斯,因为帕里斯去把人家的老婆拐走了,人家才来发动了一场战争。但是读整个《伊利亚特》,你会想不通,为什么特洛伊人对于引发战争的花花公子,罪魁祸首帕里斯是如此的迁就容忍?尽管在史诗里面,赫克托耳经常不止一次地去痛骂帕里斯,但是赫克托耳的骂和我们想象的骂是不一样的。在第三卷,帕里斯在战场上一见到他的情敌墨奈劳斯,就做贼心虚,就逃命回到自己家里。赫克托尔就斥责帕里斯说:

“仪表堂皇的公子哥,

勾引拐骗的女人迷!……

长发的阿开亚人正在放声大笑,

以为你是我们这边最好的战勇,只因你

相貌俊美,但你生性怯弱,缺乏勇气。”


我们仔细品味赫克托尔的这番话,其实他的重点并不在指责帕里斯道德败坏让我们都生灵涂炭,他是为对方的懦弱而气愤。


有第八卷,赫克托尔又对这位兄弟说:“当听到人们,那些为你浴血奋战的特洛伊人,对你讥刺辱骂时,我的内心就会一阵阵地绞痛。好了,让我们一起投入战斗。”所以赫克托尔他对帕里斯的责备,其实是出于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他的一切的嘲讽是为了激励对方。而一旦帕里斯真正拿出勇气和赫克托尔并肩作战,赫克托尔斯感到无比的欣慰的。


现在来看帕里斯这个人。《特洛伊》这部电影,很多人说帕里斯把海伦,都没有挑出最漂亮的人来演。海伦毋庸置疑是整个史诗里面的第一美女,而帕里斯他能够把第一美女搞到手,那说明他一定是非常有魅力的一个人。他能让风华绝代的海伦爱上,而且心甘情愿地抛弃丈夫孩子,跟他私奔,是因为帕里斯身上有一种无穷的魅力。在史诗里面,当帕里斯从决斗的战场逃窜回自己的府宅,海伦是大为失望,极尽挖苦之能事,说你这个吹牛的好手怎么没死在战场,这是海伦对帕里斯的辱骂,很长。我们来看帕里斯的回答。帕里斯说:

“够了,夫人,不要再对我嘲骂奚落。

这一次,墨奈劳斯击败了我,

受惠于雅典娜的帮助;

下一回,我要把他打倒——

我们也有神明的援佑。

来吧,让我们上床寻欢作乐,

我的心灵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屈服于情火,

是的,从来没有,

包括当初把你从美丽的拉凯代蒙带出,

乘坐破浪远洋的海船离走,

在克拉奈岛上同床做爱的时候。

比较现时对你的情爱,

那一次简直算不得什么;

甜美的欲念已把我征服。”

言罢,他引步睡床,妻子跟随行走。

这样,他俩欢爱在雕工精美的睡床。

与此同时,

阿特柔斯之子却在人群里来回奔走,

像一头野兽,

四处寻找神一样的亚力克山德罗斯的去向…

 

所以在后面,面对赫克托尔的质疑,帕里斯也曾经这样回答:

“你胸腔里的那颗心啊,

就像斧刃一样刚豪。

尽管如此,

你却不宜嘲讽金色的阿芙洛狄忒给我的赏赐;

神赐的礼物不能丢却,

因为它们象征荣誉,

神们按自己的意愿送给,

凡人的一厢情愿不会得到它们。”


帕里斯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长得帅不是我的错,而且他说我不仅不能辜负神的恩赐,而且我还更应该打扮得更加的漂亮。这里面都还有更重要的,就是他说神赐的美本身也象征着荣誉。


什么叫荣誉?荣誉是英雄的一个特质,英雄所追求的东西。换言之,在帕里斯这里,美和英雄在战场上的勇敢具有同样的价值等级,都代表着荣誉,都很崇高。在这个方面,《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有明显的差别。在《奥德赛》的第八卷,奥德修斯说:“有人相貌平庸,长相一般,却能言善辩,令人心情舒甜;另有人相貌堂堂,像不死的神仙,但言谈粗俗,缺乏文饰典雅。”从《伊利亚特》到《奥德赛》,其实代表人类的认知观念史的一个飞跃。



