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讲：建立关系，活出本真 ——《小王子》解读（上）

好，我们就开始。今天是“法律与文学”春节前的最后一次，我们是以一个成年人的童话作为一个收尾。标题无所谓的，标题怎么想，我实在想不到一个好的标题，就特别的直白，就“建立关系，活出本真”，其实就是关键词“驯服”，“驯服”这个词就是建立关系，建立关系的目的是什么？要活出某种本真，那什么是本真？这个我们都可以去思考，我也不一定能给出答案。

那我不知道大家读这个小王子就是给你的第一印象,即最质朴的印象到底是什么？我们有时候是要抓住读小说的最质朴的感觉。读这部小说我最质朴的感觉，是我感觉它有一种苍凉和忧郁的一种味道，就是忧伤的味道。它和一般的童话似乎还有点有点不一样，它可以说相当于是这个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他的生命之书，你会发现他的生命的轨迹和他写的这部童话完全是同步的，这部童话结束以后他的生命也就结束了，而且是以同样的方式。所以说他是特别的暗合的，就是一个谶语，相当于是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谶语。

这部小说当然是影响很大了，他在差不多1942，43年写好，出版，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它就成为了一个被阅读和翻译得最多的一部现代的经典，据说是被翻译成300多种文字，其被阅读的数量在现当代人里面是仅次于《圣经》的，这个是非常不得了的。我相信基本大家没有人没有读过《小王子》的，所以对这部2万多字的童话，大家都特别的耳熟能详。但是仔细读你发现，这部童话其实非常深邃，很难给它解读清楚。我也参考过一些人的解读，包括比如说周保松，他也试图从一个伦理学和政治哲学的角度作出解读，但我老感觉也不一定到位。当然每个人可能都在某个方面都能够触碰到小说的核心，他也以他政治哲学家视角，对这一部小说做出一个比较好的一个诠释，还是很不错。

周保松

但我总感觉还是有点不够。我们先来看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他是1900年出生，然后43年因为法国投降纳粹，他就愤然的流亡美国，侨居纽约，但是内心很苦闷，思念故乡。然后他就一边画插图，一边写文字，最终完成了《小王子》。所以我们读《小王子》的时候，很多人不是被文字所吸引，反而是为他画的那些插图所吸引。也是，确实，插图也能看出那种性情，有点像梵高式的那种，没有那么野性，但是那种忧郁的基调，孤独、忧郁是一直存在的。写完《小王子》以后，他就毅然决定回到欧洲，然后加入盟军的北非战场。第二年，据说是第九次飞行就在空中消失了，这个我后面还要稍作解读。

作者圣埃克苏佩里

《小王子》整个这部小说，表面上，它是一部关于爱的教育和成长的故事。狐狸教会他怎么去爱，怎么去尽责任。小王子他不断去寻找爱的意义，然后面临人生的一些危机，最后遇到了狐狸，学会到驯服的道理，然后重新重视他与玫瑰的关系，勇敢地承担起爱的责任，这是一般、通常意义上的解读。我想在这个意义上，《小王子》确实是一部适合给孩子阅读和思考的童话，它有助于培养健全的人格：要爱，要有责任。我们一说到教育，都会强调这些核心的一些价值，这没问题。

但是很奇怪！其实这部小说，我当然我不敢说儿童读不懂，我绝对能不能这么说。肯定孩子很多时候比我们能够更懂，更能领悟其中的道理，但是这部童话，这个断言我是可以下的：基本上它更吸引成年人而不是儿童，就很多人都是成年以后再去重读，而且反复重读这部小说。而且围绕着这部小说，有非常多的成年人的阅读和评论，很多的心得、感想显然不是儿童写的，都是成人写的。这部小说里，小王子他的整个领悟的过程，是来自于多方面，比如来自于他的挫折，以及他的出走经历。他跟玫瑰之间遇到了挫折，他要出走，出走后又遇到5000朵玫瑰，包括他拜访六个星球，他遭遇了一种对成年人世界的一种反思，遭遇了危机事件，然后他又偶然的幸运地遇到了狐狸。总之我说的这些就是，他的各种经历都离不开一种阅历，他是需要生活，我们说的直白一点，需要生活的积淀。小王子整个一生的过程，他是有很多的积淀的过程，这不是一个儿童的简单的一两个事件的一个经历，他实际上是经过很长期的积淀。那很显然，我想这是他能够吸引成年人的一个重要的一个原因。而且更重要的是，作者开篇他就强调，他在题记里面他就强调，这本书是为大人写的，他说因为大人更需要安慰，更需要鼓舞。

就很明显的，就是另外这部小说也不是一个轻松快乐的喜剧，你很难给它归入一个童话里面，最后什么皆大欢喜，最后得到好报，善恶正义实现，它好像也不是这个问题。我在春节以后我会讲另外一部童话，就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儿》，那其实也是这样的。就是说这些经典的童话，他不是说轻松快乐的喜剧那么简单的就结束，所以你会发现弥漫全书的一个基调，它是存在主义的一种忧伤和孤独。而且事实上有大量的一些文章，是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对小王子进行解读的。我们知道海德格尔也曾经表扬过《小王子》，说它是一部存在主义的一个经典的一个杰作，当然海德格尔本人他也不承认自己是存在主义。而且很多人也认为它直接影响了法国的存在主义，就是它影响到之后的萨特、加缪等等。但是我查了一些相关的从存在主义的一个角度研究《小王子》的文章，我发现也是有问题，就大部分的文章我想看到新的内容，就是信息我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可能就大多，大部分是直接套用萨特的那种“自在的存在”“ 自为的存在”，就是自在和自为的这么一种理论框架，然后直接把文本作为材料来套这个框架，实际上我觉得这不是一个研究文本的方法，他没有解释学。的它理论和文本之间是两张皮，他是机械的用理论，然后用《小王子》的一些内容来套用这个理论：他是一种自在的，最后成为一个自为的，然后找到自我，创造出自己的意义。就是它没有发掘出文本内在的这种信息，还有这些文本基本上都会有一些背景性介绍，比如说大部分也会有这样的套话：20世纪40年代以来，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西方的传统的价值观根基受到了动摇，出现了没有方向感的迷茫的一代，小说就恰好反映了在异化、荒诞的世界，人都存在着绝望和虚无的状态，然后人要勇敢地实现自我价值，就需要行动和担当。大部分基本是这样，就说小王子好像就告诉我们这个道理。是的，小王子最后是在强调一个伦理责任，但是我更关心的是，不仅是责任，而且是让他负责任的背后是什么？其实可能是某种本真的一种精神，他可能在追求某种本真。

我们刚才说到，他在题记里面说道，大人更需要安慰。为什么需要安慰？我们经常说就是大人遗忘了自己曾经是小孩子，这也是小说里面给出的理由之一。就是我们今天之所以出现这么多的问题，是因为大人记不住自己曾经是孩子，所以说作者也承认我们要让大人要回归到孩子的状态。所有的童话，可能都是试图让我们回到孩子，但是我们知道，孩子的世界并不是是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天真无邪的。换言之，就成人世界所具有的那些勾心斗角，那些自私自利、嫉妒等等，其实孩子的世界也是有的。比如说我们看过一些教育类的纪录片，讲幼儿园的，幼儿园里面的小孩也一样的会有这些问题，所以说也不能对孩子的世界做一种浪漫的想象。我想他说回到孩子的世界，其实是说“孩子”是一种隐喻，要回到孩子当中，真正属于孩子的那部分，就是属于人的一种本真的一个部分，小王子，他其实还是在寻找某种本真性的东西。这个本真性的东西，小说一开头这个作者他就有对自我的一种现身说法的一个描述。作者回忆说我在六岁的时候，我曾经想完成一幅画作，这幅画作就是他看到一个关于大自然的书，就描写一条蟒蛇吞噬了一头大象，然后它匍匐在地的这个样子。然后这个小孩就根据这个故事就创作了左边这幅画，那就是一个蟒蛇卧在地上，它的肚子是凸起来的，其中有个大象，结果他把这幅画给所有的这些大人看，没有一个人看懂，都认为这不过是一顶稀松平常的帽子。