《伊利亚特》是一种mythos,即神启的一个时代,到了《奥德赛》,人的理性的东西显得越来越多了。我更喜欢《伊利亚特》,就是因为它具有一种原始的粗犷,那种直白的张扬。这些英雄们就是靠自己的勇力,靠智慧,靠这些东西,他们没有太多的人的这种狡诈,人的这种算计。但是到了《奥德赛》,人的这种狡诈、算计,从头到尾越来越多了,所以到后面我们都有点不喜欢奥德修斯这样的一个人了,但奥德修斯基在《伊利亚特》头里面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英雄。但是在《奥德赛》里面,奥德修斯说的这些话,就表明人的外表与内心言语型表象与实质能力与德性之间已经出现了分裂。这种分裂是现代人的病灶,所以说我们都活在一个精神分裂的时代,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的。我们今天都是可以表面说一套,做一套,知和行就是不统一的。我们都坦然的接受,长得漂亮的人不一定有本事,我们经常会这样想。

奥德修斯与塞壬

但是其实在《伊利亚特》这个时代,在他们的英雄的观念和英雄的属性当中,不是这样的。在《伊利亚特》这个时代,实质与形式是统一的,俊美的外表本身就是英雄的自然或者本性,英雄的nature就是要有俊美的外表。所以在一个英雄身上,他的美貌,他的勇敢,他的口才,他的心智是集于一身的。不仅帕里斯如此,阿迦门农、阿基琉斯、墨奈劳斯、赫克托尔等等无不如此,赫克托耳也有很多外表的俊美的表现。

忒勒马科斯的归来

因此古希腊的这些雕塑都是如此。为什么亚里士多德会抚摸着荷马的头,开始沉思?荷马时代的这些雕像,全是力与美的一种极致的象征,包括我们这里面提到的帕里斯。尽管他轻浮、好色、败坏,但是其实帕里斯也有高贵、强健、善战的时候;而且帕里斯他有很高的审美品位。帕里斯和敌人的第一勇士阿基琉斯,他们俩善弹竖琴,都喜欢把玩竖琴。阿基琉斯经常一个人在海上边就开始弹竖琴了,就像中国文人弹着古琴一样。


这不是偶然的,这都是他们美的和一种品位的一种标志,英雄就是这样。所以在《伊利亚特》里面没有这个分裂。帕里斯爱美不是错,确实不是错,大家并不会因为他的美去谴责他。而帕里斯爱美,而且他也珍惜自己的美,而且这种珍惜甚至到了不可救药的虚荣的地步。史诗里面描述帕里斯的床居,他的床上,他的房间里面永远飘着馨香,像一个女人的闺房一样。在第三卷一开头,两军对阵,帕里斯要跟对方要开始决斗,写了一个细节很好。帕里斯从队伍当中跳出来应战,“肩上斜披着一领豹皮”,直到后来要和墨奈劳斯决斗,才把豹皮脱掉,“开始披戴闪亮的铠甲”。上战场的时候为什么穿着豹皮?穿豹皮好看啊。当赫克托耳去见逃走的帕里斯,去到他的家里,居然看见

他在睡房里,正忙着整理精美的甲械,

他的盾牌和胸甲,摆弄着弯卷的强弓。

阿耳戈斯的海伦正和女仆们坐在一起,

指导她们的活计——绚美的织工。


这一幕其实是非常触目惊心的一段描述:你刚从战场跑回来,你是胆小鬼,你跑掉了,然后赫克托耳来找你,看到你在家。你在战场上你穿着豹皮,然后要上战场的时候,你才匆匆忙忙地换上盔甲;但是回到家里你居然在精心地整理着精美的甲械,这些武器,而且整个一幕是一片其乐融融的家居的场景。赫克托耳当然是一阵臭骂,说壮士们正在成片的倒下,都是为了你,你却躲在这里。但是赫克托尔仍然爱着这位不成器的兄弟,鼓励他说:“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让无情的烈火荡毁我们的城堡。”在美面前,英雄都是于心不忍的。这时候的帕里斯,他并不是在庭院里面随时应战,他是待在女人堆里,待在闺房里面,他被描绘成一个向妻子炫耀的纨绔的公子。他整理精美的武器不过是为了显摆,为了炫耀,而不是为了上战场。在闺房里面把武器擦得亮堂堂的,而你从战场上刚跑回来。