现在我们的问题来了：大人看不懂。我觉得作者在揭示这一点，其实这一点并不重要，就是大人看不懂很正常。我们知道你要理解一幅画作，你是需要有一些背景性的一个东西的。确实，任何人，如果没有背景交代，你看到它像一个礼帽也很正常，你不能说大人好像就读不懂孩子的内心，这也是叫过度解释了。没有背景资料，谁知道你要说啥。所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大人真正严重的问题发生在第二次，就是当这个小孩发现大人看不懂这幅画以后，他又重新画了一幅更直白的画，他就把肚子画出来，把大象在蛇肚子里，把蛇的头也画得更明显了。那么直白的，那这下大人肯定都能看懂了，不可能看不懂。但是要命的是，大人看懂以后，他们的反应，我觉得是这种反应在扼杀孩子。而不是说第一句话，看不懂第一幅画。大人看到了这幅画以后，他们慌了，他们就赶紧让作者去务正业，把心思放在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上，而这个东西是歪门邪道。这与贾宝玉的父亲对待贾宝玉看那些野书野史的态度中一样的，这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大人的恐慌，觉得你没有走正路了。这样的一种没有走正路，让作者放弃了当伟大画家的梦想，我们知道他后面描述他自己成为了一个飞行员。他成为飞行员后，他也没办法再向他的同行，他的这些聪明的人们谈论巨蟒、原始森林和星星了，因为谈这些东西别人不感兴趣，就大人的世界对这些是不感兴趣的。他后面就跟这些人开始谈论高尔夫球，谈论政治，谈论领带，最后成为了孤独的人。后面你会发现他其实所拜访的所有的星球里面，都有一个核心主题，都是孤独。所以说读《小王子》，你会发现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完全是个体性的。其实他们的孤独不是外在的孤独，不是说我一个人占据一个星球，而是说哪怕我在众人当中，我也是一种孤独的这么一种状态。 

我们看到了1935年，这是作者的亲身经历，他把他的亲身经历是穿插在整个《小王子》的故事里面。35年作者参加了现实当中的飞行大赛，飞行了19小时44分钟以后，飞机不幸的坠落在撒哈拉大沙漠，他和机械师是奇迹的生还，但是当时遭遇沙漠的酷暑，严重脱水的挑战。

圣埃克苏佩里

小说当中也是从这次飞机的遇难开始的。然后小说中这次飞机的失事，不仅是让作者是幸运的遇见了小王子，而且小王子一开口就请求飞机，请求飞行员为他画一只羊。那从此这个飞行员，他的梦想也被小王子打开了。就小王子也是跟飞行员建立了一种驯服的关系，他们之间也是互相的一种成长的一个过程。它是一种副线，所以说复调的小说基本上是很有意思的，所以说它为什么2万多字能够这么吸引人？他们当中有一个对话，就小王子问这个飞行员，你是从哪里来？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他说：是的，我是坐飞机来的。当时小王子若有所思地说：没错，坐飞机你是不可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这话就很有深意了。我们人类不是想建巴别塔，想征服宇宙太空吗？但小王子的这一句话就把人类的傲慢就戳破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的技术理性是没有办法去丈量广博的心灵空间的。而成人世界对科技和数字的迷恋，这部小说里面充满了对数字的批判。他对成人的数字的批判是小说里面是一直是从头到尾都有的。但这种对数字的迷恋是掩盖了精神的丰富性和深度。所以我觉得小王子这里面它是在讲责任问题，但我觉得不仅是责任，因为大人到底负不负责任，其实是面对后果的态度。我觉得我们今天这个世界并不缺负责任的人，恰好仅仅是我们在负责任的过程当中，我们丧失了爱本身，我们仅仅说是那是我的责任，我应该为他履行什么东西，我就要按部就班。我是一个父亲，我是一个教师，按照我的这种职业能力的要求，我的身份角色我必须把责任尽到，但是责任背后是空洞的，所以说你把小王子解读为仅仅是为了一种责任，我觉得这个理解是有点片面的，因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没办法承担责任，而且你不能说这些机械师他不负责任，你不能说这些成人的世界他们不是不负责任的，他们当然是负责任的。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越负责任，离你本身越远？就是因为导致他们应该负责任的这种后果的造成，正是由于大人在世界的这种沉沦和迷失，使需要解决问题的大人本身成为了问题。

所以说小王子为什么看不懂大人的世界？他访问每个星球，他的口头禅就是：你们这些大人我真搞不懂，我不知道你们是想什么的，你们思维很怪异。其实就是因为这些大人其实是迷失在世界里面的，迷失在一个物化的数字化的一个世界当中而丧失了自己，所以会带来各种问题。所以说你仅仅是尽责任当然是不够的。你不能说小王子在离开他的星球之前，他不尽责任。他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人，他每天清理星球，他把玫瑰照顾得很好，他离开星球的时候还把星球打扫的井井有条的。所以说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然后小王子最后他在跟机械师对话的时候，他说了一些话，就是当机械师忙着说我要修我的发动机，我没有时间给你画羊，或者没有时间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小王子像连珠炮一般的向他发出了质疑，说当你告诉他们，说你们这些成人的世界，你们不关心真正的东西，当你告诉他们你交了一位新朋友，他们从来不问你实质性的问题，他们不根本不会问你这位朋友的嗓音听起来像什么，他喜欢玩什么？他收集蝴蝶吗？他的真性情是什么？他们不关心。他们只是问他多大了，他有几个兄弟，他上初几了，他有多重，他父亲挣多少钱。他们认为只有从数字当中才能了解朋友的一切，这是确实是我们今天这些大人的习惯性的思维。我们一关心某个人，我们都是从这个数字去入手的，从他的一些外在的一些富丽的装饰的东西入手。然后小王子还说，当你看见一个美丽的房子，它是用粉红色的砖块砌成，窗台上养着天竺葵，屋面上还有鸽子。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形象，但是这些大人根本不关心这个房子什么样子，然后你只能说我这个房子是海景房，价值2万美金，他们大人一下就会感兴趣了，觉得这房子真好。这也是我们的本能反应，就我们的这种直接的反应其实是最有问题的，就是我们习以为常，我们认为不是问题的东西，就像我们读海德格尔所说的，这才是最有问题的，就小王子也是从这来发出他的一种质疑的。

海德格尔

所以最后这位作者也感叹，他说对于我们这些懂得生活真谛的人来说，数字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然后小王子最后提出质疑，就说你一天都说忙得不行，你认为你修发动机是最重要的。我现在要提出一个审辩，就是大家来看小王子的这番质疑有没有道理。前面那一番话有道理，现在小王子又对这位飞行师又提出了如下两个质疑。他是这样说的，他说：数百万年以来花儿一直长刺，数百万年以来羊儿一直吃花，努力搞清花儿为什么历经千辛万苦去长对它毫无用处的刺，这难道不是正经事吗？羊和花之间的斗争难道不重要？这比大腹便便的红脸先生的账目更重要。假如我自己认识世上仅有的一朵花，它就生长在我居住的星球上，但是在一天早上却有一只小羊稀里糊涂的把它一口吃掉，天哪，你却认为不重要。飞行师说：我不想给你画羊了，我现在修发动机最重要！小王子还继续说，如果你爱上了这无数星星当中盛开的唯一一的花朵，只用凝望这些星星就足以让花儿感到幸福，你可以自言自语地说，我的花就在这些星星上面！可是，如果羊吃了这朵花，你的所有星星瞬间就会变得一团漆黑，可恨的是，你竟然认为这不重要！

大家现在看小王子的质疑有没有道理？我觉得这其实不一定有道理，但是这个作者被感动了。当听完小王子的这两大置疑以后，小说里面描述机械师的工具锤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一下醒悟过来，作者自己说我的锤子、螺钉甚至饥渴或死亡，甚至死亡有何重要性可言？在一个星球上，在我所在的星球上，地球上，有一位小王子需要安慰。我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说我要给你画羊，然后又说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我觉得自己既尴尬又笨拙，我不知道如何走进他的内心，在那里我可以再次与他邂逅，再次和他手拉手。换言之，作者他被小王子所感动了，他知道自己所谓的修发动机，要逃出沙漠不算最重要。

但是生命不重要吗？我现在就在问飞机师，他着急地去修复他的发动机，的确是为了活下去，他活下去的目的是想重新进入他所熟悉的日常世界，他要返回人间。 同样小王子，他操心羊要把花吃掉，和飞机师要操心走不出沙漠，表面上是非常相似的，都是要爱惜生命，都是有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一种意义世界。飞机师和小王子表面上是一样的，但实际上是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飞机师他是一种操劳，而小王子是操心。飞机师操劳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活着，而小王子操心的是要寻求活着的意义。而什么是活着的意义呢？就是蕴含在那种爱的关系当中，比如说里面小王子专门强调的一个花和小王子的关系，花不能被吃掉。比如说在此时此刻的当下，飞机师和小王子的关系，而飞机师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忙于修发动机，他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当下的这么一种关系状态，因为没有这种关系，生命就没有意义。而飞机师等等他所关心的各种杂事，之所以在小王子看来不是正经事，就是因为他在忙碌的同时，在尽责任的同时，已经把最重要的关系的培育放在一边。其实我们今天很多也是这样，我觉得我每天很忙，我尽责任，我什么都好，事业家庭什么都好，但是其实那是空壳，他没有去真正的处理最核心的一种关系。其实小王子的质疑，是在这个维度的一个质疑。所以在这里，飞机师为什么提出，这种关系甚至比生命更重要，甚至比我此时此刻要走出沙漠更重要？因为你走出沙漠，你尽管活着，你的关系还是那么糟糕，那你这种活是没意义的。反而是当下，尽管我们可能就会死去，但是当下我可以去安慰一个小王子，这是最有意义的。这就是他强调一个关系的一个维度。