帕里斯其实代表了特洛伊人的普遍的习性,特洛伊人都是这样的。史诗中写到出征的阿开亚人既严肃又认真,而特洛伊人却显得华丽、轻率和喧嚣。有一段话写最后两军即将交战的情形:

(阿开亚人)他们静静地行进——无法想象

如此众多的战勇,慑于头领们的威严,

全都紧闭喉门,一言不发,肃然前行,

浑身铜光闪烁,穿戴精工制作的铠甲。

特洛伊人则如同成千上万的羊儿,

挤在一位阔佬的农庄,

熙熙攘攘,等待着献出洁白的鲜奶,

人手的挤压,

听到羊羔的呼唤,

发出咩咩的叫声,持续不断,

就像这样,

特洛伊人喊声嘈响,

拥挤在宽长的队列里。

他们没有一种共通的话语,

共同的语言,

故言谈杂乱无章;

兵勇们应召来自许多不同的国邦。

荷马史诗·奥德赛

看两边的场景,特洛伊人是华丽嘈杂的这么一个形象。而且在战场上不仅帕里斯会穿豹皮,整个特洛伊人都特别酷爱精心打扮,装饰衣服。被墨奈劳斯杀死的特洛伊人欧福耳波斯,史诗这样描绘他被杀时的情形:“他的头发,美得如同典雅姑娘的发束,其时沾满血污,辫条上仍然别着黄金和纯银的发夹。”吹牛皮的俄斯罗纽斯被杀时,“正高高举步”,被人评论说“就连他的步态也与他的傲慢一致”;另一个叫德伊福波斯的“阔步走来,雄心勃勃,携带着溜圆的战盾,迅捷移步向前”;还有一位名为波吕多洛斯的“正愚蠢地炫耀自己快捷的脚步,在最前方的战线间来回奔跑”,直到他死于阿基琉斯之手。这些特洛伊人似乎都不是来参战的,而是来参加选美比赛、仪仗队或节日庆典的,这是特洛伊人的普遍的习性。特洛伊可以说是一个美的共同体,是个爱美的城邦。他们拥有的黄金、青铜、丰饶的土地,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美的代表;他们对一切美好的人和事物都大为惊叹,甚至会为此忘掉敌我,无视危机。史诗当中有一段场景,在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强烈怀念自己前夫、双亲和故土的海伦,穿上了闪亮的裙袍,留着晶亮的的眼泪,匆匆地走上了城楼去观看,海伦就开始想回到自己的前夫那里。当海伦走上城楼的时候,这时候以普里阿摩斯为首,特洛伊的所有的这些长老,德高望重的人都在城墙上,我们来看他们看到海伦的反应:

他们看到海伦,正沿着城墙走来,

便压低声音,交换起长了翅膀的话语:

“好一位标致的美人!

难怪,为了她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

阿开亚人经年奋战,含辛茹苦——

谁能责备他们呢?

她的长相就像不死的女神,

简直像极了!

但是,尽管貌似天仙,

还是让她登船离去吧,

不要把她留下,

给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带来痛苦!”

他们如此谈论,

而普里阿摩斯则亮开嗓门,

对海伦喊道:

“过来吧,亲爱的孩子,坐在我的面前,

看看离别多年的前夫,

还有你的乡亲和朋友。

我没有责怪你;

在我看来,该受责备的是神,

是他们把我拖入了这场

对抗阿开亚人的悲苦的战争。

走近些,告诉我他的名字,

那个伟岸的勇士,

他是谁,那位强健、壮实的阿开亚人?