我们现在来看玫瑰的问题。这飞机师慢慢就了解小王子的这种生活了：他从哪里来？他准备干什么？我们知道小王子所在的一个星球，我想说的是，其实小王子之前的生活也是一种平庸的生活，你不能说他之前在星球上活得多精彩，其实不是这样的。玫瑰种子的闯入——实际上是闯入，我喜欢用闯入这个词，真的就是一个闯入——完全是打破了小王子的宁静，就是一下让他的死水有了波澜，打破了生命的这种常态。换言之，只有在这个玫瑰进入小王子所在的星球的那一刻，小王子才知道自己的意义是在哪里的，而玫瑰是一个什么样的一个情人，或者是一个他所爱的一个对象。小说有很多的描述，说这个玫瑰是长得很美丽，但是爱打扮，爱慕虚荣，很娇气，然后爱逞能，说我有我的四根刺，可以挡住老虎之类的，然后爱推卸责任，什么事都要推给对方，玫瑰整个就是这么一个状态。所以小王子最后为什么要出走？就是因为他责任尽得太多了，这个责任其实成为了一种重负。周保松在这里面的一个研究就是，小王子跟玫瑰之间是因为他们是初恋情人。周保松就回忆说我初恋的时候也是，因为初恋的人都比较任性，然后就受到很多的挫折，我只有当我初恋恋爱失败以后，我才明白小王子为什么要出走。其实我觉得不是初恋的问题，因为这个小王子的出走就是作者自己的婚姻状况的一个写照，是作者婚姻危机的一个写照。

我们先看小王子最后的反思，他最后给这个飞机师说：那朵花使我的星球四处飘香，在花出现之前，我的星球是没有这些香味的，我却不懂得如何享用她的全部恩赐，至于有关老虎利爪的故事，本来只应该让我的心扉充满柔情和怜悯，却让我苦不堪言！我过去什么也不懂，我本应该根据事实而不是花言巧语来判断她，她用她的芬芳环绕着我，用她的光辉照耀着我，我真不该离开她，我应该猜出隐藏在她拙劣的伎俩背后的所有的温情，但当时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她！所以我不认为在小王子出走之前，他是负责任的，他其实是尽职尽责的人，但是他没有尽心尽性。尽心尽性是从《圣经》引过来的，你要尽心尽性地去爱一个人，爱你的上帝，尽职尽责，他不是尽心尽性，这是一个问题所在。所以说你看小王子离家出走的时候，玫瑰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反应，这个也有很多研究者就说玫瑰也是成熟了。所以说玫瑰之前对小王子特别的任性，但是在小王子告诉她我要走了，玫瑰那一刻突然就变得了特别的体谅特别的温柔，也没对他发火，也没怪他，说你走吧，特别的平静，小王子觉得特别的诧异。然后玫瑰说：我很傻，但是你也很傻，我当然爱你，但你一直不懂得我的爱，这是我的错，不过这并不重要，但是你却和我一样傻。祝你幸福！把玻璃罩拿走，我不需要。然后小王子说，你害怕风会袭击你，她说我还没有感冒到弱不禁风的程度，凉爽的夜风对我有好处，我是一朵花。小王子说我走以后你怎么办？玫瑰说：我想认识蝴蝶就必须对付两三只毛毛虫，蝴蝶看上去真漂亮，如果没有蝴蝶和毛毛虫，还有谁来看望我呢？你就要远行了，至于庞大的动物，我根本不怕他们，我有自己的利爪。我们可以说玫瑰是打肿脸充胖子等等，你们都可以这么去理解，但是你也可以理解，这玫瑰在这一刻她好像也变得强大了。她终于知道这个小王子也不是她的全部，她还是要继续去开创。我不能依附他，就有这种理解，包括周保松也是这样理解的。但我觉得这个理解也是有问题。其实你从这里面其实一我觉得既没有读出玫瑰是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也没有读出她好像就一下就变得强大了。因为玫瑰她不只不过是对这种现实的一个承认，她也知道我们拥有的时候都不知道珍惜，她也知道在那一刻我们都很傻，但是为了让小王子真正的成长起来，小王子出走是一个必然，是一个必然，是一个绝对的必然，就像玫瑰闯入小王子的世界也是一个绝对的必然一样。我看过有关，比如说以前我看唐丛容在解释《圣经》里面,就是亚当和夏娃也是活得很幸福，他们也没什么矛盾，但是这个蛇,很多人就说怎么一个伊甸园里面突然跑进一条蛇呢？（因为这个小王子遇见蛇也是重要的隐喻，我待会要说。）是不是上帝的疏漏或者什么样？后面唐丛容就说蛇进入伊甸园是一个绝对的必然，绝对的必须。如果你把它看成一个人的一种信心的功课，成长的功课的话，那就是绝对的。那同样违规的闯入，小王子的出走也是绝对的必然。

所以说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猜测，小王子走后不久，玫瑰肯定就死了，她没办法，猴面包树在繁殖增长，这个星球肯定就完蛋了。所以小王子最后为什么他说我要去寻找？其实你如果从一个有形的生命来看，它是一个悲剧的。但是其实它恰好是让我们去反思，就是生命的长短在这一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一刻都领悟了，都明白了自己的意义，当然这种领悟是以付出自己的一种生命为代价的。就是他必须要接受这样的东西。好，这是这个问题。

我们我刚才说到小王子跟玫瑰的关系，我说他不是初恋情人的关系，就是说你如果理解成一个初恋情人的一种挫折，可能就理解的太浅了。他恰好是一个婚姻的危机，就是说因为埃克苏佩里跟他的妻子也出现了很多的问题，他们俩一直要分居，最后双方又容忍下来，说我们要复合，我们都给对方再考验一次的机会，他们坐下来有很多的交流和长谈。所以说埃克苏佩里曾经有一次对他妻子说，你要是再这么胡闹下去，将来会成为一朵没有花瓣的秃杆的玫瑰的。你看就是在写小说之前，其实这种玫瑰的一项，他已经知道写玫瑰是在写他的妻子的。所以说你看他最后就是他的这么一种选择是什么样的选择，他绝对不是说好像我们都改变自己的性情，我们成长成熟也好，我们的生命的危机。不是的。如果你没有真正认识到生命的一种本真和爱的意义，你这个危机是一辈子都会伴随的，而不仅仅说是你长大了你就一定会成熟。这些问题恰好都是大人的问题，不是小孩的问题，不是初恋的问题。我觉得要主旨要给他弄清楚。

好，现在小王子他就拜访了六个星球。在这六个星球住的人，第一个星球是国王，这个国王就是他有一种权力欲，但是他很可怜，他没有统治过别人，他拥有的权利是虚幻的，阿Q精神的。尽管他说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就是权力的背后是权威，是吧，power的背后是authority，他是个权威，但是其实他是无能为力。对小王子说我命令你咳嗽，小王子说我现在咳嗽不出来。那我命令你不咳嗽，然后小王子说我一会咳嗽一会不咳嗽，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说那我就命令你一会咳嗽一会不咳嗽。总之他必须说我在话语上我要掌握一个命令权，其实皇帝就是他知道自己是虚弱的，他没办法改变什么东西，所以说他以这些东西为借口，他说我们只能要求别人做力所能及的事儿，要求首先必须合理威信才能被人接受，如果你命令你的人去投海，他们便会揭竿而起，我有权要求受命者服从命令，因为我的命令是合理的。这听起来有道理，就你如果把这句话拎出来，脱离上下文，但其实在下上文里面你会发现，其实国王说这话是一个自我安慰，因为他谁都命令不了。就说这种权力的这种无力感，他是讲这一个问题，当然这里面也有很多金句，比如说他说我任命你作为一个司法部长，你去审判。然后小王子说你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被告和原告，我审判谁？国王说你审判你自己吧，一个能够审判自己的人是一个真正睿智的人，当然你可以说也是整个小王子如何跟自己内心展开对话，这后面也会涉及到的。

第二个星球是个爱慕虚荣的人，他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渴望所有人的崇拜，他戴着礼帽然后让小王子给他鼓掌，鼓掌以后他就脱帽致敬，显得特别有绅士范，然后就是满足这种虚荣感，但是他连续让小王子玩这种游戏，小王子也觉得这种单调的把戏感到厌倦，最后又走了。这是第二个星球。

第三个星球有一种荒诞感了，存在主义的荒诞感。酒鬼他每天为了忘记羞愧而喝酒，但是羞愧的原因正是他不断的喝酒。这就是萨特所说的典型的一种自欺欺人，陷入恶性循环，然后找不到自我救赎，找不到出路的这么一种绝望感。