不错,队列里有些人比他还高出一头,

但我从未见过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物,

这般高豪的气派——

此人看来像是一位王公!”


这是他们看到海伦,以及让海伦给他们介绍对方的战勇的这种表现。这些长老,这一群老人,本来应该代表一个城邦、一个国家最保守的一群人。可是正是这一群老人,他们对海伦的美发出由衷的赞叹。我想换做任何其他的一个城邦,任何其他的族群或者国家,对于海伦这样的红颜祸水,恐怕早就把她作为替罪羊,不仅是绞死或者用石头砸死,而且还会泼上无尽的脏水,让她遗臭万年。但是特洛伊人,他们非比寻常的反应,确实令人又不得不再赞叹一些,真的是宽广的特洛伊的土地,才能够培养出这一群宽广的人。不仅如此,普里阿摩斯这个国王,居然让海伦为他们一一介绍敌方阵营的那些俊美的英雄。当海伦介绍这个是阿迦门农的时候,这些老人全都是瞠目凝视,惊赞之情溢于言表,都说:“好福气啊,阿特柔斯之子;幸运的孩子,得宠的天骄!你统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阿开亚人的儿子。”他们对一个敌方的首席大将的称赞,真是不可思议。而且当海伦在介绍其他的敌人的将领,比如说奥德修斯、埃阿斯等等的时候,老人们都是发自肺腑的不吝赞美。


所以《荷马史诗》最好地为我们展现了何谓英雄惺惺相惜。这与《三国演义》完全不一样。陈中梅说,荷马是开启了不把敌人想当然地视为丑八怪的传统。今天这些,尤其以前拍的那种片子,一说到国民党的特务都是很猥琐的样子。荷马从来不这样看,他对对方的美是发自肺腑的欣赏的。而赫克托耳在跟对方的对手埃阿斯交战之前,也是夸赞对方说:“神给了你勇力、体魄和清醒的头脑,在阿开亚人中,你是最好的枪手。”正是这种美在激荡着这些英雄的魂魄。而审美的这种愉悦最高潮的一幕还不是在这里,而是出现在普里阿摩斯到了对方——他的仇人的营寨,面对他的年轻的死对头阿基琉斯的时候。当时阿基琉斯已经答应要给他交回尸体,并宰羊招待他。两人吃喝完毕,这一幕出现了:

当他们满足了吃喝的欲望,

普里阿摩斯,达耳达诺斯之子,

凝视着阿基琉斯,

惊慕他的俊美,高大挺拔的身躯,

就像神明一般,

而阿基琉斯亦在凝视

达耳达诺斯之子普里阿摩斯,

惊慕他高贵的长相,聆听着他的言谈。

当他俩互相看够了之后……

你会发现在那一刻,美的这种静观愉悦,超然的客观性,沁人心脾的言谈的流淌,取代了一切人事的纷争与喧嚣,取代了金戈铁马。但是我们当然不能忘记,他们对美的这种欣赏,仍然主要是指向力量、身体与表象的一种雍容华贵的极致。可回过头来想,特洛伊人为什么会死的那么惨?这个美是有缺陷的。靠沉重的肉身,其实承载不了那么多的责任,也承载不了那么多的美。凡人终有一死,凡人会追求尊严,但是凡人的这种尊严背后仍然是以贪欲为原动力的。


这场战争表面上是为了追求一个女性,其实还是追黄金、追财富。所以说爱美的人,你必须正视人的这种罪性,追求崇高的人也不可遗忘人性的卑鄙。而特洛伊人为他们的爱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的惨重的代价的根源就在于他们试图以美来消解人性,消解政治这个最大的现实。所以这两人凝视了,但是留给他们互相凝视、互相欣赏、互相赞叹的时间实在是太短,当天晚上普里阿摩司就载着儿子的尸体匆匆返回。