第四个星球是个商人，这个商人他整天就数星星，实际上他认为有多少个星星，他就拥有多少个财富，账面上的财富。他说我只关心大事，我这个人计算起来特别精确。他从来没有闻过一朵花，从来没有看过一颗星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算账他什么也没做，但他反复说我在做正经事了，这是他的虚荣心日益膨胀，但其实他不过是一朵蘑菇。

然后他也说了很有很多的金句，他说当你发现一颗宝石时，如果它不属于任何人，那它就是你的，如果你发现一个岛屿它不属于任何人，那它就是你的，如果你抢在所有其他人之前想出一个主意，你就获得了有关这一主意的专用权，它便是你的。对我也是一样，我拥有这些星星，因为我宣布我拥有，别人都没想过拥有它，所以它们就是我的。小王子最后提出了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质疑，他说你拥有这些星星到底有什么用，不就是一张废纸吗？你记得数字，然后你把这个数字锁在抽屉里面，好像就是你的银行的存折。

我们很多人对财富的观念不也是这样吗？你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摘下来，而我拥有一个围巾，我会围着它，我拥有花儿，我会每天帮它浇水。没有用，你就没办法发生关系。小王子所说的有用，不能从功利主义来理解，是一个关系的维度，就是你只有发生用处才能建立关系。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出，海德格尔为什么会也说这部小说很好，因为海德格尔也专门在论述这个问题。海德格尔说这个世界有两种物品。当我们把这些世界的物品看成一个存在者的时候，它们都是现成物，它们跟我们的关系是外在的关系，甚至是不发生关系的这么一种状态，它们就孤零零的在那里，它叫现成物。但是要发生关系，就必须要应手。我随时可以用它，这叫应手。什么叫做应手物？不仅是工具，好像我用的时候想着你，不是的。应手物最大的特征就是什么？越应手的东西我越想不着你。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我不需要临视你，只有我在缺你的时候，你跟我没关系之后我才会临视你。所以当我临视一个东西的时候，恰好也许它对我是没有用场的，但是我真正在用它的时候，我不需要临视它。海德格尔说这话是在反对传统的形而上学，因为形而上学说最高的哲学就是沉思，就是静观，就是看。海德格尔说，不，最高的哲学是实践哲学，要用，要上手。就像我们身上的手、 四肢肢体一样，我们平时其实都是遗忘了我们的肢体的。谁会整天没事就想着自己的手呢？你的手是日用而不知的，你整天都在用你的手，但是你不会说是你想到你的手。除非你的手发生危机的时候，你的手用不成的时候，这时候你想到你的手了。你用不成的时候你才想到它，但是你想到它时，它已经用不成了。它已经跟你没关系了。这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说为什么很多人说《小王子》是个哲理小说？它的哲理是确实是很深度的，真的是思考的很深的。他这个“用”不是功利主义的用法，而是存在论意义上的一种用法，特别好。

好，第五颗星星，第五颗星星只有一盏灯，一位点灯人。虽然小王子觉得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因为每一次点燃路灯的时候，就好像他又唤醒了一颗心或一朵花，熄灭路灯时，他又将花儿或星星送进梦乡。写得很优美，这是个美妙的差事！可惜的是他的点灯仅仅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这个点灯人告诉他，我为什么要点灯？因为命令就是命令，他并不了解灯的好处，他并不关心灯是否真正照亮别人，他关心的是执行上级的命令。而且随着这个星球转的越来越快，命令仍然没改，所以每转一圈他都得点灯熄灯。现在他就没有闲暇，他陷入了一个操劳的世界里面，而且这个操劳的世界完全是去执行别的命令。很多人不也是这样吗？我们的操劳都是为了执行别的东西，别人安排的生活。

好，第六颗星球是一个地理学家。地理学家正在撰写大部头的着作，但是他居然不知道他所在的星球上有没有海洋、山脉、城镇、河流和沙漠。他说我是地理学家，我又不是探险家，我地理学家的任务就是研究道听途说的二手材料，当然我也会印证。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让他把材料，把这些石头拿给我，我要检查。当小王子告诉他，我的星球上是什么样的地理状况，有什么的时候，小王子介绍有火山，他很关心记录下来，但是当小王子说我的星球上有一朵玫瑰花的时候，地理学家说我不记录花卉，因为花卉是稍纵即逝的。地理学家很好玩。他说我的地理学书籍只关心大事，他们是永不过时的，高山不换地方，大海从不干涸，我们只写永恒的现象！