整个《伊利亚特》最后的结束,是特洛伊人终于如愿以偿地迎回到他们的英雄,给这个英雄以隆重的葬礼。可惜,在这个时候,战争的黑雾已经笼罩着这座即将惨烈覆灭的城市。所以在史诗的最后是这么一段话:

“他们把捡起的白骨放入一只金瓮,

用松软的紫袍层层包裹,

迅速放入坟穴,堆上巨大的石块

垒得严严实实,然后赶紧堆筑坟冢,

四面站着负责警戒的哨卫,

以防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提前进攻的时间。”


读到这一幕很令人揪心。战争一触即发,头号英雄的葬礼也只能是如此的草草收场,而且阿开亚人即将收获更加血腥的战礼。生命也许真的是一报还一报,之前帕特洛克罗斯杀了特洛伊人萨耳裴冬,然后赫克托耳杀了帕特洛克罗斯;然后帕特洛克罗斯的好友阿基琉斯最终杀了赫克托尔。但是我们知道后面不久,帕里斯又将会在阿波罗神的助佑之下,用箭射倒阿基琉斯的钢铁身躯。。说到底,我们会发现,整个《荷马史诗》给我们展现的每一个英雄,都是昙花一现的灿烂。


像帕里斯所说,“这一次,他击败了我;下一次,我会把他打倒”。这个世界,真是无比的公平!在史诗的最后,我想最后引两段话。

第一段好,是出现的当中场景,说阿卡亚人在海边修了一个城墙,但是这个神要把城乡毁掉,然后其中插入一段话:

像个玩沙海边的小男孩,聚沙成堆,

以此雏儿勾当,聊以自娱,然后手忙脚乱,

破毁自垒的沙堆,仅此儿戏一场。


这话是说的挺好。生命有时候真的是一场游戏,在神的眼中离人世间的一切的辉煌,一切人类所创造的这些高大的建筑,象征人的傲慢荣耀的地方,不过是像一个小孩子在沙滩边玩的游戏,海水一冲,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儿戏一场。人生有时候是儿戏一场。但这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的说法,也许在我们听来有戏谑的味道,太不严肃。在《伊利亚特》当中,众神介入了人的纷争,他们又从天上俯视这一切,如同观赏一场场戏。有时候这些神也是挺无聊的,同样的人生虚幻,在神的眼中看来和人类英雄的口中说出来,其实有完全不一样的庄重的味道,这就是我在这里所引用的这段话。在第六卷,格拉克斯曾经这样感叹:


“凡人的生活啊,就像树叶的落聚。

凉风吹散垂挂枝头的旧叶,但一日

春风拂起,枝干便会抽发茸密的新绿。

人同此理,新的一代崛起,老的一代死去。”


这是我和很多读书的朋友都特别喜欢的一段话,说的太好了。这一段话很值得回味,是严肃庄重的。说这话的这个人,格拉克斯,也是来自宽广的特洛伊一方,是特洛伊的一个战勇。


所以我就想说的是,真的,伊利亚特的风是残酷而柔美的风,虽然一代一代人的活着又死去,但是历史会因而成为大写的人。所以这几句话也因此格外的具有一种历史的苍凉与沧桑的美的味道。


曼德拉


在史诗当中,宙斯说:“一切生聚和爬行在地面上的生灵,凡人最是多灾多难。”但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人毕竟不是玩物,像曼德拉所说,“可以卑微如尘土,不可扭曲如蛆虫。”人诚然不幸。但反过来,就像帕斯卡所说,人的伟大起步就在于他能认识到自己的不幸。好,谢谢。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寻丘

    谢谢老师精彩的讲解。听着老师讲荷马笔下的英雄和战役,脑海中浮现的尽是曾经在西方博物馆看到的那些精彩的油画,究竟是怎样的时代孕育了特洛伊英雄?又是怎样的时代孕育了荷马?后世画家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构建起消逝的英雄时代?一代代人都如秋叶般凋零飘落,唯有文字和笔触还在无声地向后人诉说着千百年前的悲壮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