其实地理学家在关注永恒现象的同时，已经遗忘了永恒本身。他把永恒理解为静止的、固定的、不变的。哪里是这样呢？因为永恒是生命的东西。

小王子拜访了六个星球，但是不要以为小王真的是比这个六个星球的人更高明。其实这六个星球相当于是小王子的镜子，他照了六面镜子，来照出自己之前的生活状态。

就是小王子曾经在自己的星球上同样是无聊的，同样是无趣的。在碰到玫瑰之前，他也一样的迷恋数字。小说里面写道，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小王子唯一的乐趣就是静静的观看落日。在那个小星球上，他一天甚至能看到44次落日。一个人得多无聊，才会干这种事情？我以前有一个老师，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关牛棚。他每天干的事情就是数瓦片，数房顶上有多少个瓦片。就是人可以在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这种对人性的扭曲有多么的残酷。小王子数落日，但是现在不同了，小王子跟这六个星星上的人的唯一的不同是什么？他有忧伤。

小王子说，人在忧伤的时候喜欢看落日。人有忧伤，说明你内心是不满意你目前的现状。而那六颗星星上的那些人的问题在于什么？他们都很满意他们的现状，他们不希望他们的现状被人打搅。地理学家不希望打破他的平静，他追求永恒。这位数星星的商人不希望小王子来打破他正在数的数字。这是小王子跟他们唯一的不同。所以说你会发现，人表面上很相似，其实内在的本质是不一样的。小王子跟他们的不同就是他有忧伤。正因为他有忧伤，他才不甘于平凡，他才要去寻找。

所以说小王子他找这六颗星星，就像苏格拉底一样，开启了探寻智慧之旅。苏格拉底在德尔菲神庙的神谕告诉他，他是最有智慧的人之前，他的生活状态和他所看不起的那些智者派，诡辩派是一样的。他们都有一种知识的傲慢，都认为自己有了一个专业，我就了解了全部的世界。但苏格拉底在那一刻被警醒了，所以他就带着这种忧伤，他要去询问。他找了诗人，找了政治家，找了工匠，找了美术家，找到城邦里面各行各业最优秀的人，他跟他们对话，最后发现这些人就像这六颗星球上的这些人一样，他们自满于自己的生活，自满于自己的专业。而苏格拉底说我跟他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终于知道我是一无所知的。

苏格拉底

其实小王子也是这样的，他所拜访的六个星球都是异化的代表，看上去都是奇怪荒诞的。但是其实之于我们正常的世界，他们就是正常人。其实我们的这些成人的世界，正常的世界，到处充斥的，不都是这六个星球的这些代表吗？我们每个人不都是在追求这些虚幻的荒诞的东西吗？这六个人，大部分基本都很孤独，主要是精神的一种空洞。他们或者迷恋于支配，或者虚耗在不重要的事情上面，或者迷醉于麻醉，或者甘心做木偶——像点灯人一样，或者表面关心永恒的事物，其实是放弃了和永恒鲜活的东西打交道。这是六个状态。小王子为什么能看出他们的问题？是因为他有忧伤。

好，第七颗星球，现在小王子来到了地球上。我们知道他是降落在沙漠，他先碰见的是蛇。这也很有意思，又是在蛇又是在沙漠。我们知道耶稣当时在碰见蛇、魔鬼也是在沙漠旷野。

小王子他说，人在哪里？他在找人，沙漠上有点孤独。蛇说有人的地方照样孤独。蛇太精辟了。蛇在这里面是个死神，但是这个死神告诉了小王子，人生和人世的真相，用一种残酷的冷静的方式告诉他，有人的地方照样孤独。所以我们要好好思考一下，这个小说当中蛇和狐狸到底扮演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角色？

小王子最后在人世间，他有一天他就走到了一座花园。他本来是要寻找生命的真谛的，但是他受到了一个挫折。他看到一个花园里面里面有5000多朵玫瑰花，这下他吃惊了。因为当时，他的星球上漂来那一颗玫瑰的种子，他认为这种玫瑰花是独一无二的。他是如此的爱这朵玫瑰花，但是一下发现有5000多朵玫瑰花，一股悲哀之情涌上了心头。他的花曾对他说，像她那样的那种花，在茫茫宇宙当中只有一朵。然而在此处仅仅在这一个花园里，就有5000朵和她一模一样的花。小王子碰见玫瑰花以后，他有两个反应，一个是针对他那颗星球上的那棵玫瑰花，一个是针对他自己。